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国产精品欲av蜜臀,可以直接免费观看的AV网站,gogogo高清免费完整版,啊灬啊灬啊灬免费毛片

網易首頁 > 網易號 > 正文 申請入駐

肖睿:潮爾大師 | 天涯·小說

0
分享至

天有際,思無涯。

點擊圖片可下單本期雜志

編者按

作家肖睿筆下的《潮爾大師》,以獨特的敘事視角,將我們帶入一個充滿張力的故事世界。影片創作者張軍與顏琳,懷揣著不同的理念與憧憬,踏上為潮爾大師哈扎布創作傳記電影劇本的旅程。草原的壯美與神秘,不僅未能消弭他們在創作主題上的分歧,反而在朝夕相處間,催生出難以名狀的情愫······小說通過細膩的描寫,將草原的自然景觀與人物的內心世界巧妙融合,展現出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閱讀此篇小說,可以看到藝術創作的艱辛與純粹,感受情感的熾熱與復雜,領悟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今日,我們全文推送肖睿的小說《潮爾大師》,以饗讀者。

潮爾大師

肖睿

大風吹過草原,一株株像是糖葫蘆般的怪草隨風搖曳。草甸嗡嗡作響,仿佛人們莊嚴的合唱。

顏琳睜大鹿一般明亮的眼睛,舉起小攝影機對著這片潮爾草,激動得指節都發青,好像要把野草攥出汁,塞進存儲硬盤。她驚嘆道,太美了,真是覺得我們人類太渺小了,什么都不是。

張軍聞到顏琳身上少女獨有的香味。他也不敢相信這聲響竟然來自眼前這片長相古怪的荒草。他故作鎮定說,你可不能什么都不是,你是咱們這項目的編劇。喜歡大自然,就努力工作,把它留存在影像里吧。

顏琳噘著嘴說,我服了你啦張老師,什么時候都想著劇本。

張軍呵呵笑了幾聲。又是一陣大風吹過,潮爾草地的轟鳴颯颯響成一片,像海浪般朝天邊涌去。

哈扎布說,潮爾草就是草原的心聲啊。等你們能聽懂這心聲的時候,你們能寫好潮爾琴,寫好我的故事了。

張軍問顏琳,怎么樣?有感覺了嗎?顏琳使勁點頭,伸展雙臂,似乎要把眼前的草原擁入懷抱。她說,這趟真沒白來。值了。你覺得呢?張老師。

為了見見潮爾草,他們坐著道爾吉的皮卡在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了兩個小時。張軍想,人生真荒謬。一代潮爾大師的孫子會這么喜歡邁克爾·杰克遜,一路上都在給顏琳大聲歌唱《顫栗》。那輛破皮卡除了喇叭不響,到處都丁零當啷,在路上回蕩,像是傳染病一般。漫長的寫作讓張軍極為好靜,坐在煙霧繚繞的車廂里,他頭疼欲裂。在路途中間,皮卡還拋錨了一回,屁股冒黑煙。張軍覺得是車的問題,哈扎布搖頭,指了指路邊。不遠處的草地上有一座人類壘起來的石堆,頂上壓著的哈達已經被強風扯成了絲絲縷縷的藍色碎布條。

道爾吉攙扶著哈扎布走到石堆邊,他們虔誠跪下,哈扎布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親吻著。那輛皮卡的聲音竟然漸漸通順了,也不再冒黑煙。顏琳歡呼,好啦!快上車了。

重回到車上,哈扎布饒有興趣地盯著張軍。他問張軍,你知道為什么剛才經過那片敖包,車就不走了嗎?張軍搖頭。哈扎布說,那是路神的意思。你心里有事,路神擔心你。

顏琳說,哈扎布老爹,你怎么知道?

哈扎布說,草原上的草木就是牧人的命根子,關系著我們的生死。我們這些彈撥潮爾琴的人,當然能聽懂野草的心意。

張軍對顏琳說,我最大的心事,就是擔心你寫不好這個故事。

顏琳吐吐舌頭,繼續去和道爾吉唱邁克爾·杰克遜了。一路上張軍板著臉,害怕再被哈扎布看出什么。

顏琳突然大笑,他一驚,害怕顏琳知道自己的心思,不過沒發生什么,也沒人看他。顏琳在鮮花盛開的青色草甸間和牧人們留影,唯有潮爾草叢發出了陣陣低鳴。草叢像是纖維般縱橫交錯的細眼。


潮爾草(圖源于網絡)

那時導演找他,說要拍一部關于潮爾琴大師哈扎布的傳記電影。張軍說,你不是一直都在鉆研商業片?導演笑著說,能弄點錢就弄點錢,不挑。知道張老師對文藝片有心得,你可一定不能推辭。

第一次去導演工作室,張軍就見到了顏琳。顏琳遲到了,導演開玩笑似的說,遲到要扣稿費啊。顏琳吐下舌頭,不情不愿“嗯”了一聲,走到張軍旁邊,指指他旁邊的空位,小聲說,老師,這里有人嗎?張軍搖搖頭說,快坐下吧。顏琳說,謝謝老師。她坐定后,又問張軍,您是不是這戲的編劇張老師?張軍點點頭。顏琳興奮地說,張老師您好,我是顏琳,是這部戲的見習編劇,以后還要多向您學習。張軍點點頭。導演又說,大會時候開小會也得扣錢。顏琳假意抹了抹眼淚。

顏琳說,張老師,我從小就看您的戲。張軍說,不至于吧,我也沒比你大太多,本質上咱們是一代人。導演微笑道,張老師真是強行要和年輕人站在一起。張軍說,死皮賴臉茍活著唄。顏琳說,張老師,您吃蘋果嗎?

顏琳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個蘋果,張軍接過來“嘎吱嘎吱”咀嚼。那果子還沒熟透,有點酸,張軍并不在意。果皮上有顏琳的溫度和香味,張軍覺得自己好像在吃下這個女孩的靈魂。

散會時已經夜里三點了,導演說大家回家睡一覺,明早九點繼續碰。張軍問顏琳,怎么走,太晚了,男朋友來接了吧?顏琳笑著說,我單身啊張老師。張軍說,哎呀,不應該啊。顏琳沒說話。張軍說,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吧。顏琳說,謝謝張老師,我不回去了,旁邊麥當勞通宵,我瞇瞪一會兒想想導演的意見,第二天接著和你們聊。張軍再說什么,顏琳都只是瞪著地板敷衍。張軍知道,她已經沉浸在潮爾大師的故事中了。

哈扎布出生于1924年,到今年整整一百歲。這個枯瘦的老人終日坐在大樹下,在樹蔭里,墨色的蒙古袍子仿佛長滿青苔。草原上的事情,沒有他不知道的。北邊刮來風,他從風聲中辨析哪里有受傷的羊羔。到南邊的牧人草場巡游時,人還未到雨就到了。牧人們恭恭敬敬對他鞠躬。只有貴人能為別人帶來雨水。水源和音樂,是草原上牧人最親的親人。

哈扎布六歲時和父親開始學習潮爾,那時他的小手還夠不上琴弦,只能和哥哥合作,一人持弓,一人撥弦。那時他已被稱為“潮爾神童”。

他少年時恰逢抗戰,親人都死了。哈扎布流亡到一座喇嘛廟,發現有個喇嘛在出家前曾是著名的宴歌樂手,于是拜喇嘛為師。整整十年,哈扎布和殘經、佛像為伍,終于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從喇嘛處離開后,他在草原上四處流浪,生活極端貧苦,幾次差點凍死餓死,流落到了鄂爾多斯成吉思汗陵的達爾扈特部。他們的祖先曾經是盜竊大汗軍馬被抓住的盜馬賊。為了洗刷恥辱,這“活馬樁”已經守護陵園近千年,沒一個人走出草原。他們最大的消遣,就是彈奏潮爾。在潮爾聲里有宮殿、大海以及他們從未見過的萬象。在這群人中,哈扎布對音樂、人生有了新的認識,人們恭敬地叫他“大師”。新中國成立后,他的境遇有了顯著提高,成了當地音樂學校的校長,教孩子們彈撥潮爾,還去過北京,得到過領導的接見。

后來,哈扎布被扣上一頂什么帽子,被人打得全身上下沒一塊好皮,只能在地上爬行,然后被扔到郊外的草原上。整整一夜,潮爾草低沉哀鳴,第二天早上,草地上只留下了一攤血跡。人們都說,這個天才琴師必死無疑,尸體可能被狼叼走了。沒想到,十年后哈扎布重新走到了呼和浩特的街頭,還是老樣子,彈奏著手中的潮爾琴,全城轟動。有人問他這十年在哪里,他說躲在草原的深處,住在山洞里,喝泉水,吃獵物和果子。當有野獸侵擾他的時候,他就彈琴,萬物變得肅穆,為他讓路。

導演說,我們的故事,就從他歸來寫起。這部電影要討論的問題,就是一個人如何能通過草原上的音樂,在無數次磨難中死里逃生。

圍繞這個框架,張軍和導演以及顏琳開始針對主題進行漫長的討論。這是每部電影創作時的必修課,張軍要花大量的時間和各路人馬扯淡,找到諸方都認可的主題。有時他會恍惚,人活著真有主題嗎?我生命的主題又是什么呢?就在那次深夜三點才散的會后,張軍把車開到四環上,在夜風中疾馳,他想著顏琳的笑,時速表轉到一百四十邁,卻突然忘記了自己是誰,自己要去哪里,家在什么地方。他把車開到下環路,在路邊站了幾分鐘,把一塊塊碎片重新拼成自我。

張軍終于找到了一個主題,叫作“心弦”。音樂能給人的內心以力量,它幫助人戰勝苦難。這個主題通俗易懂,并且很正向,也符合人物原型的基調。導演不太滿意。他認為有些模糊,潮爾能給哈扎布什么力量呢?能彈撥他的心弦?

張軍看著托腮沉思的顏琳說,是愛。哈扎布在成為潮爾大師的過程中走過無數地方,認識無數人,經歷無數事,他感受到了愛,這是他內心最大的動力。

導演看看顏琳說,你認為呢?顏琳說,我覺得是美。哈扎布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如果每個人都是好人,他的身世又怎么會這樣悲慘?一個電影的主人公經歷這么多磨難,還在說愛,我覺得他很肉麻、很窩囊,女性觀眾不會喜歡他。這不符合現在當下年輕人的心態。你們可能感覺不到,現在我和同學們壓力太大了,都不想當人,就想把自己變成一棵美麗的植物,一株小草。

導演笑了,張軍不太高興。按顏琳的身份,她本不該發言。導演問顏琳意見,是要給自己壓力嗎?

張軍說,藍天、白云、綠草地,這些就能拯救一個人的靈魂?誰信呢。

顏琳說,藝術不就是關于美嗎?音樂不就是關于美嗎?對于哈扎布這樣一個音樂家,支持他活下去的不是美,又能是什么呢?張軍打斷顏琳說,年輕人不要總用反問句。咱們誰也不給誰上課。

顏琳說,男人很可怕,總覺得只要對別人恩惠,就能讓別人感動,就能愛上。有時你覺得是愛,可在對方看來,那只是一種占有欲。它撐不起來我們的故事。

導演說,張老師和小顏都沒毛病。但究竟是“愛”還是“美”,你們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你們去趟草原吧,在那里住一陣子,把劇本寫出來。

他們剛到這里時,暴虐的日光讓顏琳的臉看起來皺皺巴巴,似乎被風干了一樣。她過敏了,眼睛腫了,一直流鼻涕。吃什么脫敏藥都沒用,他們不知道過敏源,草原上太多值得懷疑的對象了。后來她開始發燒,有天都燒迷糊了。那時已經夜里一點多,張軍看著泡在鼻涕和衛生紙里的顏琳,想留下照顧她,卻又不敢,手足無措像個傻瓜。

顏琳說,張老師,你就待在這里,我怕我晚上做噩夢。張軍激動地暗想,這是把他當成自己人了啊。第二天,顏琳退燒了,張軍累得直不起腰。他想帶她回北京,這個項目太苦了,可以換個輕松的一起合作。顏琳不走,她每天出去在草地上打滾,摘一束鮮花插到花瓶里。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顏琳竟然奇跡般好了。

如今再看顏琳,臉蛋有層紅暈,正興奮地張開臂膀歡笑。她的身姿仿佛生長的白楊。原本發黃的長發都變得黝黑發亮,像一篇優美的樂譜。

張軍和顏琳聊過,那時他真怕顏琳堅持不下來,撤了。顏琳說,剛來時我真想走,這兒和我想的一點都不一樣。除了景好看,什么都沒有。在草原上什么都不會發生。而且他們只吃肉,沒有青菜。太膻了,我說起來都想吐??晌也荒馨胪咀?,那就全完了。道爾吉為我出主意,讓我想草原上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如果這里有我喜歡的東西,我就能留下來。我覺得好傻,可就剩下這個辦法了。我喜歡花。從小的夢想就是要考出我老家,考到北京。因為我有個姨媽在北京,每年都回來。她的孩子好洋氣,皮膚白。我想自己要在北京買一座帶院子的房子,在院子里種滿鮮花。這里雖然不是北京,但到處都是鮮花。我撐不下去的時候,就去采花,想象自己怎么布置院子。我在心里想著這些時,風總會吹過來,草地嘩嘩響,像是在和我說話。我心里安寧了,什么事都沒有了,夜里能睡著。張軍說,看來夢想的確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聽了顏琳的夢想,張軍不由想起自己那套六十平方米的小兩居,別說院子了,在廚房里自己都轉不過身。他的心涼了,可再想想自己的二十來歲,不也是敢想敢干嗎?那時狂傲地認為自己三十五歲會憑借一身才華變成文藝大亨,天天在海南游艇上做慈善。如今真到三十五了,還要跑到野地里才能混口飯吃。他安慰自己,顏琳也會明白現實和夢想是有差距的。在現實里,六十平方米的小兩居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安樂窩。她會接受自己。

這天,草原晴朗,萬物好像披著一條藍色的哈達。張軍坐在氈房里,看著樹下的哈扎布調琴。微風穿過他們的身體,刮走了時間。油門踩到底的汽車不顯得快,調試弓弦的哈扎布不顯得慢。在他懷里的潮爾琴據說比他的年齡還要大,來自他年輕時拜師的那位喇嘛。琴頭雕著馬首,倒梯形的琴身由花梨木打造,蒙著一層馬皮,漫長的歲月讓這把琴通體發黑。右下側的角不知被何時的烈火焚燒,微微焦化,似乎隨時可能裂開。張軍說,你的琴好像馬上要壞了。哈扎布看了眼張軍,嘴角上揚,似乎頑童在笑。他撿起身邊的弓弦,輕輕拉了兩下潮爾的琴弦。琴箱共振,洪亮的聲音涌向四海,仿佛一匹鬃毛閃亮的青春烈馬肆無忌憚地奔跑著。

哈扎布說,有后悔的人才是活人,有殘損的琴才是活琴。張軍說,這琴是怎么壞的?哈扎布說,我師父傳給我的時候就這樣。張軍說,那個喇嘛?哈扎布打開了話匣子。他說,我師父做喇嘛前,是王爺府上的琴師,琴藝高超,琴聲能引來百靈。也憑借著琴藝,王爺的小老婆看上了他,兩人好到沒命也行,就私奔了。我師父帶著這個女人逃到了草原上,染上了麻風病,全身都爛了。幸虧路過的喇嘛救了他,撿回來一條命。有修為的喇嘛說這是上天的旨意,除非情人回到王爺身邊。那女子舍不得他死,就照做了。我師父病好以后悲痛欲絕,發了瘋,把這把琴扔進火盆里,沒想到琴響了,像女人在哭。他回過神來,從火中救出這把琴。從此之后,他做了喇嘛,再沒有見過情人……

張軍把這個故事講給顏琳聽,顏琳感慨,雙向奔赴,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她最害怕的人是菲茨杰拉德筆下的蓋茨比,明明人家不喜歡他了,他還在人家對面天天辦晚宴,就是個明目張膽的跟蹤狂。蓋茨比只是迷戀他愛上了別人的感覺,他真正愛的是自己。顏琳說這話的時候,張軍的臉有點燒。如今顏琳說什么,他都會覺得是不是有所指。他心想,老話說做賊心虛,古人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夜晚,工作一天的顏琳離開張軍的氈房后,他都會坐在顏琳坐過的椅子上良久。閉緊眼睛,使勁伸著鼻子,空氣中殘存著女孩的氣味。他面對窗外被黑暗籠罩的大草原張開懷抱,心比春風還要狂亂。女孩的氣息讓他有些羞澀,也更加激動。他顫栗著,似乎這樣就能把她緊緊摟入懷中。

有幾個下午,張軍在寫劇本時會聽到氈房外響起顏琳清脆的笑聲,準保是道爾吉到了,他給顏琳帶來很多奶制品。她一個人吃不完,就分給張軍。傻子都能看出來道爾吉喜歡顏琳。道爾吉在顏琳身邊上躥下跳,臉比猴屁股還紅。張軍咀嚼著那些奶塊和奶條,覺得就像鞋墊一樣難以下咽。

無論草原上的天氣如何,無論在什么地方,道爾吉總是戴著杰克遜同款的禮帽。今天,他又在一道草坡上劃起太空步,瀟灑旋轉,仿佛一只狂吠的野狗。女孩坐在樺木搭建的秋千上吃吃地笑著。在窗邊窺視的張軍實在受不了,推開椅子走出氈房。他故意大聲說,我寫不下去了!走走去!

這之后不久的一個下午,張軍覺得顏琳新出的劇本人物太幼稚,兩人爭執起來。張軍指著顏琳痛罵,你寫的什么傻逼玩意,你的心思是在劇本上面嗎?顏琳的臉龐瞬間失去血色,低著頭不愿再看張軍。

張軍痛罵自己為什么要把最可怕的這一面給人家看。想來想去,他不愿意承認是嫉妒。自己騙自己,因為太愛顏琳,所以面對她時太真了。

顏琳耷拉著腦袋,像一只斗敗的斗雞。張軍也不知該說什么,想了好幾個開頭,都覺得不合適,心里著急得要死。顏琳突然說,張老師,我想跑一跑,太悶了。還未等張軍反應過來,顏琳就像箭一樣沖出氈房。她在草地上埋頭沖刺,越來越快,跑到湖邊,沖著湖面一聲接一聲地大叫。大地回響,像是應和她的憤怒。這回聲讓顏琳不再孤單,像在草原上出生的母獸般天然。

張軍看著顏琳,她奔跑的動態讓張軍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羨慕。那天晚上,他睡不著覺,給好友打電話商量。好友和他是大學同學,到今年已經認識二十年了,無話不說。張軍把事情一五一十講了出來,長舒一口氣,全身輕松。他覺得自己明白了外國人為什么需要向神父告解。沒想到那邊朋友聽完后張口就說,你先想辦法把這姑娘睡了再說。張軍愣了,說,啥?朋友又重復了一遍。張軍說,我不能那么干,她是個好姑娘。

朋友說,我靠。你以為你在草原上寫點花花草草,神神叨叨,就和我們不一樣了嗎?你成仙了,人家姑娘還是個凡人呢。張軍笑道,我都能想到電話那頭你齷齪的嘴臉。朋友說,你真沒勁。毀就毀了唄,我的心早就千瘡百孔了。你沒毀過我?我沒毀過你?這世上誰沒毀過誰?人的使命,就是被人毀掉或者毀掉別人,循環往復。否則人和人之間怎么產生關系,社會怎么誕生?真的,你把她睡了,沒準就睡出感情來了。張軍不愿再對牛彈琴,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清早,一夜未睡的張軍聽到有人敲氈房的門,開門沒看到人,門前卻放著擺滿早點的托盤。張軍打開手機,顏琳發來了信息,囑咐他喝熱粥。張軍從沒有喝過那么甜美的白粥,那天明明飄著細雨,他卻覺得草原上的一陣陣雨聲是顏琳留給自己的密碼。

從那天起,顏琳明顯進入狀態,不異想天開了,而是在張軍劃定的范圍內努力去抓感覺,張軍非常欣喜,覺得好像在見證著一只雛鳥漸漸展翅,變成雄鷹。他甚至覺得顏琳和自己心有靈犀,張軍想到什么,顏琳的劇本中就會出現什么。有時呈現出來的東西甚至比張軍想到的還要豐富,還要好。張軍對顏琳說,你不覺得咱倆特別搭嗎?我們以后也要多多合作。顏琳說,還得張老師多帶我。他夸下???,你能從我的項目里出去,你就能搞定中國百分之八十的項目。顏琳望著張軍,清澈的大眼睛似乎披了層光。

導演打來電話,表示對現在的狀況非常滿意。他問張軍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張軍想了想說,寫作是件非??鄲灥氖?,不能受外界干擾。草原上的新鮮人、新鮮事太多,我還好,年輕人有點坐不住啊。導演說,當然當然,了解了解。張老師這么關心年輕人,讓我都慚愧。張軍正在琢磨該怎么回答時,導演話鋒一轉,問他需不需要介紹對象,自己親妹妹正單著,人漂亮,學舞蹈的,他覺著很適合張老師。

張軍支支吾吾,掛斷電話,心里犯嘀咕。他和導演認識十多年了,這人最擅長話里有話,事外生事。他是不是看出了點什么?從那天起,道爾吉再沒有來找過顏琳。

劇本到了收尾階段的一天早晨,張軍被一陣歌聲吵醒,歌聲來自顏琳的氈房,舒緩悠揚。能聽出來,顏琳很動感情,因為風中的青草腥味都因為她的歌聲變得甘甜。張軍循聲而去,氈房的門開著,歌聲從門內流淌出來。張軍裝作無意經過,向氈房里瞥了一眼,顏琳捧著手中一束碩大的鮮花沖張軍揮手,新鮮的玫瑰花,花瓣上還帶著露水。陽光下,玫瑰花血一樣刺眼。草原上不生長玫瑰花,何況還有這昂貴的包裝。道爾吉瘋瘋癲癲,只會跳邁克爾·杰克遜出洋相,他沒有這么浪漫,更沒有這么多錢。玫瑰花絕對來自千里迢迢之外的另一個男人。

那天他們開會一直到深夜,白毛風嘯叫著,張軍盡力讓自己顯得平靜,可散會時實在繃不住了,說,我問你個八卦問題啊。顏琳愣了,說,什么問題???張老師。張軍說,今早上我看到有人給你空運了一束玫瑰花。顏琳低下頭,“啊”了一聲。

張軍說,你這有情況啊。顏琳笑,張軍從沒有見過她笑得這么開心,他靈魂在身體里沸騰。他說,是男朋友嗎?顏琳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1968年,斗哈扎布最狠的那晚,鋼筋都用上了。潮爾大師起先還鬼哭狼嚎,后來完全安靜。他的全身沒一塊好皮,在地上像一灘爛泥。這個夜晚像道門檻,死死卡住張軍和顏琳。往往是白天寫了幾行字,到晚上連帶著昨天的成果全部刪掉了。因為顏琳從根上反對這部電影的主題是“愛”。

顏琳說,哈扎布對我說過,那個晚上他要是還能動,會想盡辦法自殺。都這樣了,他還在想著愛啊恨啊,太小氣了。張軍說,這是電影。人活到最后,不就是圖一個“愛”字嗎?我們在前面已經鋪墊了,草原上有一個姑娘讓他迷戀,難道不足以推動人物嗎?

顏琳冷笑,我一直覺得這條感情線特別有問題,那個女孩才十四歲!說好聽些,他這不是愛,只是因為自己老了,中年危機,控制欲泛濫。他想通過女孩回到青春年少。說不好聽了,這叫戀童癖。

張軍狠狠拍桌子,顏琳不敢說話了。她看著張軍,雙眼失神,像一頭中箭倒在草甸中的鹿。張軍呼哧呼哧喘氣,明明是春天,外面的草原上,天氣晴朗,可張軍聽著自己喘氣的聲音,覺得它是一團渾濁的白霧,在自己和顏琳之間飄浮著。

兩人一起關了幾天,終于按張軍意思弄出一稿劇本。張軍通讀了一遍,鼻尖發酸。顏琳詫異道,張老師,您眼圈怎么紅了?張軍說,結膜炎。顏琳說,你不是哭了吧?張軍說,開什么玩笑,面對這個殘忍的世界,我早就把淚腺摘除了。顏琳把劇本發給導演之后,張軍松口氣,打算第二天向顏琳表達自己的心意。

凌晨一點多,導演打來電話,說要現在開會,顏琳也要參加。張軍說,這么晚了,要不明天?導演說,就現在。張軍惴惴不安地去敲女孩的門,才發現顏琳根本沒有睡,似乎就在等著這一刻。視頻剛一接通,導演就對著顏琳破口大罵,說她交給了自己一泡屎,還在屎上巧妙地繡花,洋洋自得。原來顏琳這段時間沒怎么睡覺,每天從張軍氈房里出來,回到自己房間會繼續按自己的思路創作。她發給導演的劇本正是她自己這版。導演說得越來越難聽,張軍很難想象一個男人會有這么刻薄的嘴。他只針對顏琳,只字未提張軍。張軍暗想,這招厲害,不罵你比罵你還讓你難受。

從導演罵人開始,顏琳就一言不發,記錄導演的意見。她很用力,鍵盤噼里啪啦亂響。她的頭緊緊貼著電腦屏幕,頭發像死去的黑色草團般披在臉上,看不清表情。臨散會前,導演按捺不住說,老張,你是老人老朋友了,不能沒皮沒臉一言不發吧?你怎么帶人的?張軍說,我就差拽著她的手寫了。誰能知道她發自己那版給你啊。要不我把我這版發給你,你看看再說?導演說,不用了。

顏琳說,張老師,我回去改劇本了。經過這個晚上,她身上的活力被抽干了,像一片生病的草地。張軍想諷刺女孩兩句,話到嘴邊,咽了回去。他驚訝地發現在內心深處,自己希望顏琳那稿劇本通過,它是一個年輕人的自由意志。張軍說,要不我和你一起寫吧。

顏琳淡淡說,算了,你都讓他那么說了,你也不容易。

張軍猛然意識到,今晚何嘗不是一種考驗?在自己欣賞顏琳的時候,顏琳也在觀察自己。這次事故損失最大的人是自己。他顯出了原形,刻在骨子里的懦弱和畏縮。

天蒙蒙亮,顏琳消失在半黑半藍的霧氣中。張軍突然想起她說過,愛不是控制和占有,是奉獻和犧牲。

風吹過,草葉尖絲絲叫著。他想為顏琳做些什么,證明自己還有愛的能力,可草原上什么都不會發生。

一天清晨,一戶牧民從遠方來到哈扎布的草場,請求哈扎布去自己家彈潮爾。哈扎布問為首的圓臉漢子,為什么找我?圓臉漢子說,我家駱駝昨晚生產,是頭白駝。哈扎布和道爾吉不約而同倒抽了一口涼氣。

哈扎布拎起身邊的潮爾,嚴肅道,我們現在就出發。張軍傻了,潮爾大師和他的琴聲不是很神圣嗎?為什么要去為一頭白駝表演?他看著顏琳,顏琳聳聳肩,她也不明白。她問道爾吉為什么?道爾吉說,你們去了就知道啦。

到了牧人家的草場,駝群像在大地上流動的褐色云彩。一頭剛出生的小白駝躺在地上顫抖,身上發青,好像隨時都會死去。駝群離這頭小白駝很遠,似乎害怕它,故意躲著。顏琳說,怎么會這樣?道爾吉說,駝崽患了白化病,在駝群眼里,白駝就是蟒古斯。母駝是不會給蟒古斯喂奶的,它會生生餓死自己的孩子。

張軍聽道爾吉講過,蟒古斯是草原上的傳說,就是魔鬼,長著九顆頭,它經過的地方,草原上的萬物會遭焚毀。可這不就是個傳說嗎?沒等張軍細想,哈扎布彈起潮爾。大地上的一片片草尖隨之猛地一顫。音樂聲向天邊涌動,張軍在樂聲中似乎聽到了隱藏在云朵中的人們在說話,用遠古的語言。祖先們不訓導,而是寬慰:沒關系,我們都懂,我們都經歷了。沒關系。

駝群中走出了一頭母駝,淚水像小溪一樣滑過它的面頰,滴落在草地上。母駝緩緩走到瀕死的白駝身邊,溫柔躺下,露出乳頭。白駝叼住母親的乳頭,大口吸吮。草原暗一下,瞬間明亮。乳汁讓白駝睜開眼睛,雙眼迸出活物才有的精光,青紫的身體變得粉紅,似乎延綿的生命從地底奔涌到它身上。當白駝站起來,像一個精靈般跟在母親身后融入駝群后,潮爾停止了。顏琳抹著眼淚,說不出話來。

駝群的主人盛宴款待哈扎布等一行人。回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有了醉意的張軍看著天邊的晚霞,覺得它和顏琳的臉龐一樣粉嫩。擺弄著方向盤的道爾吉也不再模仿邁克爾·杰克遜,而是輕輕哼唱著自己從小聽過的一首童謠。

布谷的雛鳥

生在山谷是它的命運

梳單辮的姑娘

嫁到人家是她的命運

沒有結過棗子的

棗子樹喲

沒有學好本事的

我的女兒喲

哈扎布問張軍,你不信有蟒古斯嗎?張軍笑了。道爾吉嘟嘟囔囔道,他們大城市里的人,除了錢什么都不信。哈扎布悲傷地說,潮爾就是為了對抗蟒古斯才誕生的啊。在草原上,大家都相信,蟒古斯害怕潮爾的聲音,每當我們這些樂師演奏音樂,蟒古斯就會瑟瑟發抖,逃出被它禍害的草原。


著名潮爾琴演奏家色拉西在授課(圖源于網絡)

張軍說,每件樂器上都有一個美好的傳說。哈扎布說,我見過蟒古斯。

衰老的潮爾大師說,我被吊起來用鋼筋棍子抽了一夜,幾次差點死過去,僅存眉心的一點意識,我站在我肉身的外面,站在那群人的外面,看著我的血流過來。在血泊的倒影里,那些人獰笑著長出九顆頭,齜牙咧嘴,身影越來越大,冒著火,像是一根根巨大的火柱。

我心里害怕,難道我要死了嗎?可我不想死。生命多么寶貴,可以感受風,可以后悔,可以吃甜蜜的糖。我在心里使勁想象我這把琴的聲音,想象我在草原上對著萬物演奏。潮爾聲在我的心里越來越響亮,像是一點光在黑暗里,起先只有眉心,似乎還沒有萬物時的爆炸,那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蟒古斯捂住臉,被光裹住,變成粉末隨風消逝。

我醒來時,不是在他們拷打我的教室里,而是在草原上。幾十頭野狼圍住我,虎視眈眈望著我。他們以為我死了,把我扔到了荒野上。

生生要把人打死的人我都見過了,我不害怕狼,只是繼續一遍遍在心中彈奏著我的潮爾。頭狼慢慢走到我身邊,打量我。我知道它聽懂了。它圍繞著我殘破的身體走了三圈,輕輕舔舔我的臉。狼群把我拖到了大地的深處。那里有座被人遺棄的氈房,旁邊有水源。我借氈房御寒,渴了喝泉水,餓了摘果子吃,才活了下來。

躲在草原上的那些年,我每次醒來,陽光打在我臉上,微風吹到我身上。草原上的每一棵草、每一只嘰嘰喳喳的鳥好像都在催促我,對我說,快彈琴吧,快彈琴吧。我們都在等著你呢。潮爾響起來,我想真好啊,今天又是活著的一天。我琢磨著怎么能讓今天的音樂比昨天更好,我心里只想著這一件事情。

顏琳新改出來一稿,寫得很好,導演又提了些細節上的問題,讓顏琳一定要好好改這稿。他最近可能會來趟草原,看景。要是稿子修改順利,他們就能回北京了。

張軍松口氣,他對顏琳承諾,好好抓住這次修改機會,回去以后會說服導演,給你一個正式編劇署名。顏琳高興地跳起來說,張老師!謝謝你!趁著沒什么大事了,我們出去玩吧。真正在草原上轉轉,導演說的那些事一周之內就搞定了。

張軍有些猶豫。顏琳說,張老師別想啦,也許我們這輩子再也不會來草原了。如果不是有項目,誰愿意來啊。張軍說,你不是很喜歡這里的野花嗎?道爾吉不是你的朋友嗎?

顏琳詫異地說,張老師,這只是份工作。你不是教我怎么出戲嗎?你自己為什么還在里面?張軍突然意識到,到尾聲了,否則女孩不會這么放松地說出真心話。

他們要把這片草原上好玩的地方走個遍。顏琳徹底玩瘋了,歡呼到嗓子嘶啞。張軍被她感染,處處買單,稿費花得所剩無幾。他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害怕竹籃打水一場空。但轉念一想,自己都三十五歲了,還能有幾次打水的機會?空又怎樣,不枉此行就好。他索性更大方,有些過了今天沒明天的意思。

那天他們正在去坐熱氣球的路上,顏琳接了個電話,支支吾吾。掛掉電話以后,她完全沒了精氣神,像被挖空的皮殼。張軍問顏琳有什么事,她只是搖頭。坐熱氣球是顏琳的提議,張軍從未做過這么危險的事情,可為了和女孩多待一陣,他硬著頭皮上陣了。如今顏琳反而面色灰暗,張軍一時不知該怎么辦。

熱氣球升上天空,地面上的一切越來越小??謶肿屇I上腺素飆升,腳下的草原像是綠火,張軍聽到地面巨響,聽了半天才發現是自己的心跳聲。顏琳卻毫無反應,不拍照,不笑,只是嘆氣。

晚上,顏琳和張軍匆匆告別,一頭扎進她的氈房,噼里啪啦的鍵盤敲擊聲從門縫里飛出來。張軍凌晨四五點起夜時看到顏琳的氈房里還亮著燈,她還在寫作。

第二天,顏琳也不提出去玩的事情了,從早到晚悶在自己的氈房里。張軍心里很奇怪,現在研究生的課業也這么緊了嗎?顏琳支支吾吾,他明白這姑娘有事瞞著自己。到第三天晚上,顏琳半夜三點多敲張軍氈房的門。張軍睡眼惺忪地看著顏琳,她的雙眼已經哭腫。顏琳說,我有件事和你說,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導演啊。張軍點頭,示意顏琳接著說。

事情很簡單,她腳踩兩只船了。顏琳在草原上的氈房里寫《潮爾大師》的時候,還在給廈門一部即將要開拍的懸疑劇改劇本。如今,《潮爾大師》快寫完了,可廈門那邊的導演對另一個劇本很不滿意。再有幾天就要開機,非要顏琳進組封閉改稿,否則就剝奪顏琳的署名權了。

顏琳說這些的時候,止不住抽泣。張軍看著她嘴角上著急上火起的大泡,說,你可真行,時間管理大師。我都不知道你怎么還能有時間給另一個組干活。顏琳說,反正我年紀輕,少睡幾個鐘頭就好啦。張軍說,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是啥意思呢?顏琳說,張老師,我能不能去廈門幾天?改完我就回來。張軍使勁搖頭說,不可能。這稿修改是你的任務,導演隨時可能過來。劇本沒做完之前,你哪兒都不能去。顏琳眼圈紅了,說,這不是要逼死我嗎?

張軍腦子一熱,說,我最近沒事,要不我去一趟廈門吧?我給你改那個劇本。顏琳愣了,驚恐搖頭說,不行不行。張軍說,信不過我?怕我改不好?顏琳說,你怎么會改不好?我是怕你受委屈。張軍說,這不都是為了你嘛。你好好改劇本吧。不要想這些了。

當天晚上,張軍坐上了去廈門的飛機。在安檢口和顏琳告別時,顏琳抹著眼淚,再三叮囑張老師要保重,自己會等他回來。周邊的行人好奇地望著這對男女,看不清他倆是什么關系。張軍驕傲極了,就像顏琳真是自己的嬌妻。他高昂著頭,覺得心里有惦記的女人真好,這讓自己好像長高了。他想,要是時間能永遠停留在此時此刻就好了,我愿意用所有的東西來交換。

廈門的導演看過張軍以前寫的作品,對張軍挺客氣,剛落地,就帶他去海邊吃海鮮。黃昏時分,海水嘩嘩啦啦。導演問起張軍的生活狀況。張軍說,結婚一年就離了,你呢?導演苦笑,說,我是今年。

兩個孤寡中年碰了一杯。導演說,命運真是奇妙,我們倆在北京素不相識,如今卻在廈門的海邊喝酒。張軍說,江湖兒女,都不容易。兩人聊起目前的困境,原來顏琳寫的是一個懸疑故事,其中的大反派到最后竟然是誰都看不上的孱弱少女。制片人是個老大姐,一直過不去這點。她覺得主人公不過是一個十幾歲女孩,不可能把故事里這些惡棍耍得團團轉。導演說,可這是這個戲的根基,一旦改了,就沒這個故事了。

張軍點點頭說,明白了,你倆這是方向之爭。導演說,全拜托你了,稿酬的問題我去和制片人說,張老師救救這個戲吧。張軍說,錢不重要。導演皺眉說,那您來廈門是圖什么?張軍心想,這酒以后真不能再喝了,說真話太誤事。他真誠地看著導演,說,其實我總看您的戲,這次來,就是為了交朋友。

導演拽著張軍的手,感動地說,這朋友咱們交定了。

可能是吹了海風,張軍回到酒店就發燒了,燒到39度,全身疼。他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各種心魔幻覺像是黑暗的背景。張軍看到了顏琳,沒穿衣服,身上發著光,刺得他不敢直視。女孩在對他笑,極具魅惑。她走到張軍身邊,抱住了他。張軍感到這個擁抱極不真實,明白了自己在做夢,這夢似乎在向春夢的方向滑落,他覺得這太可笑,然后自己就醒了。

劇本會等于吵架。張軍從沒有這樣勇敢過,指著制片人的鼻子罵,根本不懂戲。制片人之前是做聲音指導的,這是第一次做局。張軍一眼就能看出來,對于組盤子這事她沒什么經驗,外強中干,內心很自卑。吃飯的時候,她偷偷對張軍說,張老師,你說我冤不冤?花錢請你來罵我。張軍說,咱們一切都是為了戲,為了真理,到最后還不是為了你?制片人笑了,說,最愛和你這樣的男人打交道,打一悶棍喂個糖棗。說實話,你真信這個故事嗎?一個小姑娘能騙了全世界。張軍瞪著眼睛說,我當然相信,要不我來干嗎?

在廈門的酒店里,張軍連軸轉了七十多個小時,一直沒出門,也沒睡覺。第三天的深夜,他被出租車拉到機場,給顏琳發了個微信消息:我全都搞定了,要回去了。顏琳回話:等你回來。

張軍興奮地握緊拳頭,心想這把穩了。他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顏琳含笑同意和自己交往的樣子。坐在飛機上,張軍不安地來回挪動,心里著了火,大海灌進去都不能熄滅。海上船只明明滅滅的燈光仿佛宇宙盡頭的星光,呼呼冒著冷氣的機艙仿佛顏琳的懷抱一樣溫暖。


草原上的馬群(圖源于網絡)

天色漸亮時,張軍趕回了哈扎布的草場。顏琳的氈房窗戶亮著橘子般的燈光,她在等他。張軍幾乎是跑到了她的氈房門口,大力敲門。他從沒有聽過那么美的敲門聲,像大地連帶著門那邊的女人在歡迎自己回來。門開了,顏琳看著他,笑容燦爛。還未等張軍開口,顏琳開心晃動著手里的機票,說,張老師!我們能回北京了!今天下午我們就可以離開,再也不用回來啦!

張軍看著那兩張機票,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把行李放在地上,默默看著顏琳。顏琳說,您怎么了?太累了嗎?

張軍擺擺手,走出氈房。淡淡的霧在遠方越來越凝重,萬物乳白。一個最白的小點從白霧中向張軍走來,嘎吱嘎吱,是那頭被哈扎布的潮爾救下來的小白駝在啃食青草。它白得像一個新鮮的靈魂,好奇地望著張軍,眼神透亮。

張軍轉身對顏琳說,我們去草地上轉悠一圈吧,也許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顏琳說,可我還想收拾行李。張軍說,走吧。顏琳看了一眼張軍,眼神里寫滿戒備。張軍沒再說什么,他想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傻。

一直走到霧氣退散。顏琳喊,我走不動了。河流流過草地,太陽下的河水像銀子鑄成的。張軍對顏琳說,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顏琳吐吐舌頭,說,我好像知道你要說什么了。你嚇著我了。你可想好啊張老師,你究竟要不要說?

女孩的眼睛里閃過一道調皮的亮光。張軍說,你嚇著就嚇著吧,我還是要說。張軍不敢看顏琳,硬著頭皮把心里的話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

他以前幻想過很多次這個場景,每次都把自己深深感動。可當這一刻變成現實,他的心越來越涼。女孩也在看他,皺著眉,像是他們依然在寫劇本,張軍不是在表白,而是在排演故事中的一個情節。

張軍說,我都說完了,不害怕了吧?顏琳笑了,搖搖頭。張軍說,那你是怎么想的?顏琳說,我首先覺得挺意外的,真沒想到。但是我現在還不想談戀愛,就想好好學習。再說,您是老師啊,我是您的學生。

顏琳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張軍卻感覺腳下的草原在晃動。

走下山丘的時候,張軍看到道爾吉和白駝。白駝懶洋洋地站在陽光下啃食著地上的青草,道爾吉跟在它后面,四下張望,似乎比這頭白駝還迷茫。張軍覺得自己好像大夢初醒,突然有些羨慕這個傻小子。

在顏琳的氈房門口,張軍鍥而不舍地敲門。一陣風吹來,花香四溢。門開了,顏琳堵在門口,和往日不同,這次沒讓他進去。張軍對顏琳說,我有多愛你,你真的不知道?你再也不會遇到像我這么愛你的人了。顏琳笑了,她說,張老師您自己感受一下,您現在這么對我,究竟是愛還是占有欲?你心里的愛,究竟是什么呢?

張軍愣了。顏琳關上門,聲音有些大。張軍明白,這是顏琳在表達憤怒。一陣風吹來,草甸簌簌響動,像是在恥笑他。他回到自己的氈房,愣了半天,開始收拾行李。他心里怨恨顏琳,她不該這么對自己。在收拾柜子的時候,他翻出了一瓶白酒,是導演上次來時送給他的禮物。張軍擰開酒瓶蓋子,拎著瓶子坐在地毯上,一口一口給自己灌酒。

喝到一半時,氈房的穹頂傳來滾滾雷聲。手機亮了,是顏琳發來微信消息:今天有暴雨,航班取消了。張軍沒回她,扔掉手機,繼續灌酒,直到喝干。

張軍朋友的話在他心中回響:先睡了她再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被人毀掉或者毀掉別人。張軍扔掉烈酒,推門走出自己的氈房。

草原上空黑壓壓一片云,令人悶得喘不過氣。張軍的心灌滿了呼呼響的風,他想象著自己踢開顏琳氈房的門,把她壓在床上。他想象著顏琳在反抗時問他,這是愛還是占有?他惡狠狠地對著草地說,隨便吧。就是占有了,又怎么樣?

絨毛一般細膩的潮氣浸入草地上的泥土,腳踩在上面,草窩發出肉餡被擠壓時的水花聲。張軍想起蟒古斯怪獸,草原上最可怕的魔鬼。這才是自己的本來面貌吧。張軍想起了幾個女人,就像顏琳一樣,口口聲聲叫自己“老師”。男人勾引女人,似乎是一種天賦。張軍無師自通,就學會了用她們想得到的東西得到她們。

張軍發誓自己再也不會這樣做,這種事讓他對人世、對自己充滿厭惡和悔恨??伤裉毂仨毸祟伭铡S忻曷湓谑^上,到處滴滴答答,好像草甸間長滿了黑色的低音琴鍵。

潮爾聲隱隱約約從肥肉般松軟的草原深處傳來,像是父親抱著童年時的自己坐在爐火旁,輕聲和母親說話。張軍心頭突然涌出自己寫過的故事。那是1930年,哈扎布第一次拿起潮爾琴彈奏的樣子。他才六歲。草原上天花流行,死了不少人。

牧民們知道這是蟒古斯來了,從廟里請來喇嘛祛除魔鬼。喇嘛拉起琴,三天三夜琴聲沒斷,疫情退散了。于是村民們把沒感染的孩子集中在一起,向喇嘛學習潮爾。還是孩子的哈扎布撥動琴弦,喇嘛的表情漸漸肅穆。他叫來哈扎布的父母,輕聲說著什么。哈扎布不懂為什么大人看著自己時,目光里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情感,他只是像喇嘛教他的一樣彈撥著懷抱中的潮爾,想象自己的思緒變成一只白鳥飛到空中,在云彩上他看到了母親經常在故事里講到的那座彩虹山。它五光十色,光芒萬丈。山中響起一陣陣銀鈴聲,在天空中泛起波瀾,哈扎布稚嫩的琴聲和彩虹山的聲音融在一起。

在山丘上,張軍心中回響著他從未真正聽過的琴聲,欲望全部消退了。他站在烏云之下,看到那個老人坐在氈房前的木凳上,望著濕漉漉的草地,像一生中的任何一天般專注地練習著琴技。一切都在沙沙生長,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生命。

張軍轉身想回去,看到那頭母駝正帶著白色的幼崽在吃草。張軍嚇一跳,不知什么時候,駱駝游蕩在自己身后。

白駝見過這個男人。它湊過去想舔舐張軍的手掌,張軍心中煩躁,低聲罵了句“滾”,伸手去推白駝。他不知道,草原上剛生產完的母駝為了保護幼崽,性情變得極為暴虐,刺激性味道更是大忌。張軍身上的酒味本就讓母駝躁動,如今見他敢伸手傷害白駝,母駝眼睛血紅,沖著張軍撞去。男人在草原上摔倒,翻個跟頭。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母駝一腳踩到他的腹下,帶著孩子跑進草地里。

雨下大了,草地噼里啪啦響著,像是在爆炸,似乎這是個歡慶時刻。雨聲遮蓋了張軍的呻吟和呼救,他躺在草地上,覺得自己的胯骨肯定是碎了。他擔憂自己的內臟也被母駝踩壞了,一陣陣劇痛向心頭涌來。雨水混合著琴聲,流入張軍的眼里。他詫異地發現,在內心深處,他不再恐懼和惆悵,反而非常平靜。他獲得了解脫。張軍想哭,可因為痛苦到極致,他竟然笑了出來。

琴聲似乎在這無邊的草原上隨雨飄蕩。浩浩蕩蕩,明明滅滅,向天邊涌了過去。

肖睿,作家,現居長沙。主要著作有《生生不息》《打雪仗》等。

點擊下圖,可訂閱2025年《天涯》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

相關推薦
熱點推薦
北京女子嫁非洲15年,母親退休后去看望,見到女婿后卻走不動道

北京女子嫁非洲15年,母親退休后去看望,見到女婿后卻走不動道

牛魔王與芭蕉扇
2025-06-21 05:10:03
小米集團董事長雷軍:沒有計劃造油車

小米集團董事長雷軍:沒有計劃造油車

界面新聞
2025-06-23 16:07:11
休斯敦雷霆夕陽紅隊網友P圖 三少+海王+杰夫-格林齊聚火箭

休斯敦雷霆夕陽紅隊網友P圖 三少+海王+杰夫-格林齊聚火箭

直播吧
2025-06-23 15:18:41
王中磊現身上海小館!穿平價衣,58元拌面吃得碗底都不剩!

王中磊現身上海小館!穿平價衣,58元拌面吃得碗底都不剩!

策略剖析
2025-06-21 19:49:26
河北一鋼鐵公司宣布解散!

河北一鋼鐵公司宣布解散!

掌中邯鄲
2025-06-22 11:04:44
伊朗官方媒體: 伊朗對位于卡塔爾和伊拉克的美軍基地發動導彈襲擊!目擊者: 卡塔爾首都多哈聽到爆炸聲

伊朗官方媒體: 伊朗對位于卡塔爾和伊拉克的美軍基地發動導彈襲擊!目擊者: 卡塔爾首都多哈聽到爆炸聲

和訊網
2025-06-24 02:03:18
以色列最大醫院被炸,內塔尼亞胡氣得發帖稱,伊朗在襲擊平民設施

以色列最大醫院被炸,內塔尼亞胡氣得發帖稱,伊朗在襲擊平民設施

碳基生物關懷組織
2025-06-19 18:03:22
祝賀!上午10點,鄭欽文重回前4,WTA排名變天,保利尼失寵了

祝賀!上午10點,鄭欽文重回前4,WTA排名變天,保利尼失寵了

體育就你秀
2025-06-23 12:04:27
祝緒丹發文告別嘉行,迪麗熱巴是否續約被討論,嘉行未來何去何從

祝緒丹發文告別嘉行,迪麗熱巴是否續約被討論,嘉行未來何去何從

明星爆料客
2025-06-23 16:23:16
諾貝爾獎認證細胞自噬!餓12小時細胞開始自我修復,能延壽30%?

諾貝爾獎認證細胞自噬!餓12小時細胞開始自我修復,能延壽30%?

涵豆說娛
2025-06-17 18:17:45
外交部副部長孫衛東已兼任部機關黨委書記

外交部副部長孫衛東已兼任部機關黨委書記

澎湃新聞
2025-06-23 15:56:27
北京一女子地鐵上打昏臨產婦女,一巴掌打碎自己享受的退休生活

北京一女子地鐵上打昏臨產婦女,一巴掌打碎自己享受的退休生活

罪案洞察者
2025-06-21 11:16:26
老天追著給錢是什么樣的感覺?網友:橫禍橫財一起來!

老天追著給錢是什么樣的感覺?網友:橫禍橫財一起來!

特約前排觀眾
2025-06-24 00:05:07
36歲技術總監辭退款僅5萬,秒退所有工作群,次日513個未接來電

36歲技術總監辭退款僅5萬,秒退所有工作群,次日513個未接來電

磊子講史
2025-06-19 16:46:45
不跪了,哈梅內伊亮終極王炸,大不了同歸于盡,號召8000萬人血戰

不跪了,哈梅內伊亮終極王炸,大不了同歸于盡,號召8000萬人血戰

大白話瞰世界
2025-06-23 13:26:48
剛剛!這邊重慶刀郎演唱會才結束,就傳來幾個好消息。

剛剛!這邊重慶刀郎演唱會才結束,就傳來幾個好消息。

深析古今
2025-06-23 23:24:43
讓女人無法抗拒的3種"溫柔強勢",高段位男人都在用

讓女人無法抗拒的3種"溫柔強勢",高段位男人都在用

伊人河畔
2025-06-23 22:50:53
演唱會取消不到72小時,鳳凰傳奇再傳3大噩耗,更大的麻煩來了

演唱會取消不到72小時,鳳凰傳奇再傳3大噩耗,更大的麻煩來了

大歪歪
2025-06-23 16:18:24
鳳凰傳奇封殺實錘?演唱會被取消后又爆三大猛料,玲花慘遭牽連

鳳凰傳奇封殺實錘?演唱會被取消后又爆三大猛料,玲花慘遭牽連

阿廢冷眼觀察所
2025-06-24 02:05:07
燃油耗盡的客機飛向日本迫降遭日方拒絕,機長將一名男子踹出飛機

燃油耗盡的客機飛向日本迫降遭日方拒絕,機長將一名男子踹出飛機

忠于法紀
2025-06-18 18:15:45
2025-06-24 02:56:49
天涯雜志 incentive-icons
天涯雜志
世相人心,立此存照。
1029文章數 3467關注度
往期回顧 全部

藝術要聞

故宮珍藏的墨跡《十七帖》,比拓本更精良,這才是地道的魏晉寫法

頭條要聞

玉淵譚天:美軍轟炸伊朗的武器僅美國有 但掏空了老本

頭條要聞

玉淵譚天:美軍轟炸伊朗的武器僅美國有 但掏空了老本

體育要聞

比起雷霆三少,他才是真正隊魂

娛樂要聞

魏大勛和秦嵐沒分手!

財經要聞

以伊沖突升級,對經濟和股市影響有多大?

科技要聞

售出千萬臺!他卻說"只想做下一代AI終端"

汽車要聞

真香價格+質保承諾 別克E5很難讓人拒絕了

態度原創

游戲
教育
本地
數碼
公開課

《星鳴特攻》開發者版本流出:發售前9個月的樣子

教育要聞

老師解答難題時,全班同學認真聽講,教室里充滿了求知的欲望

本地新聞

被貴妃帶火的“唐代頂流”,如今怎么不火了

數碼要聞

小米 REDMI K Pad 平板游戲視野拓展功能曝光

公開課

李玫瑾:為什么性格比能力更重要?

無障礙瀏覽 進入關懷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桓仁| 兴业县| 会昌县| 图片| 甘孜| 两当县| 鄂托克前旗| 肇庆市| 郓城县| 马尔康县| 台北县| 闸北区| 郴州市| 陇西县| 泰州市| 铜川市| 象州县| 芜湖县| 吴江市| 左贡县| 浦北县| 东阿县| 平邑县| 肃宁县| 江门市| 昆山市| 拜城县| 日土县| 金湖县| 永德县| 江门市| 二手房| 太白县| 岱山县| 探索| 象州县| 大洼县| 青铜峡市| 颍上县| 甘肃省| 上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