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貴州遵義跨越2000公里來到北京的養老機構實習后，胡修香才意識到，養老院的實際工作與課堂所學有著巨大差異。

2025年除夕夜，她負責護理的一位老人過世。那是她22年的人生中，第二次直接地面對死亡。因父母常年外出務工，胡修香是爺爺奶奶相伴長大的。在她小學五年級的一天，奶奶因高血壓倒在豬圈門口，她是第一個發現的人。

奶奶的突然離世，對胡修香的心理造成了巨大沖擊，她一整天說不出一句話。

可這一次，即使有了心理準備，“死亡”依舊擊潰了她的心理防線。

在養老機構里，死亡是禁忌詞匯。當死亡真切地發生后，她還要繼續工作，需要裝作無事發生，以避免悲觀情緒影響到其他老人。

但下班后，緊繃的神經一松下來，悲傷的情緒就涌上心頭。在員工宿舍里，她會一整個晚上都在回憶這位奶奶的點點滴滴，邊回憶邊哭泣。

即使已經過去4個多月，胡修香說起這件事依舊眼圈泛紅、聲音哽咽。她說，如果想成為一名合格的護理員，必須跨過很多關，“死亡”是其中最難跨過的一關。

同胡修香一樣，新一屆00后養老護理相關專業的應屆生即將進入養老機構。對他們來說，這注定是一份特殊的工作，這些年輕人需要變得靈活、耐心，以適應這份很不簡單的工作。考慮到中國正在逐漸步入老齡化社會，這些年輕人或許正承擔著一項重要的、非凡的工作。

奶奶去世后，胡修香的爺爺一個人留守在家，日子過得清貧，日常餐食十分簡單。因為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胡修香覺得，如果從事養老護理，以后她能夠更好地照顧爺爺，因此堅定地報考了這個專業。

今年6月5日，她正式入職北京普樂園愛心養老院。“奶奶，我們抱你下床去外面坐一會兒。”胡修香說。“我看見我父親和我哥哥了。”老人回答。

這樣前言不搭后語的對話，經常會在養老院老人和胡修香之間出現。這個時候，胡修香會像哄孩子一樣哄著老人，然后把老人抱下床。

親歷衰老與死亡

其實，在進入養老機構那一刻，每位護理人員都知道，很多老人會衰老并走向死亡，但護理員們都避而不談“死亡”，只聊開心的事兒，“讓老人開心一天是一天”。

婁澤佳是北京市豐臺區首開寸草馬家堡院的一名00后護理員，日常主要負責護理失能、半失能和認知癥老人，也是養老行業中少有的男性護理員。

2025年春節后，22歲的他接手一位半失能老人的護理工作。這位老人吞咽功能不好，只能吃流食。2月初，老人每天還能上午、下午起床活動一段時間，和其他老人同桌吃飯。

很快地，因為身體機能的迅速退化，老人就只能每天上午起床活動一會兒，其他時間則長時間臥床。進入4月份，老人每隔幾天就會發一次低燒，身體每況愈下。到了生命末期，一到晚上，老人的咳嗽越來越厲害，婁澤佳需要頻繁地給老人清理帶血的痰液。

那段時間，老人經常往返于醫院和養老院。再后來，家屬和醫院反饋給養老院的綜合意見是：只對老人進行簡單地藥物治療，沒有必要再反復折騰。

在每天的護理中，婁澤佳看到老人身子骨越發瘦弱，感受到老人也很痛苦。一個深夜，婁澤佳在一樓值夜班，來自醫務室的電話和救護車的燈光打破了寧靜——老人的身體狀況突然惡化，需要接老人去醫院。

在一樓等待了十幾分鐘后，已經上樓的醫護人員遲遲未有消息。婁澤佳走上四樓查看，經歷了老人的告別時光：在20分鐘里，老人的身體各項指標全部歸零。

這是婁澤佳第一次經歷“死亡”。即使在大學課堂里觸及了這個話題，但在將老人的尸體從床上抬至推車上并送出門外，他的第一反應還是“抵觸、害怕”，各種情緒霎時間襲來，整個人發懵。

婁澤佳說，照顧老人大半年，看到老人疾病纏身，真的很心疼，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2024年年底，作家瓊瑤在遺書中提及：當人老了。都要經過一段很痛苦的“衰弱、退化、生病、出入醫院、治療、不治”的時間。這段時間，可長可短，對于必將老死的人，是多大的折磨。萬一不幸，還可能成為依賴插管維生的臥床老人。我曾經目睹過那種慘狀。我不要那樣的死亡。

在貴州上大專期間，胡修香和同學們曾在實操課上扮演老人，并練習如何搬動、護理老人，但從未練習過如何莊重地面對死亡。她說，同專業的每一位同學，在養老機構實習時如果遇上死亡，幾乎都會痛哭一場，大家也都害怕過這一關。即使她已有了6個多月的工作經驗，也沒能真正做到勇敢地直面死亡。

22歲的盧晨曦是泰康之家·楚園的一名護理員。盧晨曦說，相比于跌倒、墜床、噎食等比較常見的風險，年輕護理員更害怕那些不可預期的風險，比如老人的身體狀況突然惡化或突然離世。“當死亡真正到來時，悲傷往往會取代害怕。照顧老人越久，越難走出悲傷的情緒。”

被“屎尿屁”包裹

在擔任首開寸草馬家堡院院長前，劉暢曾負責過集團層面的實習生業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實習生很難逾越“屎尿屁”這一關。

在每次招聘實習生時，劉暢總會詢問“能否接受護理老人大小便”“能否照顧異性老人”“父母是否同意”這3個問題，只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會考慮雇傭這位實習生。

不過，即使答案是篤定的，但當真的遇到，有些人才意識到自己接受不了。一位實習生在實習的第一天，就因為老人房間的味道而抵觸進入房間，實習只能草草結束。

為了能讓年輕的護理員逐步從心理上接受這些工作內容，養老機構通常會給新人們配備一名帶教老師，并給予一個適應期，讓新人逐步嘗試給老人脫褲子、換尿墊、穿紙尿褲……或者，也會讓新人先護理半自理老人，再逐漸銜接到失能老人。

胡修香還記得實習時第一次動手給一位老人摳糞便、洗屁股的場景。她說：“當時也是硬著頭皮上。想著都學了養老護理專業，也來到北京實習，權當鍛煉自己了。”

在經歷第一次“屎尿屁”的護理關后，胡修香突破了生理上的不適。現在，她能在一邊吃著糖，一邊協助老人上廁所。

在2024年7月正式入職后，婁澤佳一直負責護理幾位失能老人，更換尿袋、紙尿褲、尿墊是他值夜班時最頻繁的工作，他因此掌握了每位老人上廁所的節律。

北京龍振亞運村老年家園的護理員左艷琪說，許多患有認知癥的老人無法控制大小便，如果不及時處理，會把房間都弄臟，這就需要護理員細致地幫助老人打掃房間。而老人身上是否有味道和是否有褥瘡，是衡量一家養老機構護理水平的最重要的兩項指標。

護理老人除了需要克服心理障礙，本身也是一項體力活。一方面，為了保持老人的干凈整潔，護理員需要抱著老人從床上挪動到輪椅上，然后再更換床單或者給老人洗澡；另一方面，為避免臥床老人生褥瘡，護理員至少每兩小時就要幫助老人翻一次身——這是一項需要技術和經驗的體力活兒。

很多實習生因為在抱老人的過程中扭傷了腰，而被迫結束實習。即使是有經驗的中年護理員，也時常帶著護腰。腰痛也是護理員的第一大職業病，“抱老人下床”沒有機器人能完全替代，依據日本工業事故預防協會曾發布的一項調查，2019年，日本71%的護工患有腰痛。

在實習時，左艷琪曾被中年護理阿姨的“翻身”技巧所折服。在此之前，她只在學校里模擬過給模具人翻身，她當時使用了全身的蠻力，都沒辦法幫助老人翻身，而帶教老師卻能輕松做到。

而在工作一年后，身高160厘米、體重不足50公斤的左艷琪，已經能獨自將一位體重120斤的老人從床上搬到輪椅，并熟練掌握了抱老人哪個部位更省力、且不傷到老人。

“讓自己慢下來”

婁澤佳說，哄老人的關鍵是要讓自己慢下來，適應老人的生活節奏。

每天早晨，帶領老人做完餐前口腔操，給老人佩戴圍裙后，婁澤佳通常需要花費30分鐘—60分鐘來完成輔助老人吃飯的工作。例如他負責護理的一位老奶奶，通常只能吃流食。在吃小面包時，需要花費半個小時。這個時候，護理員需要坐在旁邊，一點點地喂老人吃。老人每吃一口，還會和護理員交流兩句。

剛進養老機構實習時，急性子的婁澤佳曾視這項工作為“折磨”。他說，剛開始覺得，老人怎么什么動作都這么慢，喝水都要花好幾分鐘，自己只能干著急。現如今，他可以隨時切換模式，適應老人的節奏。

衰老不僅僅是一個緩慢平靜的過程，有時也會伴隨激烈的沖突和意外。

6月初的一天，一位患有認知癥的老人，毫無征兆地將一碗粥和一碗豆漿潑在了婁澤佳的身上。婁澤佳曾經十分細致地護理過這位老人，但因為中途由另一名護理員帶班了兩天，老人就不開心了。自此，這位老人一遇見他就毫無理由地罵他。老人的嗓門很大，整個樓層都能聽見辱罵聲，婁澤佳每次都只能默默地躲開。

婁澤佳曾自我懷疑這份職業能否做下去。但很快他又會安慰自己，認知癥老人的行為不受意識控制，這是很難接受又必須接受的現實。

在養老院中，類似的沖突會頻繁發生，這意味著護理員需要有很強的意外情況處理能力。

日常工作中，盧晨曦不僅需要按照服務計劃幫助老人打掃房間、帶領老人做運動操、給老人喂飯，也需要熟練地掌握每一位老人的個性，靈活調整與老人的溝通方式。如果老人們發生了爭吵，盧晨曦還需要及時進行調解。組織文娛活動時，還要努力發現他們的閃光點，夸獎老人的才藝表演，為他們提供情緒價值。還有一些老人，可能因血管疾病影響而出現偏癱失語，盧晨曦需要觀察老人的肢體語言和表情，理解老人的意思。

00后是養老行業的希望

工作之余，左艷琪依舊是大眾印象里熟悉的“00后”。

在朋友圈中，她會使用甄嬛傳的梗和視頻特效，會用圖片記錄北京的初雪，會用“這真白月光，小時候沒手機，天天蹲一個臺等他們的歌”等文字表達對TFBOYS的喜愛。

高中畢業后，左艷琪選擇了養老護理專業，因為她覺得養老行業的年輕人少，好就業。

2023年7月，左艷琪和學校二十余位同學來到龍振養老集團旗下各個養老機構實習。一年后，只有不足10名同學順利轉正，因為優異的表現和執行力，正式工作8個月后，她被列入龍振亞運村老年家園“執行院長候選人”培養計劃。在同事眼中，她總是時刻掛著微笑，語氣也總是陽光樂觀。

一開始，為了給自己壯膽，也讓老人放心，她總是將自己的年齡從22歲報為24歲。和老人熟悉并取得信任后，才敢誠實地說出真實年齡。

當然，在集團層面做集體工作匯報時，說話卡殼以及一些緊張的動作，依舊會暴露她仍是一個職場新人。

一直以來，養老護理行業中年輕護理員的流動性非常高，能迅速成長的護理員更是極少數，行業素有“招年輕人難、留年輕人更難”的共識。

婁澤佳說，去年同專業畢業的60余名同學，現在留下的已不足10人，同他一起來實習的12個男生，只有自己成功轉正，其中有兩個男生在實習第一天就離開了。

婁澤佳選擇養老護理專業，一開始單純地是為了拿一個大專學歷，并沒有打算一定要干。但是實習真正上手后，卻感覺很好，他樂于每天接觸老人，就選擇留了下來。

現在，婁澤佳已從普通護理員升任護理組長，并且學習了大量學校里未曾學到的內容，包括打鼻飼、換尿袋……他說，即使目前還算順利，自己依舊沒有明確的職業規劃，走一步看一步。

從政策層面來看，雖然官方已呼吁了很多年，年輕護理員依舊是行業的稀缺品。2024年底，福壽康集團、中國人民大學等聯合發布的《2024養老護理員職業現狀調查研究報告》指出，中國養老護理人員缺口達550萬，其中能照顧失能老人的專業護工則更為匱乏。此外，新增的老年護理員的流失率為40%至50%。

智聯招聘執行副總裁李強分析發現，2025年上半年，智聯招聘平臺上養老看護行業招聘需求同比增長29%，崗位需求增長明顯，但年輕人期望從事相關崗位的意愿卻有所下降。

李強表示，多重因素仍阻礙著應屆生進入一線養老護理崗位的積極性。其一，目前市場對養老護理職業仍存偏見、視其為“伺候人”的工作，社會認可度低，家長普遍擔憂其前景；其二，一線護理員月薪多集中在3000元—5000元，晉升路徑模糊，北上廣等地還存在戶籍障礙，影響外地畢業生留下。此外，養老護理的應屆生實習中，面對失能老人照護、長期上夜班等場景帶來的心理落差，常常導致實習生退縮。

劉暢說，當前年輕護理員面臨的普遍問題是工作風險高、工資回報少以及社會地位低。養老機構招聘10位實習生，最終能留下一位都已是十分難得。

以北京為例，應屆生進入養老護理崗位的工資大約在5000元—6000元。這個崗位略有競爭力的地方在于包食宿，雖然大部分是集體宿舍。

即使年輕人難找，年輕的護理員難留，在養老行業管理者看來：有00后，養老行業才有未來。

在寸草春暉，每一位進入集團的00后應屆生，都會被納入五年培養計劃中，集團下屬多家養老院院長也都是由實習生培養而來。劉暢表示，養老護理行業的管理人才十分欠缺，養老院管理者需要成本管控、人力資源管理、與政府部門的溝通協作等多方面綜合能力，優秀的護理專業畢業生更具有培養潛力。

截至6月底，胡修香的正式工作經歷仍不足一個月，在忙碌中，她對工作的評價是“還可以堅持下來，還挺熱愛”。而遠在貴州的父母經常囑咐她，這是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應該先踏實工作幾年再做決定，短期內不能對工資期望太高。

大專畢業前，胡修香從未離開過貴州，為了“出來闖一闖、多看看世界”，她下定決心來北京實習。談起將來是否會堅持北漂生活，22歲的胡修香想了一會兒后回答道：“看以后吧，取決于對象是哪里人”。

（作者 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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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進

大國資新聞部記者 關注宏觀經濟以及人社部相關產業政策。擅長細節深度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