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合唱團在漓江歌劇院演出。受訪者供圖
□中國婦女報全媒體記者高峰
久違的大雨把桂林澆了個透,滿城的綠樹也被洗刷得愈加蒼翠。
廣西壯族自治區桂林市聾啞學校的排練廳里,每天傍晚都會準時響起無聲合唱團排練的歌聲。深呼吸一口清新空氣,清了清嗓子,孔鑫藝和她的小伙伴們或面墻或臨窗,正投入地發出“啊嗚”的聲音。看似簡單的音節,對他們——一群重度聽障孩子來說,卻是一次次對生命極限的挑戰與突破。這就是無聲合唱團的日常,這群十幾歲的孩子們在青年藝術家李博和老師們的帶領下,用源自生命最本真地振動譜寫著震撼人心的樂章,積蓄著飛向更廣闊舞臺的力量。
從“啊”到“嗚”的轉換
“抓緊時間和孩子們再排練一次,明天我就要飛北京了,我得盡快把事給辦了早點兒回。”5月23日下午6時,李博早早地來到排練廳,等待無聲合唱團成員的到來。這個地道的北京人是無聲合唱團創辦者、負責人之一,他和音樂人張詠一起,為這群孩子傾注了大量心血。
當前,無聲合唱團共有15名成員,9個男孩、6個女孩,十多歲不等,個個兒陽光開朗。“在我眼里,他們就是普通的一群孩子,雖然聽不到也不會說,但情感無比豐富充盈。”李博告訴中國婦女報全媒體記者,加入合唱團是一場“雙向奔赴”——“首先得是重度聽力障礙者,其次自愿參加,更重要的是,平時訓練枯燥,要能吃得了苦。”
晚飯過后,合唱團成員陸續到位,彼此用手語交流嬉戲,排練廳一下子熱鬧起來。聾啞學校的老師莫春燕、外校的音樂老師閆美諺也相繼到場指導。
這個學期,孩子們主要練習從“啊”向“嗚”的發音轉換。簡單的手勢交流后,他們便自覺地散開練習,排練廳里“啊嗚”聲此起彼伏。
來自廣西凌云縣特殊學校的何青東練習發聲時,氣息不夠穩定。“要把氣息先調整過來,靠氣拖著嗓子發出聲音。”李博用手勢比畫著,親自示范發聲,并耐心予以糾正。
“實際上他們不知道自己發出來的是什么聲音,但是聲音的源頭是振動,這些孩子在無聲世界中對振動非常敏感。”李博告訴記者,訓練聲音很枯燥,但這個基本功必須得過,之后就可以自由發揮了,“基本功就像一條韁繩,控制你的表達。此前一個‘啊’字發聲孩子們就得練上一年。”
16歲的孔鑫藝領悟力強,面對窗戶專注地“嗚嗚”地唱著。莫春燕站在一旁聽得仔細,很是欣慰:“鑫藝7歲時入校讀一年級,轉眼過去9年了,她一直很乖巧,平時喜歡寫作文,相當聰明,也很有思想。”
“用嘴,你的嘴巴應該是這樣打開的,剛才錯了,嗚嗚聲沒了,要用上氣啊!”閆美諺指導王慧玲練聲時格外用心。“因為孩子們之前只練‘啊’聲,現在要轉練‘嗚’聲,部分孩子沒有掌握要領,聲音一直停留在喉嚨,舌頭沒有放在合適的位置,就得糾正口型。”閆美諺解釋道。
為了讓孩子們能夠真正感受到聲音,李博、張詠爭取到中華思源工程基金會的支持,給合唱團定制了兩套專業樂器。每天排練的后半段,孩子們在李博的激情指揮下,拿起樂器盡情演繹。
“起!”指揮棒在空中劃出一個有力的感嘆號,李博用豐富靈活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調動著孩子們的情緒。打擊樂器在他們手中激發出磅礴氣勢,鼓點密集、節奏強烈;換上另一套療愈樂器,舒緩的旋律則如水銀瀉地,撫慰人心。“樂器與孩子們的身體產生共振,既能感受時間的流動,又能釋放內心的情感。”李博說。
李博(右)指導孩子發音。高峰/攝
從山區唱到首都
此次李博回京,除了辦事,還想為合唱團再籌些經費。當前,無聲合唱團主要依靠中華思源工程基金會的資助,經費依然緊張。北京,也是李博與聽障孩童結緣之地。
2013年的一天,李博和張詠走在北京街頭,一位聽障人士因丟失物品而發出“啊”的一聲驚叫。那聲音瞬間擊中了他們:“既抽象又具體,能穿透人的心靈。”兩人隨即萌生了在聽障人群中采樣用于音樂及藝術創作的想法。在朋友的牽線下,他們幾經輾轉,走進了偏遠的廣西凌云縣特殊學校。
然而最初兩周,學校里沒有一個孩子愿意出聲。“這些孩子見到我們全都躲著走。”李博回憶道。經過兩人的不懈鼓勵,終于有一個小姑娘跑了過來,率先勇敢歌唱。“這是我們聽過的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李博感慨萬分。
李博和張詠決定留下來,但不再做聲音采樣,而是發起長期藝術項目。2014年,無聲合唱團正式成立,成員由最初的9人發展到14人。
訓練是艱苦的探索,孩子們甚至教會了李博和張詠很多。“孩子們讓我用手撫摸他們的喉嚨,一起感受呼吸,以便更好地矯正發音。”李博說。
經過三年多的訓練,無聲合唱團終于迎來第一場演出。2017年5月,在凌云縣禮堂,孩子們緊張地唱了一分鐘。
“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演出后孩子問我唱得如何?我說好!為什么?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在臺上面對如此多的觀眾,用所謂的‘缺陷’勇敢地表達了自己。”李博動情地說。
更大的舞臺在等著他們。兩個月后,孩子們走出大山,在廈門的龍舟唱晚音樂節上,在李博的指揮下沉著歌唱。謝幕的那一刻,臺下2000多名觀眾齊刷刷地高舉雙手,朝他們豎起了大拇指。
孩子們的聲音打開了一個通道,引發了強烈共鳴,演出也一次比一次成功。2018年,無聲合唱團登上了北京音樂廳的舞臺,12分鐘的演出轟動京城,孩子們也走進了央視,備受矚目。
“事實上,我們還敲定了在莫斯科大劇院的演出,可惜因故取消了。”李博不無遺憾地說,當時就希望這些孩子能夠走出大山,通過演出看到更大的世界。
三年過后,在著名經濟學家、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民建中央原主席成思危的女兒、成思危基金會理事長成卓女士的推薦下,受益于非遺教室項目,無聲合唱團最終落地桂林市聾啞學校。在校長鄧小鳳的支持下,李博把何青東等3名凌云縣的孩子也帶到了桂林,在新組建的合唱團里繼續歌唱。
今年1月,在桂林市委宣傳部的大力支持下,無聲合唱團在漓江歌劇院成功舉辦了第一次專場演出。在李博的指揮下,15個孩子組成不同聲部傾情獻唱,40分鐘的演出結束時,很多觀眾已是淚流滿面。孔鑫藝的母親牟碧芬坐在臺下,既感動又激動:“女兒的聲音我是最熟悉的,他們作為聾啞孩子,聽不到,也說不出來,老師能把他們教得這么好,這音樂真的是特別打動人!”
莫春燕(左)指導孩子發音。高峰/攝
治愈與聯結的力量
無聲合唱團的歌聲,是源自靈魂深處最原始、最純粹的吶喊,迸發出驚人的力量,治愈了他人,也聯結了彼此。
一位佩戴助聽器的聽障女孩曾在視頻底下留言:“前幾年生活無望的時候,是無聲合唱團的視頻給了我力量!孩子們都長大了,指揮老師和幕后團隊的付出更讓我感動。”
得知合唱團缺老師,桂林市靈川縣的小學音樂老師閆美諺自愿無償跨城前來指導。“他們非常純真,相處久了會依賴你,把你當作親人。而與他們在一起時,我也能忘掉自己的煩惱和壓力。”閆美諺非常享受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
曾患嚴重抑郁癥的北京小花老師(化名),在無聲合唱團來京演出時,毅然加入隨團服務工作。與孩子們朝夕相處24天后,她感覺自己找到了光,成功停藥,獲得了治愈。
“他們一開口,就有種讓你抵擋不了的生命力。”田野詩班的李柏霖老師對孩子們的創作才華給予極高的評價。受李博邀請,她于今年5月從湖南懷化來到桂林,給孩子們上了為期15天的詩歌創作課,帶他們感受自然。
藝術是相通的,孩子們創作了一批優秀的詩歌作品。孔鑫藝以《葉》為名創作的詩歌這樣寫道:
左邊是溫柔的,淡淡的
像我的另一面
右邊是暴躁的,濃濃的
像我的另一面
為了孩子們多得一技之長,李博還請來了北京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肖氏點翠”第三代傳人肖玉妹,傳授他們用孔雀羽毛制作點翠的技藝。
何青東即將畢業,李博已提前推薦他到桂林一家漆器柚器工坊,跟隨廣西壯族自治區級非遺傳承人王伯楊教授學習技藝。“這孩子適合做手工細活。青東是我從凌云帶出來的,他父母這么放心把孩子交給我,我就得負責到底。”李博認真地說。
“大家都以為我們在幫助孩子,其實孩子給予我們的更多。”李博感慨萬分,“這些孩子讓我對藝術有了更深的理解,也讓我的世界變得更大了。”他欣喜地看到,無聲合唱團已從最初定位的藝術項目,成長為具有強大公益能量的存在。“是這些孩子真正把公益做了起來。”李博告訴記者。
在李博看來,合唱團的最終目的是社會倡導。“我們希望通過這些孩子的參與,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這不僅需要國家的努力,更需要每個人的行動。唯有共同努力,才能實現目標。”李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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