近日，“江蘇茅山森林世界景區月均花費6萬元治理猴患”的消息傳出，將一場持續多年的“人猴沖突”推至公眾視野。十幾年前，野生獼猴意外“落戶”茅山，從最初零星幾只，發展到如今約400只的規模。它們穿梭于村莊與景區之間，入戶搗亂、破壞設施、襲擊游客，“猴患”成為當地亟待解決的難題。

去年9月，茅山森林世界景區聘請專家，通過建立野生獼猴臨時落腳點、科學投喂的方式，緩解“人猴沖突”，據統計，景區月均投入約6萬元。這一做法也引發了一系列討論：野生獼猴是否會因過度依賴人工投喂而喪失野外覓食能力？過度投喂又是否會加速獼猴種群增長，從而進一步加劇人猴沖突？類似的隱憂已在多地出現：日本一地停止人工投喂后，野生獼猴轉而去破壞農作物；貴州黔靈山公園人工馴化野生獼猴，最終導致獼猴數量遠超生態承載量，近六千人次因猴受傷。

“人猴沖突”究竟該如何解決？

景區月均花費6萬元治理“猴患”

江蘇茅山，地跨常州金壇和鎮江句容兩地。十幾年前，山間突然冒出一群野生獼猴，此后“人猴沖突”時有發生。

公開資料顯示，截至2018年，茅山野猴的數量就已超過100只，如今茅山上的野猴數量有400只左右。

村民王芳（化名）說，近些年，野猴常“光顧”茅山周邊的村莊，入戶搗亂、攔路搶食、跑去地里偷玉米、板栗。曾有村民試圖驅趕猴子，卻反被抓傷。有膽大的猴子，甚至在人車往來的馬路上穿行。為此，當地不得不在路邊豎起“野猴出沒”的警示牌。

更為激烈的“人猴沖突”發生在茅山腹地——茅山森林世界景區。這里的植被覆蓋率高達85%，被野猴們選中，成為它們的棲息地。

據茅山森林世界景區相關負責人程清（化名）介紹，近五年，野猴頻繁出沒景區，“搖晃路燈、上房掀瓦、破壞監控設備，到處搞破壞。”在無人看管的狀態下，甚至多次出現野猴傷人事件。尤其在野猴發情期，有游客主動招惹它們，最后被抓傷。

景區內的監控系統被野猴破壞。 受訪者供圖

公開報道顯示，2018年5月，在鎮江句容境內，茅山野猴溜進村里，一天之內咬傷3人。此后，位于常州金壇的寶盛園景區（后改名為茅山森林世界），野猴傷人事件頻頻發生。

程清決定不再等下去。為解決“猴患”，去年9月，景區從河南請來有著三十余年野生獼猴保護經驗的匡三傲。退休前，匡三傲一直在河南五龍口景區上班，那里是國家級獼猴自然保護區，他負責管理、照顧野生獼猴。

來到茅山后，匡三傲每天不到5點就起床，走進茅山深處，投食、普查，仔細記錄著猴群的活動區域、路線、年齡和雌雄比例，以及采食區域和種類等信息。“野生獼猴作為雜食性動物，它們主要以樹葉、野果子為食。但由于茅山面積并不大，山里食物有限，為尋覓更可口的食物，野猴常穿梭于山林與景區、村莊之間，人猴沖突慢慢多了起來。”匡三傲說。

“目前，我們發現有四個野猴群體在景區內活躍，其中2個大群體出現頻率高，另外2個小群體出現頻率較少。野生獼猴群體間存在占地盤的習性，食物資源豐富的區域往往會被大群體占據。”觀察到這一情況后，匡三傲指導景區工作人員在景區邊緣、非游客游玩區域，建立野生獼猴臨時棲息地，并根據其野外覓食結構進行投喂。

和猴子打交道三十余年，匡三傲摸準了它們的習性。獼猴生活在野外，偏好甜味、硬質、清淡的食物。景區便給它們準備了水果、玉米、花生等食物，并依據季節調整食物種類及數量。“如到春夏季，山間食物豐富，景區便減少投放量。到冬季，山內食物減少，這時又恰巧遇上野生獼猴繁殖季，對食物需求量大，我們會適當增加高熱量食物的投放。”匡三傲說。

野生獼猴投喂點。 受訪者供圖

這些措施很快有了效果。前不久，匡三傲進山巡視時，有村民告知，最近少有猴子進村。程清也發現，近幾個月猴子來景區“搗亂”的次數明顯少了。他算了一筆賬，包括購買食物、請工人，景區月均投入約6萬元。

“相比于景區之前的損失，這筆錢花得值。我們這么做也是希望促進游客和野生動物和平共處。讓獼猴在此安家，成為茅山森林世界獨特生態景觀。”程清說。

人工投喂不能使猴群超過環境承載量

很快，“江蘇一景區每月花6萬元‘收編’潑猴”的消息傳到網上，爭議隨之而來。不少網友質疑，野生獼猴作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本是山林生態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茅山森林世界景區人為干預、馴化并“收編”野猴，有悖野生動物的保護理念。更實際的問題是：人工投喂是否會削弱其野外生存能力，且導致野生獼猴數量增多進而突破當地的生態承載能力？

對此，匡三傲回應稱，景區投喂是開放式的，并非圈養獼猴。大部分時間，獼猴仍需自主在野外覓食，景區投喂沒有固定時間和頻率，投喂點只是其落腳點。同時，景區還安排人員，嚴格勸阻游客向獼猴投喂人類食物。“據我們觀察，目前尚未出現獼猴完全依賴投喂，而不外出覓食的情況。”不過，匡三傲坦言，如何防止獼猴過度依賴食物投喂以及科學控制獼猴聚集，的確是景區將來需要考慮的問題。

茅山上的野生獼猴。 受訪者供圖

在中山大學獼猴研究人員伍乘風博士看來，景區通過食物誘導獼猴遠離游客觀賞區域，通過“人猴分離”以此緩解“人猴沖突”，短期來看是可行且有效果的，但從長期來看，景區必須推動猴群逐步擺脫對人工投食的依賴。若持續依賴人工投喂誘導猴群活動，獼猴種群數量將因食物充足又缺乏天敵而不斷增長，與此伴隨的將是管理成本的不斷上升，以及獼猴種群擴散導致的“人猴沖突”外溢的風險。

伍乘風提到，單純人工投食導致種群數量增長對獼猴來說，或許不一定是壞事。人工投食在國內一些其他地區也曾被作為保護野生獼猴種群的手段之一。可一旦投食導致獼猴數量增長超過當地生態環境的承載量，將致使周邊植被遭到嚴重破壞。“以貴州黔靈山為例，獼猴主要活動區域的灌草覆蓋度僅為4.83%，不足非集中活動區域（93.6%）的二十分之一，植物物種數量也僅有后者的一半。”

“此外，一旦人工投喂停止或投喂量不足，周邊自然食物無法滿足猴子需求，獼猴就會開始向更遠的地區擴散。這些熟悉人的猴子會更有可能入侵周邊的村鎮、農田，導致人猴沖突外溢。”伍乘風舉例，日本曾采取過類似的措施治理“猴患”并發展觀猴旅游業，結果是高強度的投食導致猴群數量暴漲，投喂量跟不上反而導致猴群擴散，致使周邊自然環境以及農作物受到損害。

類似的例子也出現在貴州黔靈山公園。據媒體報道，該公園曾推出“黔靈山公園獼猴人工馴化”的項目，就是用人工投喂擴大猴子的數量，希望打造成黔靈山公園的旅游特色。不僅工作人員進行投喂，游客也參與。到了2020年2月，根據貴州大學的調查，這里的獼猴已達到1210只，而黔靈山公園對獼猴的生態承載量不足800只。獼猴過載帶來的人猴沖突相當明顯，根據公園里的一塊安全提示牌，從2004年至今，這里的獼猴，傷人累計已達5927次。

“所以，我們需要在獼猴種群數量超過環境承載量之前，讓它們擺脫對人工投食的依賴，從自然環境中取食，并建立好生態系統平衡。”伍乘風說。

“人猴沖突”如何破題？

景區“馴猴風波”已過，但“如何在旅游發展與野生動物保護間找到平衡點”，已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治理猴患光靠我們景區一方的力量可能難以實現。”程清提到，隨著保護工作推進，獼猴因景區環境良好逐漸聚集、數量增多，景區管理成本增加，僅靠景區單一力量難以為繼。

據程清估算，截至目前，野猴破壞景區設施所造成的損失約80萬元，而每年用于賠償受傷游客的費用約為3萬元。目前，這些費用均由景區來承擔。“之后景區猴子多起來，我們也擔心承擔不了。景區出現野猴不能不管，但該怎么管、怎么保護，我們也在摸索。希望有關部門能提供政策上的幫助與指導，我們也誠邀志愿者加入我們，參與獼猴保護。”程清說。

野猴闖進景區。 受訪者供圖

伍乘風提到，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首先應徹底斷絕不規范的游客投喂行為。人對猴子進行無節制的投喂是人猴之間沖突頻發的主要原因之一。“正常情況下，野生獼猴害怕人類，它和人之間會有一個警戒距離，這個距離使得人猴雙方都能保障自身的安全。一旦人開始無節制地投喂獼猴，它很快明白有一群人對它們沒有威脅，而且從這些人身上得到的東西是更好吃、更高質量的食物，所以它們就更喜歡找人了。但猴并不是人，雙方近距離接觸很容易出現行為誤判導致沖突發生。”

伍乘風建議，當地政府可出臺相關管理條例，禁止游客投喂野生動物，甚至采取強制措施，對一些不服管教的游客，進行一定的罰款，例如新加坡對隨意投喂野生獼猴的罰款可以高達數千美元。當地的志愿團隊也可以留駐現場進行勸導。同時，在景區內設置專門的遠離獼猴活動范圍的野餐區域和食物存放點，引導游客在指定區域內進食，減少食物對猴群的吸引。

“景區投喂也需同步減少。”伍乘風建議，當地可請專家團隊進行評估，判斷茅山的自然環境是否能承載已有的猴群，若能承載，將現有獼猴群引導到遠離景區以及居民區的山林內后，可逐步停止投喂；若無法承載，或者停喂后出現猴群往周邊擴散甚至進村搶奪的情況，那么還需進一步修改方案。比如，在明確損失的情況下，向林業部門申請對獼猴種群進行遷移、分流。同時，也可以考慮對部分獼猴進行絕育，以控制種群數量增長趨勢，香港就曾實施過該措施。

記者查詢資料發現，為緩解“人猴沖突”，峨眉山清音閣猴區在2020年開始推行“人猴分流”舉措。2019年，景區開始勸離在此地從事經營活動的原住民的工作，給予補償。原住民搬走以后，景區拓寬了人行通道，用高門封閉了原先游客可近距離接觸猴群的觀賞棧道。將峽谷的一側完全留給猴群。并安排猴管員監管猴子動向，不讓它們輕易“越界”。從2020年開始推行“人猴分流”以后，清音閣猴區被投訴猴子傷人事件直降為零。

不過，該景區工作人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景區推行的“人猴分流”舉措主要依賴地形地勢。清音閣地勢為峽谷，河流成為天然分隔物，但有的景點兩側為懸崖峭壁，猴子最擅攀爬，很難用人工屏障去拉開人猴距離。

在四川瀘山景區，此前常有猴子跑至山下搶學生東西、偷喝牛奶。為解決“猴患”問題，當地林業部門在2015年和2016年進行兩次猴子分流行動，將一些頑劣的野猴分流到外地，總共分流203只，減少了當地猴子傷人擾人事件發生。

“緩解人猴沖突絕非單一主體能夠完成，需政府完善法規、景區優化管理、科研力量提供專業支撐，同時離不開公眾自覺配合，唯有多方形成合力，才能破題。”伍乘風說。

新京報記者 熊麗欣 實習生 武亮亮

編輯 劉倩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