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抗議移民突襲引發的洛杉磯市中心宵禁持續一周后，于當地時間6月17日結束。

洛杉磯市長凱倫·巴斯表示，6月10日實施的宵禁“有效地預防和打擊了犯罪”，保護了商店、餐館、企業和居民的安全。與此同時，美國總統特朗普指示繼續加碼移民執法：“必須加大力度，拘留和驅逐美國最大城市的非法移民，例如洛杉磯、芝加哥和紐約，這些城市居住著數以百萬計的非法移民。”

過去十幾天，作為民主黨票倉的加州成為特朗普政治操演的試驗場，他不但強行接管了加州國民警衛隊的指揮權，更派遣海軍陸戰隊進駐洛杉磯。這是60年來美國總統首次不顧州長反對強行向地方派兵，引發了一場地方當局與聯邦政府的法律斗爭。喬治城大學法學院教授大衛·蘇佩爾（David Super）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表示，雖然憲法確實賦予聯邦政府移民執法權，但動用軍隊鎮壓加州抗議活動顯然超出了保護移民執法人員的合理需要。

“特朗普可能將不滿足于將騷亂當作競選話題。”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講師孟維瞻表示，洛杉磯危機或將影響美國政治制度的運作，從而影響一年半之后的中期選舉，“他可能嘗試利用騷亂直接影響選舉程序。”

對于被視為2028年總統熱門人選的加州州長紐森及其所在的民主黨而言，洛杉磯危機不僅是政治跳板，同時意味著風險——紐森的反抗提振了在去年敗選后陷入頹勢的民主黨，但也可能讓民眾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民主黨最大的政策弱點，即移民和犯罪問題。

為何是洛杉磯？

加州與特朗普的對抗有著深刻的政治基因。作為全美最大的移民庇護州，加州共有180萬無證移民，位居全美第一，抗議所在地的洛杉磯更擁有近35%的海外出生居民，其中有90萬無證移民。2017年通過的《加州價值法案》明確限制地方執法機構配合聯邦移民執法部門工作，但這種“不合作主義”儼然成為特朗普打擊的靶心。

早在2024年競選期間，特朗普多次向支持者承諾，他將開展“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驅逐行動”。上臺后，為了實現每年驅逐100萬非法移民的計劃，特朗普政府除了宣布南部邊境進入“國家緊急狀態”之外，還指示移民執法部門在境內開展多次大規模抓捕行動，針對的重點是背負犯罪記錄的非法移民，這一政策也成為洛杉磯此輪抗議浪潮的導火索。

《洛杉磯時報》報道稱，過去20年，移民人口的激增推動了加州的經濟增長。建筑、休閑和酒店業、醫療保健和農業等許多行業都嚴重依賴移民工人。

“非法移民從事美國本土居民不愿做的低薪且高強度的工種（如農業、搬運、高溫環境作業等）。”美國法律學者、律師張軍向澎湃新聞指出，加州等少數州對非法移民較為“友好”，非法移民群體可獲許可得到特殊駕照（非普通駕照），并被允許購買保險，以減少無證駕駛引發的社會問題。

2017年10月，時任加州州長杰里·布朗簽署了參議院第54號法案，即《加州價值法案》（通常被稱為加州庇護法）。該法案禁止州和地方警方出于移民執法目的調查、審訊或逮捕人員，并限制（并非完全禁止）警方與聯邦移民官員的合作。與此同時，加州是尚未與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ICE）達成任何合作協議的10個州之一。特朗普誓言要開始大規模驅逐移民后，洛杉磯市議會一致通過了一項“庇護城市”法令，以保護居住在該市的移民群體。

張軍認為，移民管理屬于聯邦管轄范圍，聯邦政府無需與州政府分享執法權。加州等州通過所謂的“庇護州”法律（共和黨人稱為“Sanctuary State”政策），其初衷并非對抗聯邦法律，而是基于地方治理的實際考量。“地方執法機構若在逮捕嫌犯時主動核查移民身份，可能導致移民社區恐懼執法部門，進而拒絕報警或配合調查，反而危害社區安全。”他說，“聯邦政府仍可通過自身渠道追蹤非法移民并實施逮捕，但地方執法機構無義務協助。”

張軍指出，這恰恰體現了聯邦制的特點——憲法未要求州政府必須配合聯邦移民執法，除非涉及憲法層面。在普通刑事案件中，州政府優先維護本地治安，聯邦則獨立行使移民執法權，兩者并行不悖。

針對ICE在洛杉磯的移民執法行動，洛杉磯警察局局長吉姆·麥克唐納6月6日發表聲明稱：“雖然洛杉磯警察局將繼續在社區保持明顯存在以確保公共安全，但我們不會協助或參與任何形式的大規模驅逐出境，也不會試圖確定個人的移民身份。”

根據特朗普4月28日簽署的行政令，如果為移民提供庇護的地方政府不與聯邦移民機構充分合作，將會被切斷聯邦撥款，國土安全部和交通部均在4月把獲得聯邦資金與移民執法情況掛鉤。目前，ICE已與地方和州執法機構簽署了500多項協議，以協助移民執法，相當于特朗普第一任期內簽署協議總數的三倍多。美國媒體Axios16日報道稱，ICE目前的預算支出已超出10億美元，并將在未來1到3個月內耗盡資金。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所助理研究員寇恬瑞撰文稱，洛杉磯作為加州立法確立的移民庇護城市，明確表態拒絕配合聯邦移民執法。若聯邦政府在洛杉磯取得執法突破，可精準打擊民主黨移民庇護政策的橋頭堡。

以鎮壓騷亂為名的“權力試探”

6月7日，在紐森沒有請求支援的情況下，特朗普向洛杉磯地區派駐2000名加州國民警衛隊人員。同一天，700名海軍陸戰隊士兵與洛杉磯地區的國民警衛隊“無縫對接”。

6月13日，一名抗議者在美國洛杉磯威爾希爾聯邦大樓旁與執勤的海軍陸戰隊士兵交談。 新華社 發（曾慧 攝）

9日，紐森政府提出上訴。12日，美國北區聯邦地區法院法官布雷耶發布裁決書，稱特朗普調動國民警衛隊至洛杉磯的行為“超越法定權限，違反美國憲法第十修正案”，特朗普必須將指揮權交還給紐森。然而，美國上訴法院隨后允許特朗普繼續在洛杉磯部署國民警衛隊，暫停北區聯邦地區法院阻止動員的裁決，直到6月17日舉行緊急聽證會為止。

上訴法院的裁決稱為行政中止，組成上訴法院合議庭的3名法官中，兩名是特朗普第一任期任命的，另1名由前總統拜登任命。盡管這項裁決并不意味著法院最終會同意特朗普的行動，但它確實暫時將國民警衛隊的指揮權交給了總統。

國民警衛隊由駐扎在各州的軍事力量組成，主要由兼職人員組成，但也有專門的全職民事工作。通常情況下，各州州長負責指揮國民警衛隊應對災難或內亂。但在某些情況下，聯邦法律允許總統指揮州國民警衛隊。根據1878年頒布的《民兵法》（Posse Comitatus Act），在美國領土上使用聯邦軍隊執行警務任務通常是違法的。但1807年頒布的《叛亂法》（Insurrection Act）規定，如果總統認為存在“非法阻撓、聯合集會，或反抗美國權威的行為”，導致執行聯邦法律“不可行”，則可以例外。

此次聯邦政府并未援引需要證明存在“大規模叛亂”的《叛亂法》，而是援引《美國法典》第10編第12406條中“保護聯邦財產”的模糊條款。布倫南司法中心自由與國家安全項目高級主任伊麗莎白·戈伊廷分析稱，特朗普僅援引《美國法典》里相關的動員法律，可能是為了避免援引《叛亂法》帶來的政治后果。她進一步指出，“問題在于特朗普是否實際上在動用《叛亂法》的權力，卻不正式援引它。”

蘇佩爾向澎湃新聞指出，美國憲法第四條第四款規定，聯邦政府只有在州議會或州長提出請求時（州議會無法召開的情況下）才有權介入各州的“內部暴力”事件。然而，加州政府和議會目前均未向特朗普提出干預洛杉磯事務的請求。

“憲法第一條第八款允許總統在國會授權下調用州民兵，但特朗普接管加州國民警衛隊的做法存在法律爭議。歷史先例顯示，上次總統調用國民警衛隊是在20世紀50至60年代，為執行廢除種族隔離的憲法裁決。這與當前情況有本質區別：現在（加州政府）既不存在違憲行為，也從未拒絕履行憲法義務。”蘇佩爾表示。

有分析認為，在美國歷史上，聯邦軍隊出現在街頭往往意味著社會已出現重大危機。不過，在加州官員聲稱局勢可控的情況下，特朗普派遣國民警衛隊進駐洛杉磯的做法明顯反映其治理模式——頻繁宣布“緊急狀態”或“危機”，從而迅速采取大規模行動，凝聚支持者，并在有利的政治戰場上開展斗爭。

據統計，在特朗普開啟第二任期后的150項行政命令中，有30項援引了某種緊急權力或授權，這一比例遠遠超過他的前任。

密歇根大學迪爾伯恩分校政治學教授米切爾·索倫伯格（Mitchel Sollenberger）告訴澎湃新聞，結合特朗普向加州調遣軍隊及此前多個事件，特朗普自上臺后一直在不斷測試總統權力的極限。在他看來，總統沒有決定戰爭狀態或緊急狀態的絕對權力和權威，更無法決定憲法在何時何地必須屈服于總統權力，即使總統認為存在戰爭或緊急情況。

“僅以《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IEEPA）為例，特朗普是首位依據該法推動關稅政策的總統，且自第二任期以來多次援引此法行動。爭議的核心在于特朗普是否具備合法權限。例如，IEEPA是否真的授權總統單方面加征關稅？聯邦法院已裁定該法并未賦予特朗普此項權力。類似地，圍繞特朗普聯邦化加州國民警衛隊并派遣軍隊的爭議也將由聯邦法院審理，焦點在于其行為是否符合憲法與法律。”索倫伯格分析道。

孟維瞻則認為，特朗普想制造一種國家緊急狀態的氛圍，渲染洛杉磯為“移民暴亂”的戰場有助于他在全國推動更激進的移民和安保政策，并在需要時以宣布緊急狀態之名集中權力。在他看來，特朗普多次試圖讓民眾習慣非常時期的非常措施，從關稅到移民無不如此。

“他更深層次的目的在于為未來的‘非常手段’預演探路。”孟維瞻稱，特朗普此舉是在展示他可以任意調動軍隊，為日后可能以國家緊急狀態為由干涉2026年中期選舉或2028年大選做準備。“換言之，聯邦化國民警衛隊、未經州政府同意出兵，是他測試體制底線的步驟。如果各界默許，特朗普他日完全可能祭出相同邏輯。”

美國民主黨的分析人士也一直擔心，特朗普或尋求在中期選舉投票前“制造事端并宣布緊急狀態”，以部署聯邦軍力接管當地選務甚至推遲選舉。

民主黨的機遇與風險

“民主就在我們眼前遭受攻擊，我們擔心的時刻已經到來。”6月10日，紐森在電視臺的黃金時段向民眾發表演講，除了抨擊特朗普的威權主義策略，他還呼吁民眾“戰斗到底”。“加州或許是第一個——但顯然不會就此結束。接下來是其他州，接下來是民主。”

自洛杉磯抗議發生后，紐森不僅在社交媒體和媒體采訪中展現反抗姿態，還在國民警衛隊被調遣至加州的次日向特朗普政府發起法律挑戰。加州政府在訴訟中直接點名特朗普和國防部長赫格塞思，要求聯邦政府終止其對加州國民警衛隊“非法且不必要的接管”，并指責行動“不必要地加劇了洛杉磯的混亂和暴力”。

紐森的抵抗之舉引發了截然不同的反應。20余名民主黨州長在民主黨州長協會網站聯合發表聲明，表達對紐森的支持。眾議院議長、共和黨人約翰遜則指責紐森沒能采取必要措施制止騷亂。

孟維瞻認為，大部分民主黨選民認為民主黨當選官員有必要在與特朗普斗爭時展現強硬立場，紐森的姿態顯然符合這一期待，他在2028年被民主黨提名為總統候選人的可能性正在增加。

“即便紐森最后被民主黨提名為總統候選人，但也只代表他獲得了民主黨選民的支持。目前，我們還無法確定紐森可以在2028年大選時得到部分共和黨選民的支持，或在屆時增加民主黨的基本盤。”孟維瞻分析道。

現年57歲的紐森出身加州，歷任舊金山市市長和加州副州長。2018年，紐森在加州州長選舉中以近一個世紀以來的最大勝率差成功當選，并于2021年成功獲得連任。紐森即將在明年卸任，此前也未否認自己可能會尋求更高職位的傳言。

《華盛頓郵報》則指出，在紐森此前已嘗試走中間路線之際，迎合民主黨基本盤可能會固化他作為“西海岸進步派”的形象，并將他與城市騷亂的畫面聯系在一起。紐森的“中間轉向”曾引發部分民主黨人的抨擊——他邀請史蒂芬·班農等右翼保守派人士擔任其播客節目嘉賓、反對跨性別運動員參與女子運動項目，并提出削減無證工人的醫療福利。當被問及是否試圖擺脫自由派的形象時，紐森強調自己一直是“務實的實用主義者”，而非“空想家”。

這并非紐森一個人的困境。有跡象表明，共和黨正試圖借助洛杉磯的混亂，將民主黨塑造為“支持騷亂”和無法應對移民問題的一方。在眾議院共和黨人與白宮新聞秘書卡羅琳·萊維特的私人會議上，共和黨競選部門主席、眾議員理查德·哈德森將現有局面描述為“民主黨支持騷亂，而共和黨則維護法律和秩序”。

對于如何就洛杉磯危機作出回應一事，民主黨內已然出現分歧。賓夕法尼亞州民主黨參議員約翰·費特曼在社交平臺發文警告黨內同僚，若民主黨拒絕譴責“縱火焚燒汽車、破壞建筑物和襲擊執法人員的行為”，或將導致該黨喪失“道德制高點”。一些民主黨人對此表示贊同，稱該黨領導人必須更有力地譴責示威暴徒的行為。

對此，紐約州眾議員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在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上反駁道：“我們絕對應該譴責拆散家庭的暴力行為，譴責ICE的違法行為……如果參議員費特曼或任何其他人關心保護法律和秩序，我們就應該關注美國最違法的機構和（特朗普）政府。”

孟維瞻認為，移民問題一直是選民的關注點，而特朗普的移民政策一直有較高支持率，說明該議題確實有較強的民意基礎。目前，民主黨內部在策略上有所分化：有人選擇像紐森那樣直接對抗特朗普，激勵基本盤，而舊金山溫和派新任市長丹尼爾·盧里則趨向低調處理，只強調維護治安，避免點名批評特朗普。

美國的主要民調都表明，越來越多美國人支持驅逐非法移民。民調機構蓋洛普2024年6月的民調發現，55%的美國人要求減少移民，只有16%要求增加。皮尤研究中心今年3月的民調指出，83%的美國人支持驅逐移民，其中32%支持全部驅逐。

值得注意的是，在發生與馬斯克的政治決裂危機以及共和黨內就“大而美”法案（Big Beautiful Bill）僵持不下的背景下，特朗普的支持率較4月有所下滑。昆尼皮亞克大學6月11日公布的一項民調顯示，特朗普在登記選民中的支持率為38%，較4月下降了3個百分點。與此同時，他在11月勝選的關鍵議題上的支持率也在下降。在移民問題上，特朗普的支持率降至43%，較4月下降了5個百分點。在經濟問題上，大多數選民（54%）不認可特朗普的表現，多達53%的受訪選民對“大而美”法案表示反對。

“特朗普最近很多政策是失敗的，騷亂如果升級，可以轉移人們視線，替代此前對他不利的報道，以鞏固基本盤對他的擁戴。羞辱并削弱加州民主黨執政者的威信也是特朗普的計劃之一。加州素來是特朗普的政治對頭，尤其紐森被視作2028年可能競選總統的人物，特朗普樂于借此給他難堪，削弱其未來競爭力。”孟維瞻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