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繼祐第一次“見到”母親，是在他20歲那年。

1962年，回濟南探親的黃繼祐從大姑手中，接過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兩個人是他的父母。

黃繼祐第一次知道了母親的模樣：短發，瓜子臉，大大的眼睛，目光炯炯，看上去聰穎而堅毅。

照片背后是他父親王默磬的親筆字跡：“母親大人：這是您兒子和兒媳的照片。您的兒媳已于1942年6月2日犧牲，年僅三十歲。她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

這張照片，從此成了黃繼祐的精神支柱。

早在黃繼祐三個月大時，他的母親黃君玨就已壯烈殉國。

從母親生前的戰友那里，他聽了許多遍母親犧牲那天的情形：敵眾我寡，藏在太行山莊子嶺一個山洞的黃君玨三人，已走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

曾告訴戰友“寧死也不當日寇俘虜”的黃君玨，毫不猶豫地沖到懸崖邊，縱身躍下，兌現了自己的誓言。

藏身在附近的王默磬，目睹了這慘烈而悲壯的一幕。

深夜，身負重傷的他，拄著樹枝下山，在莊子嶺道士帽峰的懸崖下，找到了妻子的遺體。

最后一次見面時，妻子的話語還猶在耳畔回響：“穿上軍裝，就意味著真正上了前線，更意味著隨時會面臨犧牲。”沒想到，分別僅七日，妻子便用生命踐行了她的信仰。

她只有30歲，卻不得不與惦念著她的父母，相守了不到5年的丈夫，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生死訣別。

午夜的太行山終于沒有了槍聲和炮鳴。明月當空，萬籟俱寂，他為她最后一次送行。

從此，他們天人永隔。

01

肩負共同使命，命運開始交織

出身于舊官僚家庭的黃君玨，原名黃維祐，父親是國民政府財政部機要秘書。

時局動蕩，亂世之中，身居高位的黃君玨家人只想讓她遠離紛爭，護她一生周全。

然而，雖然家境優渥，黃君玨卻從未想過做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她不在乎個人享樂，只關心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走向。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心懷大愛的她毅然決然地走上了一條艱難的道路。

1927年，年僅15歲的黃君玨加入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17歲考入復旦大學經濟系后，她積極組織和參加抗日活動。18歲時，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3年從復旦大學畢業后，黃君玨“潛伏”于南京國民政府。不久，她接到了任務。共產國際遠東情報局的劉思慕在詳細了解了她的情況后，誠懇邀請她加入情報組織。

此前，上海地下黨組織因叛徒叛變，遭到了嚴重破壞，正苦于無法和組織重新取得聯系的黃君玨，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我黨的情報戰士。此后，她更是利用親屬在國民黨重要部門擔任職務之便，搜集到了不少重要情報，也使得一些革命同志幸免于難。

然而，危險很快就找上了門。

1935年，“遠東情報局案”爆發，由于叛徒的出賣，黃君玨被捕入獄。在武漢法庭上，只要她“揭發”同志，便可獲得輕判。然而，她毅然將全部罪責攬到自己身上。同她當庭對質的同志得以無罪釋放，而她卻面臨著七年的牢獄之災。

兩年后，抗日戰爭爆發了，國共兩黨開始了第二次合作。黃君玨被保釋出獄，因同一案件被捕入獄的王默磬也隨后出獄。

當年5月，兩人在武漢一艘汽輪上第一次見面。他們的接頭暗號是報頭處撕開3個缺口的《申報》，兩人此行的任務是假扮一對夫妻，前往長沙投身抗日救亡活動。

在烽煙四起的年代，他們沒有時間花前月下慢慢培養感情。一到長沙，兩人便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各自的工作中。黃君玨為建立湖南婦女難民工廠四處奔走，與此同時，王默磬則負責如何將物資秘密送出。

在朝夕相處中，懷著同樣信仰的兩顆心越靠越近。患難中的愛情難能可貴，得到組織批準后，1938年元宵節，兩人正式結為夫妻。

然而他們的愛情，注定難以歲月靜好。

02

戰地模范夫妻，用鉛字做成子彈

這對新婚燕爾的夫婦，很快接到了新任務。兩人起身離開長沙，計劃奔赴山東。

輾轉北上的路上，黃君玨和王默磬途經武漢。在這里，他們與黃君玨的家人得以短暫團聚。

離別在即，黃君玨跪倒在母親膝下，請她原諒自己這個“不孝女”。她何嘗不想盡孝膝下，讓父母享受家庭團聚的快樂呢。然而炮火連天，沒有國，何談家，她只能“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沒有哪個父母不希望子女平安，可在大義面前，他們只能目送她邁向更危險的地方。

沒想到，這次分別，便是永別。女兒年輕的背影，從此永遠消逝在了他們目光所及之處。

晉劇《戰地黃花》中的黃君玨

1939年，因局勢變化，夫婦兩人奉組織之命，轉戰太行山抗日根據地，被分配到《新華日報》（華北版），黃君玨擔任總會計師兼經理部主任，王默磬擔任電務科科長。

一張張薄薄的報紙，對根據地的戰士和百姓來說，卻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精神食糧。在報社，黃君玨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給同志們傳授經濟管理方面的知識。王默磬的工作則主要在幕后，負責技術管理、情報保密和應急處置等，保障早已成為日軍眼中釘的報社能夠正常運轉。

朱德總司令曾對該報紙給予了高度評價：“一張《新華日報》頂一顆炮彈，而且《新華日報》天天在作戰，向敵人發射出千萬顆炮彈。”這一顆顆射向敵人的炮彈中，少不了夫妻二人和其他出生入死的新聞人的身影。

毫無疑問，抗日根據地的生活是艱辛且危險的，但夫妻二人斗志昂揚，一心投入到了工作中。兩人志同道合、琴瑟和諧，一同生活、工作、并肩戰斗，被譽為“戰地模范夫妻”。

1942年3月，夫妻倆的愛情結晶呱呱墜地。一個幼小的生命誕生于太行山上。

黃君玨卻沒有時間享受初為人母的喜悅。休息了3天后，她便返回了駐地，將孩子托付給了當地的老鄉。

殊不知，這次分別，又是生離死別。

作為母親，黃君玨也渴望兒子承歡膝下；而作為戰士，她選擇了邁著毫無畏懼的步伐奔赴戰場。

從1942年5月開始，日寇糾集三萬余兵力，對太行山八路軍所在地進行所謂的“鐵壁合圍”。敵眾我寡，戰局異常慘烈。

黃君玨和王默磬分別與其他報社同志組成小分隊分頭突圍。

5月28日，在一場與日寇的正面遭遇戰中，王默磬左腿中彈，被戰友背到了一個山洞里。將社長何云犧牲前托付給他的秘密文件藏好后，他通過洞口觀望著戰局，祈禱妻子和其他戰友都能化險為夷。

不過，日寇的瘋狂掃蕩還在繼續。晝夜奮戰，但始終未能突出重圍的黃君玨一行，6月1日來到了莊子嶺山頂，發現懸崖下有個小山洞。山洞僅能容納數人，黃君玨和懷有身孕的軍醫，還有15歲的譯電員藏身洞中。不幸的是，在日寇的拉網式搜索中，發現了三人的藏身之處。

日寇先嘗試往洞口扔手榴彈，接著又綁著幾捆已點燃的柴草，用繩子垂放到洞口。

洞口黑煙翻滾，火苗已蔓延向洞內。眼看已沒有生還的可能，黃君玨毅然決然地扣動了手槍扳機。

三聲槍響后，兩個鬼子中彈墜落。敵人仍在逼近，最后的時刻到了，她扔掉已經沒有子彈的手槍，接著從洞口沖出，英勇跳崖。被困在洞里的兩名同志最終也葬身火海，三人壯烈犧牲。

03

50米的距離，讓他們天人永隔

黃君玨不知道的是，跳崖那一刻，丈夫距她僅有50米之遙。

然而王默磬身負重傷，還擔負著保護黨組織機密文件的重任，這50米成了兩人無法逾越的生死距離。黃昏時分，夕陽染紅了天空，也映紅了太行山。

目睹了妻子壯烈犧牲的王默磬悲痛欲絕，卻連放聲大哭都不能。

當晚，王默磬找到了黃君玨的遺體。他多么希望妻子只是太累而熟睡了，可她的身體已經沒有了溫度。

6月2日，是黃君玨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此時，兩人的孩子只有三個月大。

跪倒在妻子的遺體前，王默磬想起了7天前的分別時刻。她幫他裁剪了軍褲，整理了軍裝。

像是有預感般，她提到了“犧牲”。

王默磬后來在給岳父的信中寫道：“夜九時，敵暫退，婿勉力帶傷行，潛入敵圍，尋到遺體，無血無傷，服裝整齊，眉頭微鎖，側臥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溫矣。其時婿不知悲傷，不覺創痛，跌坐呆凝，與君玨雙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覺君玨亦正握我手，漸握漸緊，終不可脫！山后槍聲再起，始被驚覺，時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暫行掩埋。吾岳有不朽之女兒，婿獲貞烈之妻，慨屬民族之無上光榮！”

黃君玨犧牲后，王默磬沒有時間沉浸于悲傷中。為了他們心中共同的理想信念，他和戰友們繼續并肩戰斗。日寇撤退后，他們挖出了掩埋起來的印刷設備。7月1日，停刊30多天的《新華日報》再次復刊。

“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要它在那里滅亡！”他和戰友們唱響了妻子生前深愛的歌曲——《在太行山上》。正如他和她所堅信的那般，日寇的大掃蕩以慘敗收場。

為了紀念妻子，王默磬為兒子改名為黃繼祐，“祐”是妻子原名中的字。他希望兒子長大以后，繼承母親遺志，為黨的事業，為國家的命運而奮斗終身。

黃繼祐的成長過程中，聽到的關于母親的故事中，出現最多的詞便是“犧牲”。小時候他不懂這個詞是什么意思，等他從母親生前的戰友那里，還原了她的生命軌跡后，才知道這兩個字有多沉重，有多悲壯。母親未曾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卻宛如一盞長明燈般，照亮了他的人生之路。

幾十年后，黃繼祐來到了太行山莊子嶺——這片他的父母曾為之流血的土地。夕陽殘照，群山不語，煙熏火烤的遺跡猶存，但斯人已逝。

太行山上這塊神圣的土地記住了黃君玨的壯烈一躍，也見證了她和王默磬蕩氣回腸的革命愛情。

在風雨飄搖的歲月里，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中，他們用鉛字鑄劍、以鮮血為墨，寫就了一曲信仰與愛情的絕唱。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3日，被定為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

今年，距離黃君玨犧牲已經過去了83年。

紅日已照遍東方，太行精神永流傳。

人們永遠銘記，是他們的挺身而出，鋪就了通往盛世之路。

人們不會忘記，是他們的寧死不屈，才換來了今天的和平。

參考資料：

人民網:《悲壯的輝煌：從華北抗戰看軍史》

人民網:《軍人家庭丨太行烽火中的愛情絕唱》

新華網：《記者節前夕，追憶新華社太行烈士》

中國軍網：《黃君玨：太行女杰，民族光榮》

河北政協：《血染太行的紅色情報女杰黃君玨》

江南時報網：烈士紀念日專稿|新華烈士黃君玨兒子紀念母親犧牲80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