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沙一路向西南行駛200公里，就能抵達享有“書包制造之都”美譽的湖南省邵東市。每年，全國約60%的書包從這里發出，箱包制造也為當地創造了超200億元的產值。

每天傍晚六點，成千上萬名流水線工人從邵東城郊的各類工業園區中魚貫而出，然后分散到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

在湖南省陽光箱包有限公司（下稱“陽光8點”）所在的邵東市某工業園區內，除了600余位流水線工人外，每年寒暑假還會有80余位中小學生的身影活躍其中。

在陽光8點的流水線工廠，女性員工約占70%。過去很長一段時間，相當一部分女性員工因難以兼顧工作和照顧孩子而選擇離職。

年輕時，陽光8點董事長袁仕偉曾南下廣東打工5年，其間深切體會過父母和孩子分離的辛酸苦楚。2019年，當企業發展到一定規模后，袁仕偉萌生了一個想法：能否在工廠內為員工子女辦一個免費托管班。

托管班曾經更多是企事業單位的一項配置，主動開辦托管班的民營企業寥寥無幾。袁仕偉說，公司在運營托管班的過程中也是摸著石頭過河，也曾擔心出現一系列風險。開辦托管班的決定曾一度被管理層否決。

2019年，托管班初次落地后，就有30余位工人為孩子報名參加。今年暑假，這一數字增加到了80余人。所有進托管班的孩子只需自費約100元購買意外險，并支付1元/頓的伙食費。

在陽光8點的短視頻賬號中，一則關于暑期托管班的置頂視頻收獲了上千萬瀏覽量，評論區里密集出現的是“工廠還招人嗎，想去你們那里上班”。袁仕偉說，在創辦托兒所后，流水線員工的流失率從20%—30%降低到了10%—20%。

近些年，在育兒壓力加大等因素導致生育率走低的背景下，像陽光8點這樣開辦托管班的企業正獲得越來越多的關注。

2024年10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加快完善生育支持政策體系推動建設生育友好型社會的若干措施》明確提出，鼓勵有條件的用人單位配建母嬰設施、提供福利性托育服務、組織開展寒暑假期和課后兒童托管活動，積極幫助職工分擔育兒壓力。

袁仕偉說，公司無法為每一位帶娃工人都提供工作崗位。但如果各行各業的老板都參與其中，問題就能迎刃而解。能否開辦托管班，關鍵還是看企業“一把手”的魄力。

開辦一個托管班

2019年，袁仕偉在調查工廠員工的流失率時發現，女性員工離職的一大原因是需要回家專心照看孩子的學習和生活，而丈夫則負責在工廠里掙錢養家。當時工廠員工的流失率保持在20%—30%。

廠里有孩子的員工一般將孩子放在老家，直到寒暑假才會接到身邊。但因為白天要上班，即使接到身邊，也只能將孩子送往暑期托管班，或者讓孩子留在出租屋內玩手機。

袁仕偉的工廠中，多數員工來自周邊的各個鄉鎮，少數來自貴州、廣西等地區。袁仕偉說，許多在工廠打工的人小時候沒有獲得過很好的教育，學歷不高，因此會格外重視孩子的學習。一旦孩子學習成績出現波動，女性員工寧愿回家照看孩子。

于是，袁仕偉冒出了在工廠內隔離出一塊區域開辦托管班的想法。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管理層就出現了很多反對意見。一名管理者提供了一個典型案例來反駁：此前一家企業在開辦托管班后，小孩在工廠里出現意外事故，導致企業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如果陽光8點也發生了這類事故，該怎么辦？

在邵東市，開辦托管班的民營制造業工廠屈指可數。袁仕偉和多名企業主就托管班溝通過，而他們規勸袁仕偉的理由也是安全問題：“小孩子天性比較頑皮，如果工廠的安全保護措施不夠規范，或者工廠規模較小，一旦發生安全事故，企業可能會惹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袁仕偉說：“但當初我的想法是，萬事不能總往壞處想，工人孩子托育的責任總需要有人來承擔。”

為規避潛在的安全事故，托管班設置了許多規則：上托管班的孩子需年滿3歲；所有上托管班的小孩不能進入生產車間，只能在教室或室外籃球場等區域活動；小孩不能帶尖銳物品，不能在沒有大人陪同的情況下乘坐電梯；所有父母需要自費約100元為孩子購買一份意外險。

除了企業管理層敢于承擔風險，開辦托管班也要求企業具備一定的經濟實力。

2021年，陽光8點將工廠搬至新工業園區。經公司和園區協商后，陽光8點任何一名員工只要工作超過半年時間，即可擁有緊挨著新工業園區的小學入學資格。此后，許多員工都借此機會將留在老家的孩子轉學至該小學，陽光8點托管班的小孩數量也迎來進一步增長。

袁仕偉算了一筆賬，公司在工廠食堂用透明玻璃隔離出大約150余平方米的空間用于教室，室內的課桌、書架等設施也如小學教室一般，這部分前期投資總共10余萬元。其次，雇傭兩位托管班教師的費用每年需10余萬元。小孩每頓伙食費僅需自費1元，伙食費的剩余部分由工廠支付，這項成本再加上作業本等細項開支，一年所需費用不超過10萬元。室外活動可以直接使用工廠的室外籃球場、羽毛球場和花園等。

以此計算，開設一家托管班，固定投資約為10萬元，每年維持運營的費用約為20萬元。

近兩年，陽光8點的整體營收保持在4億—5億元。袁仕偉說，托管班支出并不多。“但每個人都會在最饑餓的時候，選擇將食物留給自己。只有企業能持續良性運轉，才能保證長期穩定地運營托管班”。

開班之后

過去十余年，肖昌盛在工廠流水線的身影遍布長沙、惠州、東莞等地。外出務工過程中，他也完成了結婚、生子等人生大事。

從他記事起，父母就一直在外打工，自己和村里的許多同齡人成了留守兒童。那時，他經常抱怨父母只在過年期間才回家一次。但當自己的兩個孩子都上小學后，生活的重擔讓他和妻子不得不選擇重復父母的生活軌跡。

他說：“此前工作的工廠都未設有托管班，自己只能將孩子丟在老家讓爺爺奶奶幫忙照顧。即使孩子放寒暑假，也會因為自己忙于上班而沒辦法把孩子帶在身邊。只能在春節或老家有事時，才回家順帶看看孩子。”

在肖昌盛看來，爺爺奶奶的教育方式會讓孩子形成許多明顯的缺點。比如，孩子在家里會恃寵而驕，甚至養成許多不良習慣。出門在外時，則又變得膽小怕事、缺乏活力。

因為自己曾在留守兒童的環境中長大。肖昌盛說，留守兒童會因父母不在身邊而變得非常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心，學習上也因缺乏大人監督而變得不自律。

肖昌盛的經歷幾乎是他的同鄉工友都曾面臨的困境。湖南一直是人口流出大省，每年外出務工人員超過1600萬。而廣東是湖南最大的外出務工目的地，在湖南打工人群中，常有“湖南人天生的宿命是去廣東打工”的玩笑說法。

2023年8月，教育部發布的教育統計數據顯示，2023年義務教育階段農村留守兒童的數量為1550.56萬。2023年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發布的《農村留守兒童手機沉迷問題調查與對策建議》指出，留守兒童沉迷手機現象愈發凸顯，其中重要的影響因素是家庭管理缺位。

2015年，在妻子生下第二個孩子后，肖昌盛決定要離孩子更近一點，于是和妻子一同進入了陽光8點在邵東的流水線工廠。工廠距離老家約200公里，每逢工廠放假或孩子的關鍵學習節點，他都會和妻子趕回老家。他說，雖然沒能每天監督孩子的學習，但在邵東工作已是在照顧孩子和平衡收入后的最佳選擇。

在托管班實行后，許多女性員工就奔著陽光8點的托管班福利而來。肖昌盛和妻子以雙職工的身份至今已在工廠里工作十年時間。他說：“能堅持就在同一家工廠里不跳槽，很大程度上就是托管班這項福利，在照看孩子方面省心很多。”

為了滿足員工的帶娃需求，陽光8點對托管班的時間安排進行了多次調整。

一方面，陽光8點的托管班全年開放。在春秋學期，為契合小學下午4點放學的時間，托管班每天下午四點半正式開課。由于部分員工偶爾需要加班，托管班有時會持續開放至晚上9點；另一方面，在寒暑假期間，托管班的開放時間是從上午9點持續到晚上9點，其間午餐和晚餐時間會暫停2小時，由父母帶孩子吃飯和休息。

在和小朋友接觸時，袁仕偉發現，很多小孩剛進入托管班時，都會帶著膽怯的眼神與周圍人接觸。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父母的陪伴下，逐漸熟悉了托管班的環境，也變得越來越陽光開朗。他們開始熱情地參加托管班組織的唱歌、跳舞比賽，面對陌生人也敢主動打招呼、說話；此外，越來越多的孩子開始把公司當作家的一部分。

他說：“因為托管班的存在，每到下班時間，公司園區就像一個大型小區，充滿了煙火味和人情味。”

另一種解法

2021年入職陽光8點后，杜麗每年寒暑假都會將兩個孩子送進工廠的托管班。在沒有托管班之前，杜麗的兩個孩子參加暑期托管班的各項費用約6000元/月。因此在寒暑假時，她的工資只能勉強覆蓋兩個孩子的托管班費用。

陽光8點流水線員工平均工資約為5000元至6000元。杜麗說：“對于有孩子的流水線員工來說，工廠提供的托管班福利，相當于多發了幾個月的工資。”

在開辦托管班之后，陽光8點流水線員工的流失率從此前的20%—30%下降至10%以下，工廠里擁有了很多工齡超過十年的老員工。

據袁仕偉的觀察，如今越來越多的公司為了提升年輕員工的認同感，開始允許員工攜帶寵物上班，甚至會單獨開辟寵物休息空間。

他說：“既然寵物都能進辦公區，為什么小孩就不行呢？如果越來越多的企業主動開辦托管班，社會層面就能減少許多勞資對立的矛盾。那些需要兼顧家庭和工作的女性也許就不會遭受職場歧視，生育友好型社會距離我們也就不會太遠。”年輕時，袁仕偉曾在廣州打過5年工，經歷過與子女、父母分離的日子。

如今，袁仕偉幾乎每天晚上7點都會準時出現在“陽光8點袁班長”的直播間，進行公司產品的直播帶貨。

2023年上半年，在陽光課堂持續運轉4年后，袁仕偉開始在抖音等平臺穩定發布短視頻。在已發布的1500余條視頻中，除了公司的產品和日常業務介紹外，還涵蓋了大量托管班的日常生活。這些內容為陽光8點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熱度——僅在抖音上，粉絲數量就超過了100萬。

他說：“托管班視頻的熱度確實遠遠超出了我們當初的預期，也從側面帶動了公司的品牌熱度和產品銷量。”

在陽光8點的短視頻評論區，雖然好評如潮，但也夾雜著一些質疑聲。有人質疑陽光8點利用托管班來炒流量，認為其本質是為了直播帶貨。

袁仕偉說：“君子論跡不論心，我只負責完成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好壞評價取決于他人。”

（作者 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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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進

大國資新聞部記者 關注宏觀經濟以及人社部相關產業政策。擅長細節深度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