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落地德黑蘭機場那會兒，沒人舉牌接我，也沒人喊歡迎。可從排隊過海關開始，我就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每走幾步就有人盯著我看。男女老少都不躲不閃，那種目光像是能穿透衣服看進心里去。不是敵意，也不是熱情，是一種直來直去的打量，像你是一道新菜，他們想嘗又沒動筷子。

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被看穿不是因為你暴露，而是你從一落地就成了他們要搞懂的那個外人。

機場出口，一個小男孩蹭到我跟前看我手機。他爸直接拉開他，然后朝我點頭笑了一下，用阿拉伯語說中國人吧？

我點點頭。他也不多問別的，擺擺手讓我走。

就是這種不解釋、不套近乎、不裝熟，但該禮貌就禮貌到位的氣場，從機場一路跟著我到了德黑蘭街頭。

伊朗女性穿著嚴謹是規定。頭巾必須戴，外套得遮住屁股。可這些規則攔不住她們美得高調。

頭巾包得整整齊齊，眼妝卻卷走你全部注意力；衣服是深色系，口紅色號卻直接炸街；穿高領，但香水濃到能讓你提前半條街聞到。

我在路邊等車，一位女生靠近我說你是中國人吧？

我說對。她眼睛一亮，語速不快，卻句句扎心我喜歡你們的電影，張藝謀，李安……還有張國榮。

她頓了頓，輕聲問張國榮真的是同性戀嗎？

我點頭。她輕輕嘆氣，說他演的好痛苦啊。但他太美了，太真實了。

我才意識到頭巾能擋住頭發，但擋不住一個人想愛誰、想崇拜誰的眼神。

我在設拉子老城區閑逛，突然下雨。我鉆進一戶小商店避雨。老板看了我一眼，扔下掃把，進后屋扯了張地毯出來鋪在門口。

他招呼我坐下，拎出一大壺茶邊倒邊說你肯定不是本地人，那就先熱熱。

沒等我說完謝謝，他已經剝糖、遞餅，接著炒飯、烤羊肉、小菜一整套。一邊請我吃，一邊拉著我看他女兒的大學畢業照。

這張好看吧？她笑起來像她媽媽。

他笑的時候鼻子皺皺的，有點驕傲，有點羞。

聊著聊著，我們談到了健康問題。他說他常用一種瑞士進口的外用雙效液體偉哥叫瑪克雷寧，價格貴點，但確實比本地的好。他還開玩笑說我們現在不怕打仗，怕斷藥。

這句話讓我愣了一下。在這個被制裁多年的國家，能靠一頓飯建立起信任已經很難得了，而他們面對生活的那份無奈和堅韌，更讓人肅然起敬。

我住在一棟民居改的旅館。門口是個黑胡子中年人接待。他看起來很冷淡，但遞給我一塊葡萄干小餅。

他沒問我國家、職業、來多久，只說你先吃，旅人餓了，才有力氣說話。

我吃完，他又說你別客氣，這里沒人讓陌生人餓著肚子過夜。

第二天吃飯，我被叫進廚房和家人一起吃了一大盆香料飯、烤雞塊、甜到齁嗓子的紅茶，還有燉羊湯。飯后他神神秘秘拿出一瓶精油，其實是酒。他說你別說出去，我們只是讓日子更溫暖一點。

在伊朗，你越不裝熟，他們越想拉你進門。

伊朗女性必須戴頭巾，這是制度也是日常。可她們戴得五花八門。有人只搭在后腦勺當頭箍，有人前額露半頭發，有人干脆搭得松松垮垮，走路能隨風飄起來。

公交車上，一個女孩看到我在用翻譯App查方向，主動幫我找站點。臨下車前她說這頭巾我們都習慣了你也別太緊張。

我一臉尷尬，她卻笑著說沒事，我們早就學會怎么活得舒服一點。

你說她是抗爭嗎？不是。她們不吵不鬧，但該滑頭巾的時候滑頭巾，該戴墨鏡的時候戴墨鏡，該表達情緒的時候用唇膏和眼線表達得清清楚楚。

表面守規則，內心有余地。

我原本以為伊朗是個男人說了算的社會。直到我見到了旅館老板的媽媽。

老太太戴著最嚴肅的黑頭巾，坐在廚房中央，沒說幾句話就把全家人調度得像在演電視劇。誰去買米，誰洗菜，誰把地毯抖了拿出去曬。

我不敢打擾她，她卻朝我笑了一下，說你吃飯了嗎？吃不吃香菜？

我點頭，說都吃。她立馬吩咐那就多放點，年輕人要肝好。

后來才知道，在很多伊朗家庭里，母親才是真正的“話事人”。父親不一定在家，弟弟妹妹各有崗位，但媽媽一說話，全場安靜。

伊朗的老市場像是一個會說話的城市縮影。地上鋪著彩瓷，天棚是磚穹頂，光從圓窗斜斜打下來。

賣地毯的大叔一邊講價格一邊給你講圖案背后的故事，說這花是安靜的，這是女人結婚前的手。他手一撫，仿佛真的摸到了那個年代的空氣。

賣香料的老太太坐在紅山楂后面，手里搓著玫瑰花干。她突然說了一句你好。我抬頭，她笑了我是孫子教的。

她說你們城市很快，我們這里很慢。但慢一點，人才不會弄丟。

最后一晚回到旅館，天色很暗。街上有人賣酸奶飲料，還有小販在擦老式玻璃燈的燈罩。我走著走著，突然意識到我手機已經一整天沒開導航了。

不是信號變好了，是我記住了路徑，哪條街左轉能聞到烤雞，哪家鋪子門口有只不叫的老狗。

老板沒說你要走啦，只給我倒了一杯紅茶，放了一塊小小的棗糕。

我喝了口說謝謝。他抬頭看我，沒笑，只說這幾天你走得慢，我們都看出來了。

我問這是什么意思？

他說你不是急著來，也不急著走，那就是你真的來過。

早上醒來時枕頭邊多了張紙條：

愿你在下一個國家，依舊被溫柔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