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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牢:大唐最尊貴的公主,一輩子沒走出六歲的玉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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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那年,太平公主在外婆家踮腳摘玉蘭。
>表哥突然把小公主扛進內室,熏香爐被踢翻的聲響里,玉蘭花瓣簌簌震落。
>遠在紫宸殿的母皇心口絞痛,龜甲裂出“巽位陰侵”的兇紋。
>母皇尚不知,親選的武家嗣子正將毒牙刺向唯一的掌珠。
>當太醫署密檔記錄“玉門見紅”時,母皇折斷了翡翠護甲。
>十年后大婚夜,駙馬薛紹驚愕發現太平公主的嫁衣下纏著玄鐵軟甲。
>駙馬手指觸到太平公主肩頭那刻,公主像幼獸般蜷縮尖叫。
>母皇賜下的十二名俊美侍衛頸后,皆刺著“誅賀”黥印。
>多年后血洗張昌宗那夜,太平公主拾起他枕下的玉蘭干花。
>原來那株玉蘭樹的陰影,早已沁入太平公主每寸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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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咸亨二年的長安,暑氣蒸騰,蟬聲嘶鳴,像無數根無形的針,扎得人耳膜生疼。楊氏宅邸那株高大的玉蘭樹,卻撐開一傘清幽的綠意,碗口大的花朵,白得晃眼,香得沁人。六歲的李令月站在樹下,小小的身子幾乎要淹沒在巨大的花影里。她踮著腳尖,細嫩的手臂努力向上伸去,指尖離最低的那朵飽滿玉蘭,還差著一小截令人心焦的距離。
陽光透過肥厚的花瓣縫隙漏下來,在她仰起的小臉上跳躍,照亮了那雙清澈見底、盛滿純粹渴望的眸子。小令月微微喘著氣,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臉頰因用力而泛起健康的紅暈,像一枚初熟的桃子。樹影溫柔,花香浮動,蟬聲也仿佛隔了一層紗,世界在這一刻,似乎只為她摘花而靜默。
“月兒,想要那朵花?”一個帶笑的、略顯低沉的嗓音毫無預兆地從回廊的陰影里滑了出來。
小令月驚喜地回頭,脆生生地喚道:“敏之表哥!”聲音里滿是毫無防備的親昵。武敏之,或者說賀蘭敏之,剛從弘文館受封編撰使歸來不久,一身簇新的蟒紋錦袍襯得他身姿挺拔,二十歲的青年武將,正是英氣勃發的時候。他臉上掛著慣常的、對小表妹那種混合著寵溺與逗弄的笑意,踱步過來。
“太高了,月兒夠不著。”她仰著小臉,有些委屈地嘟囔。
賀蘭敏之朗聲一笑,那笑聲在寂靜的午后庭院里顯得有些突兀,震得近處樹梢的蟬鳴都停了一瞬。“這有何難?表哥幫你!”話音未落,他猛地俯身,一只鐵箍般的手臂瞬間圈住了令月小小的腰肢,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腿彎,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整個人離地抱了起來。
不是抱在懷里,而是像扛一件輕飄飄的貨物般,猛地將她甩上了自己寬闊堅實的肩頭!“啊!”令月短促地驚呼一聲,突如其來的失重感和頭下腳上的顛倒讓她瞬間慌了神。視野天旋地轉,眼前是表哥錦袍后背繁復冰冷的蟒紋,鼻尖撞上硬挺的衣料,一股混合著陌生男子氣息的熏香味道,猛地沖進鼻腔,讓她一陣發懵。
“表哥!放我下來!”她本能地踢蹬著小腿,腳上那雙精巧的、繡著金鳳的軟緞童鞋,慌亂地蹭在表哥的錦袍上。賀蘭敏之對她的掙扎恍若未聞,反而發出一串低沉得近乎壓抑的、意義不明的笑聲,扛著她,大步流星地朝著光線昏暗的內室走去。
那笑聲鉆入小令月的耳朵,帶著一種令她毛骨悚然的陌生感,像冰涼的蛇信舔過皮膚。廊柱的影子飛快地向后掠去,明晃晃的庭院被迅速拋在身后,前方是幽深得如同巨獸喉嚨的回廊深處。
2
“表哥!我要摘花!放我下去!”令月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小小的拳頭徒勞地捶打著他的后背。那堅實的肌肉紋絲不動,只傳來沉悶的回應。內室的門“哐當”一聲被賀蘭敏之用腳踢開,又在他身后重重合上,隔絕了外面燥熱的陽光和蟬鳴。
室內的光線驟然暗沉下來,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甜膩得發齁的熏香味道,讓令月一陣窒息。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肩頭卸下,重重地拋在鋪著厚厚錦緞的床榻上。柔軟的床褥陷下去,但猛烈的撞擊還是讓她小小的身體彈了一下,震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攪。
“表哥!”令月掙扎著想爬起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她不明白表哥要做什么,但那完全不同于平日里逗她玩的輕松神態,那雙俯視著她的眼睛里,翻滾著她從未見過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幽暗火焰,充滿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占有和一種扭曲的興奮。
那不是看表妹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亟待拆解的獵物。她的小手徒勞地推拒著賀蘭敏之壓下來的、山一樣沉重的身軀,指尖觸到他錦袍上冰涼滑膩的蟒紋刺繡,那觸感讓她渾身一抖。
繡著金鳳的童鞋,在極度驚恐中胡亂踢蹬,腳邊一只精巧的銅胎琺瑯熏香爐被猛地踹翻,“哐啷”一聲巨響!沉重的香爐砸在冰涼的金磚地面上,里面未燃盡的香灰和滾燙的香餅潑灑出來,濃郁的異香如同爆炸般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爐灰彌漫,迷蒙了視線,嗆得令月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直流。幾乎就在香爐翻倒的同時,窗外,那株高大的玉蘭樹仿佛受到了無形的震動,滿樹潔白的花朵簌簌而下,如同下了一場無聲的、絕望的雪。花瓣飄落,輕柔地拍打著窗欞,發出細微的、如同嘆息般的聲響。
“不……不要……”令月的聲音被巨大的恐懼擠壓得破碎不堪,只剩下微弱的氣音。賀蘭敏之的蟒紋錦袍帶著沉甸甸的陰影和刺鼻的熏香,像一張巨大的、粘稠的網,鋪天蓋地地罩了下來,徹底淹沒了她。掙扎中,她束發的金鈴被扯脫,“叮鈴”一聲輕響,滾落進床榻下深不見底的黑暗縫隙里,那點微弱的光澤瞬間被吞噬。
書案上,幾卷新謄寫好的《三十國春秋》手稿被撞落,雪白的紙頁散開,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地磚上,被散落的香灰迅速染臟。一只穿著官靴的腳,毫不留情地踏了上去,留下一個清晰的、骯臟的鞋印。
3
痛!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尖銳到撕裂靈魂的劇痛,猛地貫穿了令月小小的身體!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她渾身劇烈地一顫,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深處,只剩下喉嚨里“嗬嗬”的、瀕死般的抽氣聲。視野瞬間變得血紅一片,巨大的黑暗伴隨著滅頂的痛楚洶涌襲來,幾乎要將她徹底吞噬。
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汗水和香灰,滾燙地流淌。她想尖叫,想呼救,想喊“阿娘”,可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那力道兇狠得像是要捏碎她細小的骨頭。所有的哭喊都被死死地堵了回去,變成悶在胸腔里絕望的嗚咽。甜膩熏香和汗味、血腥氣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窒息味道,強硬地灌滿她的口鼻。
視線被淚水、汗水、還有那件覆蓋下來的、紋路猙獰的錦袍徹底模糊,世界扭曲變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撕裂般的痛苦。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而痛苦。不知過了多久,那沉重的、令人作嘔的壓迫感終于離開了。
小令月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蜷縮在冰冷的、一片狼藉的錦緞里,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下身的劇痛一陣陣襲來,火燒火燎,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帶來新的撕裂感。
她的小手無意識地摸到身下,指尖觸到一片粘膩濕冷的濡熱。她茫然地把手舉到眼前,昏暗的光線下,那抹刺眼的、帶著鐵銹腥氣的暗紅,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混沌的意識:
血!
“阿娘……”一個破碎的、帶著哭腔和極度恐懼的音節,終于從小令月青紫腫脹的唇間逸出,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這聲呼喚仿佛耗盡了她殘存的所有力氣,也點燃了求生的本能。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從那張如同地獄的床榻上滾落下來,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磚上。
骨頭撞得生疼,但這痛楚奇異地讓她清醒了一瞬。她甚至顧不上看一眼散落在地、被踩踏污損的書稿,也顧不上去尋找那只滾入黑暗的金鈴。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手腳并用地爬起來,顧不上整理身上那件被撕裂、染血的鵝黃色襦裙。裙裾的一角被扯破了,長長的絲絳拖在地上。




4
小令月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小小的赤腳踩過冰冷的地磚,踩過翻倒的香爐潑灑出的灰燼,踩過那些散落在地、印著骯臟腳印的史書手稿。每一步,下身都傳來鉆心的痛楚,讓她幾乎跪倒。她咬著牙,嘴唇被咬破,嘗到了血腥味,卻不敢停下。
她只知道要逃離這個黑暗的、充滿血腥和噩夢味道的房間!要去找阿娘!只有阿娘!沉重的雕花木門被她用小小的身體撞開,外面明亮的光線猛地刺入眼中,讓她一陣眩暈。午后的庭院,蟬聲依舊嘶鳴,玉蘭花瓣還在無聲飄落,一切都仿佛未曾改變,卻又什么都徹底不同了。
她踉蹌著沖進刺眼的陽光里,像一只被獵鷹撕咬后僥幸逃脫的雛鳥,渾身浴血,羽毛凌亂。那條染血的、被撕破的鵝黃襦裙絲絳,長長地拖曳在身后,在潔凈的青磚地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蜿蜒的暗紅痕跡。
小令月赤著腳,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回廊盡頭,朝著楊府大門的方向,朝著她心中唯一的庇護所——紫宸殿,跌跌撞撞地跑去。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帶著撕裂的劇痛和滅頂的恐懼。小小的身影在空曠的回廊里顯得那么渺小,那么無助,身后只留下那一道無聲的血痕,蜿蜒指向她來時的地獄。
紫宸殿內,沉水香的氣息也無法驅散盛夏的沉悶。武則天端坐御案之后,朱筆懸停在一份奏疏上方,指尖的翡翠護甲折射著幽冷的光。倏地,一陣毫無征兆的、尖銳如刀攪的心口劇痛猛地襲來!
“呃!”武則天悶哼一聲,朱筆脫手,“啪嗒”一聲掉落在奏疏上,殷紅的墨跡瞬間污了工整的字跡。那痛楚來得如此猛烈而詭異,仿佛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讓她瞬間臉色煞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陛下!”侍立一旁的心腹女官上官婉兒驚呼一聲,慌忙上前攙扶。
武則天抬手止住她,另一只手死死按住絞痛的心口,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那堅硬的翡翠護甲深深硌進掌心皮肉。她強忍著翻涌的氣血,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御案。案頭那枚用于占卜的千年龜甲,竟在此時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細紋!那裂紋走勢詭異,赫然呈現出“巽位陰侵”的兇兆紋路!
巽為風,為長女……陰侵……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武則天的脊椎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她周身的血液。長女……令月!是她的月兒?!
“月兒……”這個名字從她齒縫間擠出,帶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猛地推開上官婉兒試圖攙扶的手,霍然起身。鳳眸之中,是帝王雷霆震怒前的可怕風暴,是母親撕心裂肺的驚惶。那龜甲裂紋如同毒蛇,死死纏繞住她的心臟。
5
“備輦!去楊府!”她的聲音低沉嘶啞,蘊含著毀滅一切的恐怖力量,翡翠護甲在御案堅硬的紫檀木上刮擦出刺耳的銳響。殿內侍立的宮人瞬間跪倒一片,噤若寒蟬,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稚嫩哭聲,由遠及近,如同瀕死幼獸絕望的哀鳴。
“阿娘——!”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尖錐,狠狠扎進武則天的心臟!她幾乎是踉蹌著沖向殿門。殿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小小的、狼狽不堪的身影跌了進來,帶著一身濃烈到刺鼻的血腥氣和甜膩熏香的混合味道,重重摔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
“月兒!”武則天肝膽俱裂,撲跪下去。
她的女兒,她視若明珠、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太平公主,此刻像一塊被撕碎踐踏的破布娃娃。那身她今早親自挑選的、嬌嫩明媚的鵝黃色襦裙被撕裂得不成樣子,布條般掛在身上,沾滿了大片大片暗紅發黑的血跡,刺目驚心。小小的赤腳沾滿塵土和灰燼,磨破了皮,滲著血絲。
最讓武則天渾身血液瞬間凍結的是,女兒稚嫩的雙腿內側,那鵝黃的衣料上,濡濕的、刺目的鮮血正源源不斷地洇染開來,迅速擴大成一片猙獰的暗紅!
令月小小的身體蜷縮著,篩糠般劇烈顫抖,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她似乎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連哭泣都變成了斷續的、窒息般的抽噎。那雙曾經清澈靈動、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的恐懼和茫然,仿佛靈魂已被徹底抽離。
她的小手死死攥著一片被撕扯下來的、染血的襦裙布角,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白。“阿娘……疼……月兒好疼……壞人……表哥……”她破碎地呢喃著,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刺穿著武則天的心臟。
那空洞的眼神在接觸到母親的臉龐時,才猛地聚焦,巨大的委屈和恐懼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最后一絲強撐的意志,爆發出更凄厲的哭嚎,“表哥是壞人!他弄疼月兒……好多血……阿娘!救救月兒!”
武則天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她想觸碰女兒,想將她緊緊摟進懷里,卻又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寶,更怕加劇她的痛苦。
指尖那堅硬的翡翠護甲,在劇烈的顫抖中,“啪”地一聲脆響,竟生生被她自己折斷在掌心!鋒利的斷口瞬間割破皮肉,溫熱的鮮血順著她的指縫蜿蜒流下,滴落在女兒染血的襦裙上,混入那片刺目的暗紅之中,分不清彼此。
6
“傳太醫!立刻!封鎖楊府!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她的聲音不再是帝王的威儀,而是母獸失去幼崽時瀕死的、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的咆哮,帶著血腥氣和毀滅一切的瘋狂。那雙鳳眸赤紅,死死盯著女兒腿間那片不斷擴大的血跡,里面翻涌的滔天怒火和刻骨痛楚,足以焚毀整個長安城。
武則天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將女兒冰冷顫抖的小小身體,連同那染血的襦裙碎片,一同緊緊、緊緊地摟進自己劇烈起伏的懷里。滾燙的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沖出眼眶,砸落在女兒毫無血色的臉頰上。這一刻,她是母親,一個心被活活剜去的母親。
太醫署的燈火亮了一夜。
最年邁、最德高望重的劉太醫顫巍巍地退出內殿,老臉上毫無人色,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手中那份墨跡未干的密檔,重逾千斤。上面“玉門見紅”、“幼女受損”、“驚厥傷神”等字眼,每一個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發抖。
他甚至不敢回想小公主下體那慘不忍睹的撕裂傷,更不敢去想這稚嫩身軀所承受的非人痛楚。這份密檔尚未遞入歸檔的銅匣,殿外,沉重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已如悶雷般碾過宮苑的青石板。
羽林軍!天子親衛!
明光鎧的甲葉,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碰撞出冰冷的死亡之音,如同驟起的狂潮,瞬間淹沒了整個賀蘭府邸。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巨木的撞擊下轟然洞開,驚醒了府中沉睡的奢華夢境。家丁的驚呼、女眷的尖叫、器物翻倒的碎裂聲……交織成一片混亂的序曲。
天色將明未明,慘淡的曦光勾勒出楊府庭院中那株玉蘭樹的輪廓。曾經潔白如雪的花朵,經過一夜風雨,或許是人心驚懼的震蕩?,已凋零大半,殘敗的花瓣混著污泥,凄慘地鋪了一地。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混合著泥土的腥氣,聞之令人作嘔。
武則天獨自一人站在樹下,一身玄色常服,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目光落在樹根旁一灘尚未完全干涸的暗褐色印記上:那是她的月兒留下的血。她緩緩抬起手,手中緊攥著一卷明黃詔書。
“削其武姓,復歸賀蘭!”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帶著穿透骨髓的寒意,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庭院里,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黥面!流放嶺南雷州!永世不得歸!”
最后一個字落下,她手臂猛地一揮,那份承載著帝王意志與母親滔天恨意的詔書,被她狠狠摔在樹根旁那灘暗褐色的血污之上!明黃的絹帛瞬間被污泥和血漬浸透、玷污。




7
“不!姨母!姨母饒命啊!敏之知錯了!我是一時糊涂!鬼迷心竅啊!”賀蘭敏之被如狼似虎的羽林軍,拖拽出來,他蟒紋錦袍凌亂,發髻散開,臉上涕淚橫流,再無半分昨日弘文館受封時的驕矜得意。他拼命掙扎,目光觸及樹下的武則天,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聲嘶力竭地哭嚎求饒,“看在敏之是武家血脈的份上!看在祖母的份上!姨母!饒我這一次!”
武則天緩緩轉過身。晨曦微光中,她的面容一半隱在玉蘭樹斑駁的陰影里,另一半被慘淡的天光照亮,冰冷得沒有一絲波瀾。她看著賀蘭敏之,那眼神,如同看著一條在污泥里扭曲蠕動的蛆蟲,只有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憎惡與殺意。
“武家血脈?”她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卻比極北寒冰更冷,“你也配?”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將賀蘭敏之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碾碎。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即刻押走!”冰冷的聲音斬斷一切。
賀蘭敏之絕望的哀嚎聲被粗暴地堵了回去,只剩喉嚨里嗬嗬的掙扎聲。他被鐵鏈鎖住,粗暴地拖向囚車。羽林軍統領上前一步,手中特制的黥針在微光下閃過一點寒星。針尖飽蘸濃墨,毫不留情地狠狠刺向賀蘭敏之那張曾經俊朗、此刻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頰!
皮肉被刺破的細微聲響,伴隨著賀蘭敏之喉嚨深處發出的、非人的慘嚎,在死寂的庭院里顯得格外瘆人。一個丑陋的、屈辱的“罪”字,伴隨著淋漓的墨汁和血水,被一針一針,永遠地刻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囚車吱呀作響,碾過長安城清晨的街道,駛向未知的、充滿瘴癘與死亡的嶺南。賀蘭敏之蜷縮在狹窄的木籠里,臉上新刺的黥印火辣辣地疼,墨汁混著血水不斷淌下。他看著這座熟悉的、他曾是其中驕子的城池,在晨霧中漸漸遠去,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緊了他的心臟。
賀蘭敏之當然知道,姨母的詔書是催命符,嶺南是墳場,而這條路,注定是通往地獄的黃泉路。他絕望地閉上眼,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小表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眼前晃動著玉蘭樹下姨母那雙比深淵更冰冷的眼睛。可是死到臨頭了,他并不后悔,因為姨母親手毀滅了他的家,先后毒殺了他的母親和親妹妹。
為了報仇,賀蘭敏之只能隱忍著,先是奪走了太子即將大婚的未婚妻的貞潔,不料姨母把失身的太子妃賜給自己為妻,給太子另立新太子妃,并沒有傷到姨母,他不解恨,知道六歲的表妹是姨母的心頭最愛,他要摧毀她,只是為了讓姨母也心痛。
8
嶺南驛道,蜿蜒于瘴癘山林之間,濕熱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實質,吸一口都帶著腐朽植物的腥甜。囚車吱嘎作響,每一次顛簸都讓木籠里的賀蘭敏之撞得皮開肉綻。他臉上的黥印早已潰爛流膿,在濕熱的環境下發出陣陣惡臭,引來成群的綠頭蒼蠅嗡嗡盤繞,驅之不散。
昔日俊朗的容顏徹底毀敗,只剩下可怖的疤痕和膿血,深陷的眼窩里,只剩下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押送的差役都離囚車遠遠的,捂著口鼻,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一絲隱秘的忌憚。誰都知道,這趟差事是個燙手山芋,上面那位的意思,絕不僅僅是流放這么簡單。
果然,囚車行至雷州邊界一處荒僻的山坳時,殺機驟現!
數批黑衣刺客如同鬼魅般從不同的方向出現,前方的密林、側方的亂石坡、甚至后方他們剛剛經過的岔路口,同時暴起!他們顯然不是一路,彼此間毫無配合,眼神碰撞間只有冰冷的殺意和爭功的急切。刀光劍影瞬間撕裂了山林的寂靜,目標只有一個,囚籠里的賀蘭敏之!
“殺!”
“奉令誅逆!”
混亂的呼喝聲被刀劍的鏗鏘碰撞淹沒。差役們象征性地抵擋了幾下,便驚恐地四散退開,任由刺客們撲向囚車。
賀蘭敏之蜷縮在籠中,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眼睜睜看著數把閃著寒光的利刃,從不同的角度刺破木籠,捅向自己的身體!劇痛如同煙花在體內炸開,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利刃穿透皮肉、割裂內臟的可怕聲音。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猛地涌上喉嚨,堵住了他所有的呼吸。
賀蘭敏之張著嘴,嗬嗬作響,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看到的不是刺客猙獰的臉,而是母親和妹妹在向自己招手,他終于可以和她們團聚了。依稀可以看見長安楊府庭院里,那株飄著清香的玉蘭樹,還有樹下小表妹踮起腳尖時,那張純真無邪、仿佛在發光的笑臉……
9
幾乎就在賀蘭敏之在雷州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同時,東都洛陽,一座嶄新的道觀——太平觀,在晨光中揭開了匾額。青煙裊裊,從觀內升騰而起,帶著松柏的清香,筆直地飄向澄澈的天空。那是年幼的太平公主,為剛剛去世的外祖母楊氏,虔誠點燃的祈福之煙。
道觀深處,一片清幽的竹林精舍外,年僅六歲的小太平,穿著一身嶄新的、寬大的、毫無紋飾的青色道袍,安靜地站在廊下。那身過于樸素的青布袍子,襯得她的小臉愈發蒼白瘦削,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曾經總在她發間跳躍的金鈴早已不見蹤影,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看著道童們來來往往,眼神空茫,如同蒙上了一層洗不掉的灰翳。一陣微風吹過,廊下懸掛的風鈴發出幾聲空靈的輕響。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道童好奇地跑過來,手里拿著一枝剛摘的、嫩黃色的迎春花,笑嘻嘻地遞給她:“小師妹,給你!這顏色多鮮亮,配你!”
小太平的目光落在那抹鮮嫩的鵝黃上,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顏色……像極了她被撕碎在楊宅地上的那件襦裙的顏色。她猛地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受驚的蝶翼。
她非但沒有伸手去接,反而下意識地、極其迅速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仿佛那抹嬌艷的黃色是燒紅的烙鐵。小手在寬大的道袍袖子里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小道童的笑容僵在臉上,有些無措地舉著花枝。一個年長的坤道無聲地走過來,輕輕按住了小太平微微顫抖的肩頭,另一只手溫和卻堅定地推開了小道童的花枝,對她搖了搖頭。
小道童懵懂地看著小師妹蒼白的側臉和緊抿的唇線,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花,最終困惑地跑開了。小太平依舊垂著頭,寬大的青色道袍包裹著她幼小的身體,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繭。那抹鵝黃帶來的驚悸,在她空洞的眼底久久不散。
從這一天起,太平公主再未穿過任何鵝黃色的衣衫。那明亮溫暖的顏色,連同那個蟬鳴撕破長空的午后,被一同鎖進了記憶最黑暗的深淵。道觀清幽,青煙繚繞,卻再難滌凈她眼底深處那抹沉入骨髓的驚懼。




10
十年,彈指一瞬。
長安城被盛大的喜慶浸透。太平公主大婚,嫁的是名門貴胄薛紹。滿城錦繡,香車寶馬絡繹不絕,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嘖嘖贊嘆著皇家氣象的無雙富貴。公主的鸞駕由十六匹純白駿馬牽引,金碧輝煌,綴滿珠玉,所過之處,花瓣如雨灑落。紅氈從宮門一直鋪到薛府,踩上去柔軟無聲,像踏在云端。
薛紹穿著簇新的緋紅婚服,面如冠玉,站在喜氣洋洋的廳堂前,心頭卻莫名縈繞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他聽聞過這位太平公主,帝后最寵愛的掌珠,金枝玉葉,容色傾城。可坊間也隱約有些奇怪的傳聞,說她長居道觀,性情清冷,深居簡出,從不參與貴女們的游宴。
薛紹望著那頂緩緩抬近、垂著厚重流蘇的華麗鳳輦,既期待,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洞房花燭夜。喧囂褪去,紅燭高燒,將滿室映照得一片暖融喜氣。薛紹深吸一口氣,帶著溫柔的笑意,輕輕挑開了那頂綴滿明珠的華麗蓋頭。
蓋頭下,是他從未見過的絕色容顏。太平公主微垂著眼睫,燭光在她細膩如瓷的肌膚上跳躍,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美得驚心動魄,卻也……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冰霜之氣。她臉上沒有新嫁娘應有的嬌羞紅暈,只有一片近乎蒼白的平靜。
“公主……”薛紹柔聲喚道,伸出手,想輕輕觸碰她放在膝上的手。太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并未抬眼,只是極輕微地避開了他的指尖。薛紹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尷尬,隨即又釋然,只當公主矜持。
“夜深了,公主早些安歇吧。”薛紹體貼地說著,目光自然落在她繁復厚重的嫁衣上。他上前一步,帶著新婚丈夫的溫存,手指輕輕搭上她嫁衣的領口,想幫她卸下這身沉重的束縛。
就在他的指尖剛剛觸碰到那滑膩的錦緞,甚至還未用力,僅僅是感受到布料下肩膀的輪廓時——
“啊——!”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尖叫,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猛地撕裂了洞房內所有的暖意和旖旎!
薛紹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駭得魂飛魄散,猛地縮回手,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圓桌上,桌上的合巹酒杯“哐當”一聲摔落在地,酒液四濺。
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血液瞬間凍結。太平公主整個人蜷縮起來,像一只被沸水燙傷的蝦米,以一種極盡扭曲、自我保護的姿態,死死地抱著雙膝,滾到了寬大婚床的最角落。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寬大的嫁衣袖口滑落,露出緊纏、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玄鐵軟甲!那軟甲覆蓋了她大半個手臂,在燭光下泛著森然寒意。
更讓薛紹頭皮發麻的是,在她因劇烈顫抖而散開的烏黑長發旁,枕下赫然壓著一柄出鞘的匕首!刀鋒幽藍,顯然是淬了劇毒!而她剛才那聲尖叫,充滿了純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懼,那雙原本空洞的美眸,此刻死死地瞪著他,里面翻涌著赤紅血絲和無邊無際的驚惶,仿佛他是什么擇人而噬的洪水猛獸。
11
薛紹僵在原地,手腳冰涼,巨大的驚愕和困惑如同冰水當頭澆下。他看著角落里那個蜷縮的、顫抖的、充滿敵意和恐懼的新娘,再看看她手臂上冰冷的鐵甲和枕邊淬毒的利刃,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沖天靈蓋。這不是嬌羞,不是矜持,這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的、對某種巨大傷害的應激反應!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模糊不清的傳聞,關于公主幼年曾在外祖母家……病過一場?一股寒意攫住了他。
“公主……我……”薛紹喉嚨發干,聲音艱澀,試圖解釋安撫。
“滾開!”太平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劇烈的喘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充滿了極度的排斥和警告,“別碰我!滾開!”她像受驚的幼獸,死死盯著薛紹,身體緊繃到極致,仿佛他再靠近一步,她就會立刻抓起那把毒刃撲過來。
洞房內,紅燭依舊高燒,喜字依舊鮮紅,但那濃得化不開的喜慶氛圍,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懼和冰冷徹底撕碎、凍結。薛紹看著角落里那個如同驚弓之鳥的妻子,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他娶回來的,不僅僅是大唐最尊貴的公主,更是一個被某種巨大陰影徹底扭曲、時刻活在驚懼中的靈魂。
楊宅那株玉蘭樹的陰影,早已化作無形的枷鎖,深深沁入了她的骨髓,將她的心永遠囚禁在了六歲那年那個蟬鳴凄厲、玉蘭紛墜的午后。
太平公主的婚后生活,在一種詭異而冰冷的平靜中緩緩流淌。薛紹恪守本分,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他再未嘗試過任何親昵的舉動,甚至不敢輕易靠近太平三步之內。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像隔著無形的、布滿荊棘的鴻溝。
太平公主大部分時間都獨自待在重重簾幕之后,讀書、寫字,或者只是長久地對著窗外發呆。她依舊穿著華服,戴著珠翠,出席必要的宮廷場合,儀態萬方,笑容得體。但薛紹知道,那只是浮在冰面上的一層薄光,她的眼底深處,永遠結著化不開的寒冰。
不久后,武則天給公主府送來了一份特殊的“嫁妝”——十二名精挑細選的侍衛。他們個個身形挺拔,面容俊美,氣質或儒雅或英武,如同畫中走出的人物。女皇的旨意冠冕堂皇:護衛帝姬安全,彰顯皇家體面。
12
朝野上下,史官筆下,皆道這是女皇對幼女無上的溺愛。只有公主府內最核心的幾個人,以及那十二名侍衛自己,才知道這“溺愛”背后淬著怎樣的劇毒。薛紹曾無意中瞥見過一次。
那是在一個盛夏的午后,蟬鳴聒噪。一名侍衛在庭中練劍,汗水浸透了薄薄的夏衣。一陣風吹過,拂起他后頸散落的發絲。剎那間,薛紹清晰地看到,在那人緊實的后頸皮膚上,赫然刺著一個墨色淋漓、筆畫猙獰的小字——“誅”!
那“誅”字旁邊,似乎還有一個被刻意抹去或遮蓋、但仍能辨出輪廓的字跡,像是……“賀”?
一股寒氣瞬間竄遍薛紹全身。他猛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這十二名俊美無儔的侍衛,根本不是什么榮寵的象征,而是母親為女兒打造的一道冰冷枷鎖,是懸在頭頂的利劍!他們頸后那“誅賀”的黥印,是永不磨滅的詛咒,是武則天刻骨仇恨的具象化!他們的職責,恐怕遠不止于護衛……
薛紹不敢深想,只覺得這富麗堂皇的公主府,每一寸空氣都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寒意和血腥味。這些死士的存在,如同無聲的警告,隔絕了太平公主與外界男性的一切可能。他們銳利的目光,永遠像鷹隼般逡巡著,刀鋒所向,是任何膽敢靠近公主的男人。包括他這個名義上的丈夫。
時間如同裹著冰渣的河流,緩慢而沉重地流淌。神龍元年(705年),大唐的權力中心,醞釀著足以改天換地的風暴。武則天病重,困居迎仙宮,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把持朝政,穢亂宮闈,朝野怨聲載道。一場旨在恢復李唐神器、誅殺二張的政變,在暗流涌動中蓄勢待發。
太平公主,這位被母親用權力和鐵血保護、卻也因母親的陰影而傷痕累累的公主,此刻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蜷縮在婚床角落的無助少女。權力的游戲早已浸透她的骨髓,她冷靜、果決,是這場風暴中不可或缺的推手。
四十四歲的太平公主,身著便于行動的深色騎裝,烏發緊緊束起,臉上再無半分昔日的驚惶,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靜和深不可測的算計。她站在政變核心的密室中,燭光跳躍在她臉上,勾勒出堅毅的輪廓,那雙曾經盛滿恐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寒光,如同淬火的利刃。




13
血夜終于降臨。
羽林軍如潮水般涌入迎仙宮,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者的哀嚎聲瞬間撕裂了宮城的寂靜。火光沖天,映照著刀光劍影,也映照著人性最赤裸的貪婪與恐懼。太平公主在親信死士的嚴密護衛下,穿過混亂的戰場,目標明確——長生殿,張昌宗的寢宮。
殿內已是一片狼藉。張昌宗,這位曾經恃寵而驕、權傾朝野的絕色男寵,此刻狼狽不堪。他華麗的錦袍被撕破,發髻散亂,臉上沾著不知是誰的血跡。當殿門被轟然撞開,太平公主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他眼中最后一絲僥幸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瀕死的絕望和難以置信的驚愕。
“公……公主?”他的聲音因恐懼而變調。他想不通,這位深居簡出的公主,為何會手持利刃,帶著一身煞氣出現在這里。太平公主沒有回答。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張昌宗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卻依舊難掩俊美的臉。
這張臉,讓太平公主想起了許多東西:想起母親晚年沉迷男色的昏聵,想起這兄弟二人帶來的朝綱混亂,也隱約……勾起一絲遙遠而模糊的、屬于玉蘭樹下的粘膩恐懼。她一步步逼近,步伐沉穩,手中的長劍劍尖拖在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不……不要殺我!公主饒命!我……”張昌宗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求饒,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去,撞翻了案幾,名貴的瓷器嘩啦碎了一地。
太平公主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她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癱軟在地、毫無尊嚴的男人。沒有絲毫猶豫,她手腕一抖,一道匹練般的寒光閃過!不是砍殺,而是極其精準狠辣地一絞!
“呃啊——!”
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戛然而止。張昌宗那顆俊美無比的頭顱,在劍光絞動下,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表情,與脖頸徹底分離,滾落在地毯上。溫熱的鮮血如同噴泉般從斷頸處激射而出,濺紅了太平公主冰冷的騎裝下擺,也濺上了她毫無表情的臉頰。
大殿內死一般寂靜,只剩下鮮血汩汩流淌的聲音和濃重的血腥氣。跟隨進來的朝臣和士兵,都被這干脆利落、狠辣至極的一幕震懾得屏住了呼吸,看向太平公主的目光充滿了敬畏與恐懼。
14
太平公主垂眸,看著滾落在腳邊、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張俊美的臉沾滿了血污,定格在極致的驚恐中。就在這一瞬間,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她。仿佛時光倒流,地上這顆頭顱,與記憶中某個猙獰模糊的面孔……重疊了。一股冰冷的、粘稠的、帶著血腥和甜膩熏香味道的洪流,毫無預兆地沖破了記憶深處那堵搖搖欲墜的堤壩!
她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幾乎是本能的,她俯下身,不是為了確認死亡,而是伸出手,用染血的指尖,從張昌宗散亂的、沾滿血污的錦袍枕下,拈起了一樣東西——一小束早已干枯、失去水分、顏色變得深褐的……玉蘭花。花瓣蜷縮著,脆弱不堪,卻依舊固執地散發著最后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那個遙遠夏日的甜香。
這縷熟悉的、刻入骨髓的香氣,如同引爆了深埋多年的火藥桶!
“啊——!”
一聲比剛才張昌宗臨死前更加凄厲、更加絕望、更加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從太平公主的喉嚨里爆發出來!那不是勝利者的宣告,而是飽含著最深重痛苦、恐懼和崩潰的哀鳴!她臉上的冰封瞬間碎裂,露出底下被壓抑了三十八年的、屬于六歲女童的驚惶和無助!她像是被那束干花燙傷了一般,猛地將它甩開!
在滿殿朝臣和士兵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這位剛剛以鐵血手腕處決男寵、威儀赫赫的鎮國太平公主,竟如同一個徹底崩潰的瘋婦,雙手死死掩住面孔,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幼獸受傷般的嗚咽,轉身不顧一切地朝著殿外漆黑的夜色狂奔而去!
“公主!”
“殿下!”
驚呼聲四起。眾人面面相覷,完全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們只看到公主掩面狂奔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狼狽不堪,狀若瘋癲。沒有人知道,在她緊緊攥住的、沾滿張昌宗和自己兒子(張昌宗死后被追查出的私生子)鮮血的袖口里,死死攥著的,正是那幾瓣從張昌宗枕下搜出的、咸亨二年的玉蘭干花。
那早已枯萎的花瓣,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時間,燙穿了層層鎧甲,將她血淋淋地拖回了那個蟬聲凄厲、玉蘭紛墜的午后。
15
時光荏苒,歲月流轉。大唐的宮闕幾度易主,曾經的繁華與血腥都已沉淀為泛黃的史冊。后世學者在整理浩如煙海的故宮庫藏時,于塵封的故紙堆中,意外發現了一卷殘破不堪的手稿。那是賀蘭敏之在咸亨二年受封編撰使后,主持編修的《三十國春秋》殘卷,字跡依稀可辨其年輕時的才氣與鋒芒。
當這卷珍貴的古籍被小心翼翼地送入現代化文物檢測室,用精密的X光儀器進行內部結構探查時,一個意想不到的細節顯現在屏幕上:在古籍裝訂線的深處,緊緊纏繞著一段細小的、早已失去光澤的黃金鏈條,依稀可辨是半截孩童佩戴的發間金鈴鏈!
鏈條纖細,卻異常堅韌,與粗糙的裝訂線緊緊糾纏,仿佛帶著某種不甘的執念,被永久地封存在歷史的塵埃里。學者們大為震驚,為了探尋更多信息,他們使用先進的光譜儀對書頁進行逐頁掃描分析。
儀器在泛黃脆弱的紙頁墨跡間,敏銳地捕捉到了極其微量的、獨特的植物孢粉殘留。經過數據庫比對,結果令人屏息——這些孢粉,正是咸亨二年長安城中盛放的玉蘭花花粉!
一個令人心碎的畫面,穿越時空,浮現在研究者眼前:或許就在那個絕望的午后,當六歲的小公主令月在書案旁的床榻上痛苦掙扎時,她發間那朵新摘的、沾著晨露的玉蘭花穗,隨著她劇烈的動作,悄然墜落。它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輕飄飄地、無聲無息地,落進了書案上那疊剛剛寫好、墨跡尚未干透的史稿之中。
嬌嫩的花瓣在未干的墨汁上印下淺淺的吻痕,也留下了屬于那個瞬間的、無法磨滅的印記。時間流逝,花瓣化為齏粉,墨跡干涸,只有這微乎其微的花粉,如同凝固的淚滴,在故紙堆里沉睡了千年。
而在千里之外的雷州,那片被時光遺忘的荒涼之地。傳說中賀蘭敏之流放身死的荒冢,早已湮沒在萋萋野草和蔓生的荊棘之下,無人祭掃,無人記得。
直到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伙鋌而走險的盜墓賊,被傳說中“前朝貴戚”的虛名所誘,悄悄摸到了這片荒冢。他們粗暴地掘開早已松垮的墳塋,撬開朽爛的薄棺。手電筒昏黃的光柱下,棺內只有一具凌亂扭曲的森森白骨,多處骨骼斷裂,無聲訴說著死亡時的慘烈。陪葬品?早已被時光和貪婪洗劫一空。
就在盜墓賊失望咒罵,準備離去時,一道微弱的光澤吸引了其中一人的目光。他狐疑地蹲下身,撥開覆蓋在白骨手腕處的泥土和朽木碎片。
只見那截枯白的手腕骨上,赫然系著一縷絲絳!那絲絳早已褪色、腐朽,不復當初的鮮亮,但在昏黃的光線下,依舊能辨出——那是一抹極其黯淡、卻依然能喚起某種記憶的……鵝黃色。
盜墓賊嫌惡地撇撇嘴,嘟囔著:“晦氣!就這點破爛玩意兒!”他粗暴地扯下那縷早已失去價值的絲絳,隨手丟棄在冰冷的泥土里。那抹殘存的鵝黃,在慘白的月光下,像一滴早已干涸的血淚,無聲地浸入雷州冰冷潮濕的泥土。




16
盜墓賊不知道,也不會關心。這縷被他們棄如敝履的鵝黃絲絳,正是當年在長安楊府,那間彌漫著血腥和甜膩熏香的昏暗內室里,從一個六歲女童被撕裂的襦裙上,飄落的最后一片殘骸。它跨越了千山萬水,纏繞在施暴者的枯骨之上,最終,也和他一樣,歸于這片荒涼寂靜的泥土,成為歷史角落里一個無人解讀、沾滿血淚的注腳。
洛陽宮苑的深處,一株高大的玉蘭樹正靜靜佇立。又是花期,滿樹繁花,潔白如雪,在月光下散發著清冷的幽香,與咸亨二年的那株,并無二致。
太平公主獨自站在樹下。她已不再年輕,歲月的風霜刻在眼角眉梢,權力與滄桑沉淀在她眼底。她穿著莊重的深色宮裝,發髻高挽,周身籠罩著上位者的威嚴與疏離。她微微仰頭,望著樹梢最高處那朵開得最盛的玉蘭。月光如水,勾勒出她沉靜的側影。
她緩緩抬起手。這只手,批閱過無數奏章,執掌過生殺大權,沾染過政敵的鮮血。此刻,它穩定地伸向那皎潔的花朵,距離越來越近,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冰涼柔軟的花瓣。
就在即將觸碰到的剎那——,她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又像被記憶深處某種尖銳的恐懼瞬間刺穿。那只掌控帝國風云的手,竟在離那朵純白無瑕的玉蘭咫尺之遙時,猛地、決絕地縮了回來!
太平公主迅速將手收回寬大的袍袖之中,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臉上的平靜出現了一絲裂痕,眼底深處,那凍結了三十八年的寒冰瞬間翻涌,將所有的情緒都凍僵在瞳孔深處。她不再看那朵花,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滿樹繁華。
寬大的袍袖拂過地面,帶起一陣微風。幾片被夜露打濕的潔白花瓣,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輕輕沾在她深色的衣擺上,如同幾點永遠無法洗凈的淚痕。
太平公主挺直了背脊,邁開步子,一步一步,沉重而堅定地離開樹下,走向燈火通明、象征著無上權力卻也冰冷孤寂的宮殿深處。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落滿花瓣的青石小徑上,那影子沉默著,如同背負著一座無形的、開滿玉蘭花的囚籠。
夜風穿過庭院,滿樹玉蘭,無聲搖曳,簌簌而落。那潔白的花瓣,飄過宮墻,飄過歲月,最終融入無邊的夜色。年年花開,歲歲花落,那樹下的陰影,早已成為這深宮的一部分,成為她靈魂深處一道永難愈合的傷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玉蘭的冷香和血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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