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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愛點麥當勞,有錢人別墅里開party
多靈恩覺得自己和唐小雁一樣,是像野草一樣的女人。她出生于1999年,生下來眼睛幾乎是瞎的。她差點被爺爺賣掉,又被父母救回來。眼睛治好了,生活過好了,成了富家女。然后她去澳洲留學,去年她家破產了。
命運是什么呢?多靈恩曾經的拳擊教練,是他那個量級的中國拳王。但在成為拳王之前,他送了兩年外賣。
戲劇的是,現在,多靈恩也開始送外賣了。
一
“我和你爸的現金加一塊不到兩萬。”
媽媽打來的視頻電話,擊碎了多靈恩最后一絲幻想。
從重慶飛墨爾本要13個小時,但噩耗傳來卻只要一通電話。留學后的第一個圣誕節還沒過,家里就破產了。
如果現在回國,不僅之前上百萬的學費都打了水漂,還拿不到學歷,對家里高額的債務也于事無補。而留在墨爾本,則意味著她要在完成學業的同時,想辦法掙錢養活自己,這在留學生圈子里是很罕見的。
“去找個工作吧。”一起合租的大哥聽完多靈恩訴苦后,給出一個建議。大哥也是中國人,平時在墨爾本的社區送外賣。他做這個職業不是因為缺錢,只是純粹想來國外換個生活環境。
多靈恩盤算了一下,送外賣的時薪比確實去餐廳端盤子高太多了。她跟很多留學生一樣,在學校周圍的餐廳里打過工,一星期干三小時,主要目的是體驗生活。以前她覺得賺錢不重要,但現在,每一筆收入都彌足珍貴。
“我還真沒見過有留學生送外賣的,你可以嗎?”大哥勸她再想想,但多靈恩沒有猶豫。在她一再堅持下,大哥領她入了行,注冊了騎手平臺,也搞來了衣服和電單車。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靈恩出發了,她提上了20公斤的電池箱艱難走到了電單車前。
前兩天看一個臺灣小哥拿小推車裝電池,多靈恩還很是不解。但自己拿上之后,才清楚地感知到了分量。她練過拳擊,自認是“力氣比較大的女孩子”,不過在拿上電池箱后,胳膊還是發軟。
能上路嗎?會摔跤嗎?多靈恩有些忐忑。她幾年沒有騎電動車了,何況還這么沉,扶著把手的整個人搖晃晃的。這一天,她不斷糾正著二十年國內生活的慣性。“靠左,一定靠左,不要搞錯。”騎車的她一直給自己默念。
第一天,她接了20單,平臺給新手激勵,總共賺了400刀,她在停車的時候扭了腳。之后送外賣時,她無可避免地摔了跤。
在送外賣的圈子里,騎手們調侃這是必經之路,“每個人都會摔幾次,要慢慢馴服自行車。”
之后的日子里,多靈恩有時感覺被一種巨大的反差感包圍。
打工最勤快的時候,她一周送過五天外賣,留下兩天學習。她的留學生朋友們依然背著愛馬仕逛街,出門開父母給買的車,而與此同時,多靈恩穿著外賣服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她遇見過清早披著被子剛起床的流浪漢,也給富人區開party的老哥送過餐,點餐多到配送箱都放不下。
在海外白人社區,成為一個中國外賣員,偏見和歧視會不自覺地涌來。有次騎車到別墅區時,一個60歲左右的白人女性突然惡狠狠地沖她吼,“你根本不懂怎么騎車,滾回你的中國。”
“你他媽閉嘴吧。”多靈恩揚起眉毛,狠狠地踢了一腳女人的車。那個白人嚇到了,愣了一下,開車走了。
多靈恩從沒見過歐洲或印度騎手有過這種待遇,在她的觀察里,被吼的大多是華人。
歧視也有關財富。得知多靈恩家里破產后,身邊的朋友們大多都是在鼓勵她,但也有例外。一些關系總會暴露出它脆弱的一面。
有一次,多靈恩和往常一樣找一位朋友吃飯。談話間,對方有意無意地透露出自己“窮了”“手里沒錢”,話里話外都是提防著多靈恩向她借錢。付完飯錢后,對方立馬就會要求多靈恩轉賬,生怕她逃單。“我不會向他們借錢的。”多靈恩語氣有點激動。
錢,圈子,面子……留學生群體內部有著堅固的分化。來自縣城的有錢人,和來自上海的有錢人,本質上有著很大差別。小資家庭的子女需要進行一輪心態調試——在這里,有錢人的生活永遠沒有上限。
小奇和多靈恩選過同一節課,算是同學。他的家境也在慢慢衰落。在留學生隱形的財富榜上,小奇的排名不斷后退。他在課余時間去工地打工,去搬磚,給自己賺學費和生活費。
這本來是一個自力更生的勵志故事,但小奇卻害怕同學發現自己下工地。“他刷到我在小紅書上說我送外賣的帖子,偷偷告訴我他也在打工。他只跟我講了,沒跟其他留學生講過,怕大家瞧不起他。”
關于打工的秘密,成為兩個人友誼的基礎。
二
家里的經濟狀況,多靈恩一直都很在意。她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巔峰時家里曾擁有千萬資產,但這兩年越發艱難。
租金是家里現金流的重要來源,但因為疫情,租出去的店面也開不起來了。2021年,父母為補貼虧空,賣掉了兩處房產。
多靈恩家的房子是復試的,還有電梯,爸爸也縱容了多靈恩8歲時的審美,把她的房間全部刷成粉色——她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公主。
那種感覺就是買東西不用看錢。多靈恩喜歡收集古著。1960年產的lee的外套,大幾千的價格都是很平常的。在家里破產前三天,多靈恩還花了三四萬在日淘網站上買衣服。她的衣服多到可以掛滿一間服裝店,每件都價格不菲。
破產后,她第一次打開了支付寶的賬單,發現自己一年純生活開銷大概在四十五萬左右。
危機其實早有預兆,但在真正來臨前,沒人意識到沖擊的力量。
多靈恩親眼見證了父母白手起家的經過。先是在菜市場門口擺地攤,到借錢開起了自己的服裝店,慢慢擁有自己的店鋪和資產。踩上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的十年,他們總覺得自己會掙錢,而且能掙更多的錢。
生意做大后,父母們陸續投資過工地、中藥、比特幣等產業,但對這些行業都缺乏了解。跟風投資的結局,就是跟風被騙。
“我從來不覺得人能掙到自己認識之外的錢。”多靈恩跟父母提過自己的擔心,“他們覺得我小,不聽。”
接下來就是不斷地賣房、賣車、抵押,全套流程這家人已經無比熟悉了。弟弟也不去商店冰柜里拿自己最喜歡的冰激凌了,因為要給姐姐省錢。
多靈恩出國留學前,家里的氣氛已經有了微妙的改變。她腦海里的印象常常是這樣的:爸爸在客廳坐著,媽媽偏頭痛臥在床上,多靈恩在自己的房間上課。在弟弟放學回家前,家里沒有人開口說話。偶爾零星的對白是,“那個又虧了哦,錢收不回來了。”
2022年初,多靈恩來到澳洲后,媽媽就對家里的經濟狀況含糊其辭。一會說不用擔心,你就好好上學,爸媽能把你供出來;一會又說,生意確實是不太好做。最后,殘酷的現實世界終于在她眼前緩緩鋪展。
破產后的落差,并不是一句“消費降級”就能概括。過往富裕家境所帶給她的,不只是物質上的優渥,還有她對錢的認知。以前不在乎錢的人,逐漸把搞錢和省錢放在了價值鏈的頂端。
有一次搬家后,她發現屋子里還缺幾把椅子,于是下樓問保安:“這棟樓哪里可以撿到椅子嗎?”保安給她帶進了一個雜物間,里面堆滿了公寓里前任住戶們不要的家電、家具,多靈恩從里面撿了四把毫不配套的椅子。
回家的路上,從便利店門口經過,她又覺得店員扔出來的牛奶箱不錯,撿了幾個拿回來做收納。
還有吃飯也不一樣了,開始送外賣以后,她每頓飯都自己做,食材可以去超市買最便宜的,控制成本。
印象最深的是今年過春節,她留在墨爾本想給自己做頓年夜飯。去超市買菜時,前面的澳洲人一邊打包生菜,一邊把外層的葉子扯下來扔掉,多靈恩提著袋子就在旁邊撿。撿完一袋子后,她問工作人員“我可以帶回去嗎”,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在墨爾本,多靈恩本科讀的是marketing(市場營銷)專業,這似乎是很多富人家庭的規劃。她同學的父母有做知名上市公司CEO的、有經營國內高端房地產市場的。孩子出國讀個經管專業,回家幫忙打理家里的生意,一代人的財富,由下一代人鞏固。
而多靈恩需要面對更現實的問題。幼教、廚師這類移民專業的碩士學費大概是2萬澳幣一年,多靈恩自己勤工儉學就能負擔。而如果繼續讀marketing,她會徹底把家里拖垮。
于是,就像決心去送外賣一樣,多靈恩正在平靜地接受移民專業。留在澳洲,打工、掙錢,是她眼前的道路。
三
階級與財富的分異很多時候并不復雜。
當多靈恩騎車到富人區時,樹總是高大,遮蔽了南半球刺眼的陽光。透過籬笆的縫隙隱隱約約往里看,別墅里面沒有爭吵,一片富裕安詳。
富人們會點不同種類的外賣。新鮮的果蔬、魚肉、牛羊,放在小小的自行車上都非常有份量。多靈恩經常在富人區迷路。停下車時,她經常會好奇,房子里面的人在干什么?需要這么多新鮮的食材,他們是在開派對嗎?
而窮人則是另一番景象。凌晨一點,多靈恩騎車去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區。她看到一個單親爸爸正在跟女兒洗澡。小女孩兩歲多,看到多靈恩手里的麥當勞眼睛冒著光,一直在旁邊開心地喊叫。
多靈恩突然感到一陣心酸。小孩這么晚為什么不睡覺?房間為什么這么凌亂?爸爸是剛下班嗎?很多問題困擾著多靈恩。送往窮人區的外賣,也大多是麥當勞之類的快餐。
在更窮的難民區,人們被趕到密密麻麻的公寓樓里。“臭”是多靈恩最深刻的印象。膚色、樣貌、種族各異的人們出入這里,很多人一看就是剛剛歷經過一場逃亡。這里的人們看起來都很滿足,或許對于他們來說,有遮風避雨的地方,生活就是很大的改善。
多靈恩對氣味非常敏感。她到現在還記得幼兒園時,跟著爸爸媽媽凌晨起床去擺攤,菜市場就散發著一種垃圾發酵和腌菜的味道。一直到旁邊商店關門,收垃圾的婆婆爺爺來了,她才可以回家。
和大部分留學生不同的是,多靈恩不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
生下來的時候,她有只眼睛是很嚴重的弱視。爺爺覺得她是女孩,又瞎,把她送到了農村。她成了要挾父母分手的籌碼。
后來,媽媽把她從農村接回來了,接到她時,她一個月沒洗澡。媽媽買了很多礦泉水,在街邊把她身上的泥沖干凈。
人生的前七八年,多靈恩的記憶伴隨著摔跤、弱視與醫院眼科。在西南醫院,醫生說她嚴重到可以去領殘疾證了。她那時還小,不理解這話什么意思,以為是夸自己,還在爸爸面前炫耀。
爸爸卻動手打了她。多靈恩哭了。那天回家的路上,父母對她說,你和普通人沒有區別。
自那以后,多靈恩的童年始終沒離開那副藍色的矯正眼鏡,還有父母骨子里的要強。
之后短短幾年間,這對年輕夫婦憑借自己的吃苦耐勞,開始在那個“很容易掙錢的年代”淘金。他們一步步地賺錢,搬去更大的房子,將自己的階級扯離自己的出身。
但是時代變化得太快,他們沒能應付過來。
多靈恩很為自己的母親感到惋惜。她談起母親年輕時的“別墅夢”,這那他們家這么多年來的動力。破產前家里并不是買不起,但是將錢放在了“更重要”的投資上。而如今,那個夢已經漸漸飄散了。
多靈恩自己的夢也夭折了。她原本的計劃是,畢業后開一家喜歡的古著店,自己做主理人。如今她不得不賣掉自己辛苦收藏的三分之一——有錢時這些愛好是無價的,但破產后卻能直觀地換算成生活費。
她現在常穿的只有一兩件衣服,最簡單的衛衣或者休閑裝。
搬進便宜的公寓后,多靈恩洗衣服要跑到公共的洗衣房去。脫下來的衣服等一周才能洗,還要提著很沉的一筐在街上走,這是中國留學生很難習慣的生活方式,但多靈恩漸漸適應了。
她很喜歡坐在洗衣房里觀察進進出出的人,像個紀錄片導演一樣。原來,來公共洗衣房的不只有住在周邊公寓里的年輕人,很多澳洲的老爺爺和老奶奶也是如此。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正在融入當地的生活文化。
還有一次,多靈恩送完外賣路過一個墓地。她看到墓地埋了世界各地的人,林林總總的墓碑上刻寫著各種不同的語言文字和裝飾圖案。
看到熟悉的華人墓碑時,她的思緒又開始飄遠。那些墓碑上的生卒年,都屬于遙遠的上個世紀,這些華人在艱苦的年代里選擇飄洋過海,獨自來海外打拼,如今也孤零零地葬身他鄉,有多少人會記得他們生前吃過的苦呢?
那一刻她又感覺,即便墨爾本集中了那么多民族的人,自己好像也無法徹底融入進去。
來到墨爾本不久后,多靈恩在一個猶太人的別墅前面,撿回來一只白色小熊。小熊是那家孩子們不要的,連同其他幾個玩具一起整齊擺在院子門口。
白色的小熊身上沒有污漬,穿著藍色背帶褲和紅色的外套。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就像命中注定一樣。
讓我們說回命運。多靈恩最喜歡的唐小雁不相信命運,所以她去改名,改名就是改命。改命之后,她成為了制片人,從鏡頭前走到鏡頭后,從一無所有的游民變成拍上節目的制片人。
多靈恩相信命運嗎?或許是不信的。小時候爺爺找算命的,算命的說她會是個男孩,給她取了個男生的名字。生下來一看,是女的,爺爺氣壞了。
但這件事的另一層隱喻是,沒有人能算準她的命,也沒有一種命能把她框住。人生的前二十年,她經歷過貧窮、富有,但現在已經沒什么感覺了。她把社交媒體的賬號名起做“多靈恩的流浪日記”,坦誠地接納了自己的漂泊。
她是一個游民,總是游離于階級、種族之外。這是落寞的,也是自由的。
作者 水兒12 | 內容編輯 百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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