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德國柏林的歐冠決賽，路易斯-恩里克帶領巴薩3-1戰(zhàn)勝尤文圖斯，拿下那個賽季的三冠王。賽后，他五歲的小女兒莎娜揮舞著代表巴薩的旗幟，還插到了球場上慶祝勝利。

十年之后，還是在德國打響的一場歐冠決賽，對手來自意大利。恩里克再次帶隊贏得大勝，榮登三冠王。不同的是，這次他執(zhí)教的球隊是大巴黎，以及那個開心慶祝的孩子，前些年已經(jīng)因病離開了這個世界。

賽前，恩里克曾經(jīng)說到：“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回憶，我希望能用巴黎圣日耳曼的旗幟做同樣的事情。我的女兒可能身體不在那里，但精神永遠與我同在，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這樣的愿望，最終被遠道而來的巴黎球迷們以另一種形式實現(xiàn)了。他們在看臺上打出了巨大的TIFO，恩里克將巴黎旗幟插在球場中央，身邊是未曾離開的小天使。

這是巴黎球迷獻給主教練的最佳禮物，也是這個傲了一輩子的男人最心軟的地方。

踢球時，他從皇馬自由轉(zhuǎn)會巴薩，還在面對老東家進球時瘋狂慶祝。執(zhí)教后，他寧可在歐洲杯大名單留下空缺也沒招一名皇馬球員，一邊帶隊打世界杯一邊頂著吐槽開直播。剛過梅西、懟過姆巴佩，一句“你們這群家伙什么都不懂”得罪了整個記者圈，還說過“我在阿斯圖里亞斯山區(qū)長大，這輩子只知道如何競爭。”

唯獨——每次談到莎娜，恩里克才會卸下所有的心防，讓人們看見最真實的樣子。

球員時期的恩里克，經(jīng)常被人稱為從前到后什么位置都踢過，六邊形全能戰(zhàn)士。但這些對于他自己來說，卻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起初，他也是小地方走出的鋒線神童。從五人制開始接觸足球，在家鄉(xiāng)球隊希洪競技接受青訓并出道，第一個正經(jīng)打滿的西甲賽季就轟進了14個進球，以19歲的年紀排到了射手榜第五。

接著，盡管自己覺得這么早去豪門壓力太大，但還是因為希洪競技破爛的財政狀況轉(zhuǎn)會去了皇馬。五年長約，少年天才，旁人看已經(jīng)拿到了平步青云的SS級劇本，恩里克卻陷入了經(jīng)典的“皇馬陷阱”。

這個陷阱叫：前場球星都得排號，年輕球員自覺輪崗。

沒辦法，前面有著勞德魯普、哈吉和普羅辛內(nèi)茨基，年輕的恩里克想要打比賽只能去中場。幸運的是，他還真有著極強的技戰(zhàn)術適應能力，中場踢得有模有樣，邊前衛(wèi)、中前衛(wèi)包括后腰都能打，甚至臨時客串過中后衛(wèi)。

不幸的是，他在皇馬每個賽季的進球數(shù)都沒超過5個，哪怕入選了國家隊成為西班牙國腳，也沒啥知名度。

1995年，恩里克在國家德比5-0大勝里打入一球，瘋狂慶祝。“太不容易了！我真的太想進球了！誰還記得我是一名前鋒啊！”

1996年，他和皇馬合同到期，加盟被自己進過球的巴塞羅那。“我知道這事很轟動，但我在皇馬對得起我的五年合同。原因？來到巴薩后第一次碰見主教練羅布森，他看著我問旁邊的翻譯穆里尼奧‘這人是誰’？這就是原因。”

到了巴薩，恩里克雖然還是沒能踢上心心念的前鋒，但位置更加靠近，參與進攻的機會大大增加。先是在羅納爾多身后當僚機，之后和里瓦爾多互相投喂。連續(xù)7年進球上雙，一年就抵皇馬五年。

國王杯、優(yōu)勝者杯、西甲冠軍接連到來，留下的最經(jīng)典時刻還是在國家德比。已經(jīng)戴上巴薩隊長袖標的恩里克，頂著伯納烏的漫天噓聲，他打進了一粒精彩的遠射，接著狂奔半場瘋狂慶祝。激情程度，比代表皇馬進巴薩那次還要超級加倍。

“為什么不慶祝？我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我可是代表巴薩在伯納烏進球了啊！毫無疑問，這就是我職業(yè)生涯最美妙的進球之一。”

這話就特別恩里克。西班牙媒體評價他永遠心高氣傲，但對自己有清醒認識，不喜歡過分炫耀。說話做事堅持直來直去，不怕一切競爭，也不給任何人面子。

所以，到了職業(yè)生涯末期。巴薩想給傷病纏身的他再多續(xù)一年，他拒絕了，因為“我已經(jīng)達不到自己要求的高度。”母隊希洪競技也希望他回歸，又被拒絕了，因為“不想當一個踢不了球的招牌，白拿錢”。

34歲，宣布退役。

之后去干嘛呢？游泳、沖浪、爬雪山、自行車越野、徒步穿沙漠。

2007年，他完成了法蘭克福鐵人三項挑戰(zhàn)賽，包括2.4英里的游泳、118英里自行車和全程馬拉松。2008年，他參加了撒哈拉沙漠馬拉松賽，歷時六天、全長155英里。

別人退役享受生活，恩里克繼續(xù)挑戰(zhàn)自我。他始終堅信，堅韌的體魄不止是足球的基礎，更是了解自己、認識世界的最佳方式。

而在刷爆各種特殊成就之后，恩里克在2008年回歸足壇，拿起了巴薩B隊的教鞭。有媒體戲稱：“球員們注意了，以后全隊最能跑、最強壯、最健康的都將是主教練本人。”

恩里克執(zhí)教初期，輿論評價褒貶不一。

一方面，確實取得了不少成績。帶著巴薩B隊時，先是闊別11年殺回西乙，還接著拿到了聯(lián)賽第三。若不是規(guī)則限制，就能和A隊在西甲會師。執(zhí)教塞爾塔的時候，全面革新戰(zhàn)術打法，把前一年還排17的球隊直接帶到了第9。

另一方面，也有聲音吐槽他基本照抄好基友瓜迪奧拉的理論框架，不管球員匹不匹配，也不會處理更衣室關系。帶羅馬時，就始終沒把現(xiàn)有球員和擅長戰(zhàn)術捏成型，還因為和托蒂鬧僵被球迷集火。

直到2014年，馬蒂諾執(zhí)教巴薩被瘋狂吐槽，球迷們高喊著“我們要踢攻勢足球”，俱樂部再次向老熟人拋出了橄欖枝。

執(zhí)掌巴薩一線隊帥印，對于恩里克來說簡直是夢想成真。但很快他就了解到，在豪門當主教練究竟有多么不同。

當時的恩里克還是想走樹立主教練權威的強硬路線。在梅西冬歇期回來狀態(tài)不佳的時候直接怒斥，還把他放上了替補席。梅老板隨后因為身體不適缺席了訓練，矛盾進一步激化。幸好，哈維和伊涅斯塔搭起溝通橋梁，雙方靜下心來一番推心置腹，發(fā)現(xiàn)在足球哲學和具體打法方面有很多不謀而合的地方。

最終那個賽季，恩里克帶領巴薩拿下了三冠王，也誕生了莎娜揮旗慶祝的經(jīng)典畫面。與此同時，恩里克與MSN結下了偉大友誼，梅西后來就說：“一開始是有些不愉快，但這都是正常的。現(xiàn)在對我來說，最好的主教練有兩個人，一個就是恩里克，另一個是瓜迪奧拉。”

不過帶隊三年成績逐漸下滑，恩里克還是選擇了離開。越來越多的人吐槽，他把巴薩帶成了防反球隊，球權全都壓到了鋒線的MSN身上，讓南美三叉戟透支太多。16-17賽季歐冠1/8決賽，巴薩首回合客場0-4慘敗巴黎，恩里克沒等到次回合就宣布賽季后離任。

那套破釜沉舟的3313，不可思議的6-1諾坎普奇跡，成為他留給巴薩球迷的送別禮。

揮別諾坎普，恩里克在一年之后又得到了第二份夢想中的工作：西班牙國家隊主教練。然而正當他雄心勃勃打算再塑輝煌時，一場來自家庭的災難中斷了一切。

2019年3月，恩里克因為私事暫時離任，把國家隊交給了長期陪伴的助手莫雷諾。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因為小女兒莎娜患上了骨肉瘤。這種疾病屬于兒童骨癌，即使經(jīng)過手術和化療等綜合治療，生存率也僅有6-7成。

而在經(jīng)歷了半年的艱苦治療之后，9歲的莎娜離開了這個世界。恩里克在社交媒體公布了這一消息，西班牙首相、西甲各隊、梅西和拉莫斯等球星全都表達了慰問。蘇亞雷斯則在進球后擺出了X手勢，那是莎娜（Xana）的首字母。

如此巨大的打擊，讓恩里克也過了一段時間閉門不出的日子。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作為整個家庭的支柱，必須用更加積極的態(tài)度去面對今后的生活。

“人們可能會想你的小女孩9歲就去世了，但我們一起度過了美好的9年。你要是問我幸運還是不幸，我的回答是自己很幸運，非常非常幸運。現(xiàn)在她的身體走了，但她沒有死。她仍然會和我們在一起，是指引全家人的明星。”

他說服了自己的母親，重新在家里擺出小孫女的照片。“媽媽，你必須把莎娜的照片貼出來。讓我們每天談論她，笑著回憶她，因為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莎娜繼續(xù)看到我們幸福的樣子。”

他還和妻子一起，以莎娜的名字創(chuàng)辦了一個基金會，幫助那些絕癥兒童的家庭。“尤其是在孩子生命的最后幾個月，全家都無法繼續(xù)工作。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覺，也知道他們需要什么幫助。”

他開始向大眾講述過去幾個月發(fā)生的事情，帶著突然蒼白的頭發(fā)和肉眼可見的衰老，卻始終保持平靜。“眼淚已經(jīng)留過了，我答應她接下來無論什么事情都不會哭。輸球也好，生活里的其他事情也好，留給我們父女的只有笑容。”

恩里克說到做到。

收拾完心情，他回到西班牙主帥的位置，人們發(fā)現(xiàn)他還是那個恩里克。繼續(xù)我行我素不討好任何人，繼續(xù)在認定的道路上不斷前行。

21年歐洲杯，恩里克棄用了飽受傷病困擾的拉莫斯，且沒有帶上一名皇馬球員。雖然那幾年皇馬也沒怎么把本國球員當重心，但納喬和阿森西奧等人還是被輿論看做不錯的補充。然而他寧可在26人大名單里留倆空位，也“沒必要強行湊數(shù)”。

可想而知，他會受到多少抨擊。但那屆大賽里的西班牙非常爭氣，一改此前光傳控不進攻的磨唧，肋部各種小配合風生水起。一路打進半決賽，只是點球惜敗最后奪冠的意大利。

等到22年世界杯，恩里克又整出了一個“開天辟地”的大活兒。除了西班牙的比賽日，他每天會準時開直播，和全世界球迷聊天嘮嗑。從此前比賽的戰(zhàn)術復盤，到競爭對手的細節(jié)分析，再到多吃雞蛋不吃奶酪的飲食習慣和裸睡的N大好處，期間誕生了一大堆金句。

“如果西班牙沒贏，那最好讓阿根廷奪冠，讓梅西贏一次。”

“如果費蘭（和恩里克大女兒談戀愛）進球后做出奶嘴慶祝？那他以后就別想上場了。”

“有些教練只知道獎杯和贏球虛名，犧牲孩子們的發(fā)展，這種人就應該從青訓里滾蛋！”

“我知道公眾人物肯定有人黑，但愿意現(xiàn)場看球的幾萬人，在電視前的上百萬人，他們都是來享受足球快樂，支持你的。總有人喜歡標新立異唱反調(diào)，顯得自己多能一樣，干嘛把情緒浪費在這種負面地方？”

雖然但是，那屆世界杯上西班牙高開低走止步16強。恩里克自然受到了海量質(zhì)疑，包括唯一中鋒莫拉塔身體狀態(tài)不好，為啥不招奧亞薩瓦爾和杰拉德-莫雷諾，導致球隊又回到了無效傳控的老路？還有干嘛非要繼續(xù)堅持以布斯克茨為核心建隊，讓羅德里只能客串中衛(wèi)？

以及……你一個好好的主教練，本職工作不好好干，湊什么熱鬧開直播。

恩里克沒有強硬回應。他只是再次強調(diào)，直播是為了讓人們看見真實的自己和西班牙隊，不經(jīng)過媒體的斷章取義。以及，所有收入全都屬于莎娜基金會，捐助那些絕癥兒童家庭。

然后，告別國家隊。再過半年，接手大巴黎教鞭。

而到了巴黎，還是那個改革魄力拉滿、性格剛到極致的恩里克。

很多消息透露，他最初拒絕了來自巴黎的邀請，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支球隊比起戰(zhàn)術合理性更在乎巨星帶來的名望。陣容經(jīng)常被人吐槽頭重腳輕，懶散不愛逼搶，遇見逆境就繳槍。直到納賽爾做出承諾“理念已經(jīng)變化，我們真要組建一支有競爭力的球隊”，恩里克才點了頭。

接下來，自然大刀闊斧，驟雨疾風。

第一個賽季，維拉蒂和內(nèi)馬爾等人就相繼離開，引進登貝萊、盧卡斯等多位新援。以身作則每天早上赤腳踩草坪、訓練時每半小時做一次拉神、把住宅和辦公室都改成了健身房。與此同時，大力強調(diào)戰(zhàn)術紀律性，要求所有人參與防守和高位逼搶。

前不久公布的個人紀錄片里，就有他對著剛在比賽里上演帽子戲法的姆巴佩一通說教，讓對方多參與防守的神奇畫面。

當然，改革這種東西從來不是兩三天的事情。巴黎上賽季仍然有著不少問題，跑動和壓迫并沒有達到恩里克的要求，歐冠也在半決賽兩回合都輸給了多特蒙德。

等到這個賽季，恩里克迎來了更多聽話肯跑的年輕人，又花了半年時間反復練習著位置紀律。終于，在足夠多的跑動和壓迫基礎上，他把傳控和反擊兩種模式揉成了理想中的樣子。

——中場明明是三個技術流，卻能完成大范圍覆蓋。尤其維蒂尼亞作為核心主控，若昂-內(nèi)維斯能當副核能對抗。這個20歲的年輕人本賽季在歐冠里完成了57次搶斷，最近20年所有中場里能超過這一數(shù)據(jù)的只有加圖索。

——前鋒各個都在為防守做貢獻。登貝萊打偽九接過姆總留下的進球重任之外，還一反常態(tài)積極逼搶后衛(wèi)和門將。冬窗來的K77每次大比分領先，還愿意一路回追到本方禁區(qū)。杜埃、巴爾科拉、包括插上助攻的阿什拉夫，全都成為了真正的第一道防線。

——最可怕的是，他們終于學會了踢逆風球。聯(lián)賽階段4-2擊敗曼城，是巴黎13年以來第一次在0-2落后的情況下逆轉(zhuǎn)取勝，也是隊史參加歐冠時的頭一回。此戰(zhàn)不僅成為殺進淘汰賽的關鍵點，更是球隊精氣神的轉(zhuǎn)折點。

最終站在慕尼黑賽場上的，是一支平均年齡只有25歲96天，本世紀歐冠決賽最年輕的首發(fā)陣容。然后，摧枯拉朽般擊敗了老道的國際米蘭。

真以為是什么“努力在天賦面前不堪一擊”？巴黎這些年天賦早已泛濫成災，如果沒有恩里克在全方位改造付出的努力，就沒有你今天看到的青春風暴。而球隊主席納賽爾的評價最能說明一切：“他改變了球隊的文化。”

每一步都看在眼里的巴黎球迷，為主教練做出了什么樣的回報呢？

這場歐冠決賽，不止有鏡頭前的那面插旗TIFO，還有很多人穿著特別印號的球衣來為巴黎加油。名字是莎娜，號碼是她永遠停下的9歲。他們說：“每個巴黎球迷都想看見三冠王，不止為心愛的球隊，更為一直陪著恩里克的莎娜。”

而恩里克自己，仍然保持著標志性的那股子傲氣。

賽后接受意大利天空體育采訪，他說：“贏得歐冠不會讓我感到她更加靠近我，在失敗時我反而更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始終感受得到她，這場勝利并不會改變什么。”

但就在這番嘴硬的幾分鐘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恩里克換上了一件新的T桖。胸前的卡通形象，是一位大人帶著孩子，把巴黎旗幟插在了球場上。

還有記者說，恩里克在避開鏡頭的地方，似乎偷偷抹了抹眼淚。我們自然無法辨別真假，但每一位父親都明白，再強硬的盔甲武裝之下，心底總有一塊最脆弱也最美好的地方。

所以我真的愿意相信，莎娜看見了自己父親第二次帶隊成為三冠王。也正是這一份陪伴，成為了恩里克過去十年，乃至未來更遠的最大力量。

祝福你能永遠開心，可愛的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