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4日凌晨,兩起槍擊案打破了明尼蘇達州的寧靜。民主黨州參議員約翰·霍夫曼及其妻子在明尼阿波利斯郊區家中中彈受傷。一個多小時后,州眾議員、前議長梅麗莎·霍特曼與其丈夫在位于布魯克林公園的家中遭槍殺。
兩案地點相距約15公里。嫌疑人為同一人。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政治暴力案件。犯罪嫌疑人萬斯·路德·布爾特偽裝成警察,駕駛一輛配有應急燈、外形酷似警車的改裝SUV,持偽造證件獲取信任后進入民宅。正如布魯克林公園警察局長馬克·布魯利所言:“毫無疑問,如果他站在你面前,你會以為那是名真警察。”
6月由美國聯邦調查局提供的嫌疑人萬斯·貝爾特的照片/圖源:新華社
嫌犯在當地周日晚些時候被捕。警方在其遺留車輛中發現了一份包含近70名“潛在目標”的名單,其中包括明尼蘇達州及其他州的多位議員、政府官員、墮胎服務提供者與墮胎權支持者。據媒體援引執法人員消息報道,明尼蘇達州所有民主黨籍國會代表均在名單上。
此外,嫌犯的車內還留有印有“NO KINGS(不要國王)”字樣的抗議傳單。
案發后,明尼蘇達州州長蒂姆·沃爾茨啟動緊急狀態響應機制。“NO KINGS”行動組織者隨即宣布取消州內尚未開始的游行。
這一天,全美超過2100個城鎮舉行了“NO KINGS”反特朗普集會,參與人數超過500萬。他們試圖以和平的方式,回應一個正在迅速轉變的國家,但卻等來了惡劣的暴力犯罪,而且這還不是個例。差不多同一時間,猶他州一名薩摩亞裔時裝設計師在抗議活動中遭到槍殺。
與此同時,首都華盛頓卻是另一番光景,一場精心籌備的閱兵儀式仍如期進行。M1主戰坦克、自行榴彈炮和空軍編隊依序亮相。盛大的煙花在國家廣場上方綻放,對于MAGA陣營而言,這一切仿佛是命運的饋贈。
特朗普與梅拉尼婭出現在檢閱臺上,人群高呼“U.S.A.”,有人甚至唱起生日歌。那天,還是特朗普的79歲生日。
美國總統特朗普和夫人梅拉尼婭出席閱兵式/新華社記者 胡友松 攝
特朗普對閱兵一直抱有執念。此次重返白宮后,他的愿望終于實現。就職僅一周,特朗普便宣布設立特別工作組籌辦閱兵,明確要求重型武器“必須上街”。為此,國防部額外撥款1600萬美元,用于修復被碾壓的城市道路。
對于特朗普而言,這一天本該完美無缺。
但也是在這一天,閱兵、抗議與血案交織重疊。這一天究竟象征著什么,許多人正在追問。
政治暴力
對于明尼蘇達州來說,6月14日是黑暗的一天。在新聞發布會上,州長蒂姆·沃爾茨語氣沉重地說,“這是一場出于政治動機的暗殺。我們的州失去了一位偉大的領導人,我失去了最親愛的朋友。”
在明尼蘇達州首府圣保羅的主集會上,組織者也提及這起悲劇,稱其進一步凸顯了公共集會的必要性。一位參與者現場寫下“謝謝你,梅麗莎”的標語,向受害者致意。
她說,梅麗莎·霍特曼并非極端人物,而是一位真正的公共服務者——無意進軍華盛頓,只是默默為選區民眾付出。
在明尼蘇達州,政治暴力的發生令人難以置信。這里一向以跨黨合作、公民參與和政治文明著稱,是全美僅有的參眾兩院由兩黨分別控制的三州之一。2024年總統大選時,該州成年人口的投票率高達76%,位居全國首位。
“這樣的事,在明尼蘇達州發生,簡直無法想象”,前聯邦參議員、圣保羅市前市長諾姆·科爾曼說。他列舉了一串在黨派分歧中堅持對話的名字,并稱“我們的歷史是一段不斷尋找共識的歷史”。
6月在美國拍攝的明州州議會參議員霍夫曼寓所門上的彈孔/新華社
即使在當今全國政治日益極化的背景下,明尼蘇達依然保有自己的傳統。許多議員——包括在此次襲擊中受傷的州參議員霍夫曼——至今仍將家庭住址公開在官網上。選民心中,梅麗莎·霍特曼就是這樣一位相信透明、忠于選區的政治人物。
“她是那種不會拐彎抹角的人”,聯邦參議員蒂娜·史密斯說,“她和人談話時,總是直接、真誠——‘我不會忽悠你,你也別對我耍花樣。我們來談談,怎么才能真正辦成這件事’。”
近期,霍爾特曼與他人共同起草了多項法案,涉及生殖健康護理、性別認同健康護理、州級醫療保險公共選項以及帶薪家庭假等議題。
如今,這種坦誠與信任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撕裂。“在我們一貫以公民文化和民主制度自豪的明尼蘇達,看到仇恨與暴力滲透政治領域,實在令人感到恐懼”,史密斯這樣說道。
目前,嫌疑人的動機尚未確定,其政治派別也尚不清楚——檔案中,他被列為“其他”或“無黨派”——但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一個宗教保守派,支持特朗普,并堅決反對墮胎。
遭槍擊的霍夫曼(左)和明梅莉薩·霍特曼/圖源:新華社
無論是在明尼蘇達州內,還是州外,仇恨和暴力都在見縫插針。
在籌備“NO KINGS”抗議期間,組織者便力圖將抗議控制在非暴力的界限內。“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這些活動會不和平,”此次抗議的組織者之一、Indivisible聯合創始人以斯拉·萊文還指出4月份期間舉行的1300次反特朗普抗議活動中,沒有報告暴力或財產破壞事件,“這些應該是適合家庭的活動”。
但在猶他州鹽湖城市中心,仍發生了一起槍擊案。24歲男子甘博阿手持 AR-15式步槍闖入集會現場,揮舞武器沖入人群。抗議活動組織者所設置的“維和志愿者”隨即出面制止,并在混亂中將其制服。
然而,在對峙過程中,39歲時裝設計師的亞瑟·福拉薩·阿盧(Arthur Forasa Alou)不幸中彈身亡。他并非抗議參與者,只是當時正在現場附近逗留的一名“旁觀者”。
6月,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警察在街頭嚴陣以待/新華社
在千里之外、局勢更為緊張的洛杉磯,當執法人員經過愛德華·羅伊巴爾聯邦大樓前的抗議集會時,現場突發沖突。
洛杉磯警方聲稱,是抗議者先向他們投擲“石塊、磚塊、瓶子及其他物品”;而抗議者則指責警方態度咄咄逼人,未作任何警告便戴上面罩,從而加劇了緊張氛圍。現場航拍畫面顯示,多人被警方逮捕。
在這個時刻,人們似乎已無法完全與暴力隔絕。
“朕即國家”
6月14日的華盛頓,倒是顯得一片祥和。
盡管當天天氣陰沉,到場的觀眾稀稀拉拉,士兵們的正步也不夠整齊劃一,但至少特朗普八年前的夢,終于得以實現。
6月14日在美國首都華盛頓拍攝的閱兵式/新華社記者 胡友松 攝
當年,特朗普以總統身份出席法國國慶,在巴士底閱兵的恢弘場面中如癡如醉,從此便念念不忘于“美國也該有一場”。
進入第二任期后,特朗普對政府關鍵部門的人事安排已基本到位。此前曾對閱兵持保留意見的高層官員多數已不在位,預算問題也通過特別撥款程序予以解決。
特朗普得以放手推動,各路人馬亦紛紛響應。
據悉,美國陸軍最初只打算舉辦一場相對低調的紀念活動,僅動員幾百名儀仗兵參加。但為了迎合總統,參演兵力擴大至6600余人,涵蓋現役、預備役和國民警衛隊,還動用了約150輛軍車和50多架飛機。最終,這場閱兵的總成本升至4500萬美元。
盡管“盛典”如約而至,但并非沒有異議。不少共和黨高層,包括眾議院議長邁克·約翰遜與參議院多數黨領袖喬·圖恩在內都選擇缺席。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主席羅杰·威克甚至直言,要是知道花費這么高,定會反對這場閱兵。
可見,就連如今的共和黨陣營,也未能齊心。但特朗普絲毫不在乎。
全美范圍內爆發的“不要國王”抗議,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小兒科。
6月,在美國人們參加 “不要國王”抗議活動/新華社發 朱子于攝
6月13日,特朗普準備簽署一項推翻加州新能源標準的行政命令時,他直言“我可不是國王。”隨后他還半開玩笑地補充道,為了推動這項政策,他不得不親自打電話勸說國會議員。
“國王才不用這么做。”最后,他甚至用了王室語言中最具代表性的“我們”來作結:“We are not a king at all.”
“我們”(royal we)是他慣用的修辭。有人專門分析過他的演講,發現他總在“我”和“我們”之間來回切換——上一句還在說“我會為你們而戰”,下一句就變成了“我們要帶回工作、邊境和夢想”。
這樣的“我們”,既是一種貼近民眾的姿態,也是一種權力的延伸——讓特朗普在語言上與國家、與選民緊密綁定,成為“國家的化身”。
特朗普6月12日在白宮簽署決議/圖源:新華社記者 胡友松 攝
他否認自己是國王,卻總顯得意猶未盡。在批評人士看來,潛意識中,特朗普有著當國王的野心,實際也做著“國王”的行徑——“總統”只是他通往更大權力的跳板。
如今的他,已經掃清了一切障礙。就職后,他即動用司法部調查曾反駁其“選舉舞弊”說法的官員;下令撤銷對紐約市長埃里克·亞當斯的腐敗案調查,以迫使其配合更激進的移民政策;甚至指示司法部調查民主黨籌款平臺 ActBlue,聲稱其存在“財務不當”。
他任命長期私人辯護律師帕姆·邦迪為司法部長,將司法事務交由親信主導,引發檢察官集體辭職。內部的合法性審查機制形同虛設,政策制定權逐步落入白宮手中。
6月,特朗普(前左三)在檢閱臺觀看閱兵式/新華社記者 胡友松 攝
如果說,這些仍是“手段”問題,更深層的,是特朗普對制度架構本身的挑戰。
他不僅試圖解散由國會設立的多個獨立機構、罷免監察長與獨立監督官員,還推動最高法院承認“統一行政理論”為合憲原則。
這種理論主張,總統對行政機構擁有最終且絕對的控制權,國會與法院不得施加實質性限制。它原本只是里根時代少數派法學家的觀點,長期被視為對分權體制的激進挑戰,如今卻成了特朗普擴權的憲法武器。
白宮官網成為特朗普的加油站,聯邦政府各部幾近歸于總統一人之手,而他仍在不停試探邊界。
在洛杉磯局勢升級時,特朗普繞過尚未批準的加州州長,直接動用《美國法典》第10篇第12406條命令國民警衛隊出動。這一條款原用于協調州兵,但法理上存在解釋空間。特朗普的解讀,被部分法律學者稱為一次“權力擴張演練”——測試聯邦是否可以壓倒州權。
正是這樣的背景,才在他生日和閱兵當日,引發了全美范圍內的“拒絕國王”抗議。盡管閱兵不以生日名義舉行,但個中意味已是人盡皆知。
只是,比起閱兵本身,更值得警惕的,是那種“朕即國家”的政治邏輯,早已全面展開。
美式怪物
特朗普每折騰一次,就有人會感慨一次:“天降特朗普,美國何以至此?”對不少反對者而言,特朗普無疑是危機的源頭,是美國政治變質的象征。
在圍繞特朗普亂象產生的網絡討論中,“特朗普不是我們選的總統”是常見發言,那些曾投票給他的人,也常被描繪成破壞民主制度的“共犯”——要么愚昧無知,要么是潛在的法西斯主義分子。
可問題并不在于“誰選了他”。劃清界限的表達,或許能讓不少人在混亂無章的現實中松一口氣。但它忽略了一個更根本的現實:特朗普并非美國政治的突變,他是從結構性裂縫中成長起來的“美式怪物”。
特朗普/圖源:新華社
在一個建國時便宣誓反對君主制的國家,為何“國王”式人物仍能贏得選票?從根本上來看,這是制度疲弱與情緒政治合謀的結果。
當政府久拖不決、政黨輪替徒勞無功,民眾對體制的信任漸漸崩塌。失望與憤怒積累成了一種心理需求——哪怕是一個粗暴的人,只要他“做點什么”,也比繼續推崇陳詞濫調好。
而總統制本身就強化了對個人的權力想象。相比多黨制或議會制,美國選民更容易將希望寄托在某一人身上,把投票視為“換人就能換局”的行動。這種制度鼓勵“救世主敘事”,也為“王”的形象留出了空間。
加上地方選舉制度對“關鍵州”的過度放大,政客越來越依賴情緒動員;而隨著金錢在競選中所占比重節節上升,候選人也必須“自帶話題”才能吸引捐款。制造爭議、強化標簽,反而成了成功路徑。
制度之外,媒介邏輯也在不斷塑造“候選人”這個角色。美國政治家托馬斯·帕特森指出,美國人已習慣將選舉當作一場媒體事件,而非公共治理的抉擇。
《娛樂至死》里的預言也早已成真:電視文化讓人更習慣被娛樂,而不是被啟發。社交媒體的興起更是進一步推動了這一傾向。短促、情緒化、對抗性的表達占據上風,穩重理性的候選人反而“流量不足”。能激起憤怒、引發沖突的人,更容易成為“可傳播的人”。
在這樣的輿論和制度結構中,美國歷史上的“非典型候選人”從未缺席。里根是演員,奧巴馬是少數族裔的年輕人,桑德斯信仰民主社會主義……他們都以“局外人”的身份出現,對抗建制的失靈。
特朗普只是這一傾向的極致體現。他早在真人秀節目《學徒》中就成功打造了“強人”形象,而競選期間更是將選戰變成了節奏更緊湊的真人秀。
《學徒》劇照
他反建制、反精英,甚至反政治本身,擅長模糊事實、劃分敵我、制造沖突。在他的支持者眼中,這種不講規矩的語言和風格,反而代表著“真實”。
特朗普是一個在流量中異變的王,最終,他不僅成了總統,也成了美國社會的一面鏡子。
但鏡中不只映出特朗普,也照出了一個在情緒動員與仇恨話語中異變的社會。
如今,在美國,“成為一黨派的人”似乎也意味著必須憎恨另一黨派。分歧早已失去討論的空間,轉化為持續的互相指責。
“NO KINGS”的組織者試圖用一場輕松和平的抗議,開辟出一種可能性:“在美國,最愛國的事,就是以和平方式站出來,讓政府變得更好。”為此,抗議刻意避開華盛頓,以避免右翼借此攻擊他們反退伍軍人。
槍殺事件卻證明,和平已經成了幻夢,它映出了新的“怪物”,映出一個國家正在分裂的現實——權力與反抗、狂喜與悲傷、對國家的爭奪與對國家的幻滅,同時在街頭與廣場上演。
作者 |賀一
編輯 | 阿樹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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