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2100多年帝制時代，共誕生了近500名皇帝。這么多皇帝中，有好些是由旁支小宗的身份入繼大統。這些皇帝在即位后，面臨著一個身份認同問題，即應該如何稱呼絕嗣的先皇及本生父親。

宋英宗劇照

按宗法制，小宗入繼大宗，要先繼嗣再繼統，也就是先將自己過繼給大宗，再以大宗嗣子的身份入主大宗，這是維護統治秩序的必要前提。但正所謂“父子天倫”，無論是從血緣關系，還是從親情出發，入繼者在感情上必然會傾向于原先的本生小宗。當有機會時，很可能就會想方設法地抬高本生小宗的政治地位，弱化被繼承大宗的宗法地位。

早在兩漢時期，就出現過小宗入繼大統的皇帝，抬高本生小宗政治地位的事件。譬如漢哀帝入繼大統后，追贈生父定陶恭王劉康為恭皇，并將自己的從弟、伯父漢成帝劉驁指定的定陶嗣王劉景改封為信都王，使自己的身份由本來的承祧漢成帝，變為兼祧漢成帝和定陶恭王兩支。同樣的事情，漢靈帝也干過。

嘉靖劇照

但要說將尊崇親爹之事鬧得最兇的，除被世人廣為知曉的 “大禮議”發動者明世宗朱厚熜外，便是在北宋中期挑起“濮儀”的宋英宗了。

白眼狼宋英宗

如果說嘉靖皇帝發動“大禮議”，為自己生父興獻王爭取地位還是有相應理論基礎的話（具體見往期文章“嘉靖皇帝的繼位之謎：是按長幼倫序繼位，還是以孝宗嗣子的身份？”），那么宋英宗的表現就完全是白眼狼行為了。

宋英宗趙曙，本名趙宗實，是宋太宗趙光義的曾孫，宋真宗異母弟商王趙元份的孫子，宋仁宗堂兄濮安懿王趙允讓的第十三子，生母為仙游縣君任氏。景祐二年（1035年），年僅四歲的趙宗實被無子的宋仁宗收養于宮中，由曹皇后代為養育，曹皇后對他“拊鞠周盡”。四年后，宋仁宗次子趙昕降生，他被禮送出宮，返回到生父跟前。

其后二十年間，宋仁宗的女兒倒是存活了好幾個，被寄予厚望的二個兒子卻都意外夭折。眼見他韶華漸逝，東宮無人，急了眼的朝臣毫不顧忌君父內心的痛苦，紛紛上書催他立嗣。

嘉祐七年（1062年）八月，與朝臣們拉鋸了數年，實在拖不過去的宋仁宗，才將趙宗實接回宮，立其為皇子，并改名趙曙。算是正式確立了雙方的養父、嗣子關系?；饰缓罄^有人，朝臣們總算松了口氣。

宋仁宗劇照

不過宋仁宗對這個便宜嗣子心里總有些膈應，因此對這位新扎皇子并不怎么關注，當然更不可能有父慈子孝那種含情脈脈的場景出現。逢高踩低，是慣會察言觀色的宮人們的拿手絕活，眼見皇帝待皇子態度冷漠，便開始在飲食等方面變著法的給予苛待。

及英宗為皇子，有司闕供饋，仁宗未知。堯俞言：“陛下既以宗社之重建皇嗣，宜以家人禮，使皇子朝夕侍膳左右，以通慈孝之誠。今禮遇有闕，非所以隆親親、重國本也?！庇谑窃t有司供具甚厚。（《宋史?傅堯俞傳》）

從傅堯俞奏疏中可以看出，宋英宗被立為皇子后，確實存在被養父冷落，被宮人苛待的情況。不過從“詔有司供具甚厚”句可知，宋仁宗默認了宋英宗為皇子的既定事實，對宋英宗也只是不慈，并沒有虐待。網上說宋仁宗虐待宋英宗的傳言是不實的。

相對于宋仁宗，作為養母的曹皇后還是有幾分慈母形象的。

兩宮之爭時，樞密使富弼曾對宋英宗指出：“竊聞陛下初立為皇子，召居禁中，其時先帝為左右奸人所喋，不無小惑。內外之人，以至陛下舊邸諸親，無一人敢通信問者。陛下飲食悉皆闕供，皇太后亦不敢明然主之，但曉夕惶恐，百方為計，偷送食物之類者甚多。陛下豈不省之乎？”（《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一）

曹皇后劇照

這段內容和傅堯俞所說的是同一件事，即宋英宗當日被宋仁宗冷落，被宮人苛待時，連與宋英宗廣西最為親密的潛邸舊臣都不敢與他交通。此時本就受宋仁宗猜忌的曹皇后，雖然無法，也不可能在宋仁宗面前為他說好話，卻偷偷地給宋英宗輸送了數量眾多的實物，想方設法助他們一家渡過難關。

嘉祐八年（1063）三月二十九，仁宗駕崩，當時宮內外存在著一股跳過宋英宗，另立其他宗室子弟的勢力。有鑒于此，曹皇后第一時間就將皇宮的鑰匙收起來，并對外封鎖皇帝去世的消息，連夜派親信宋英宗召入宮中做好繼位準備，同時召見韓琦、歐陽修等本就支持宋英宗重臣，商討皇子繼位問題。在曹皇后的精心策劃之下，宋英宗才得以順利登基為帝。

事實上，宋仁宗去世時根本沒有留下傳位遺詔，只要曹皇后有心，完全可以假傳遺詔另立他人，北宋又不是沒有過前例。宋太宗的第三任皇后元德皇后李氏，在丈夫去世后，就曾打算廢黜當時的太子宋真宗，另立趙元佐。以當時的情形，曹皇后完全有這個能力實施，真如此宋英宗別說是皇位，恐怕連性命都將不保。

應該說，宋仁宗盡管對被立為皇子的宋英宗有所冷落，但與其收益相比，這并不算什么。更何況，宋仁宗并非沒有其他備選人選，宋真宗、宋仁宗這支雖然絕嗣，可宋仁宗的各個叔叔家可是子嗣興旺，為他留下了好幾十個堂兄弟、堂侄，譬如選定皇子時，趙元儼（八賢王）幼子趙允初的呼聲并不比宋英宗小，然而宋仁宗還是選了自己曾撫養過的宋英宗。故此，就算宋仁宗即便在對待宋英宗一事上有過，但綜合來看也依然恩大于過。

那么宋英宗即位后是如何報答養父母的恩德的呢？

宋英宗劇照

成功即位，自認大局已定的宋英宗立即情緒爆發，對當時還是大行皇帝的宋仁宗，及其遺孀曹太后，幾個孤苦伶仃的皇妹肆意宣泄自己的怒火。那模樣、那做法稱之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都是”都是輕的，用“不當人子”更恰當。

四月初八，是宋仁宗大殮的日子，按傳統繼承人必須親臨主持，可宋英宗不早不晚地在初四日就病了，大殮當日更是“上疾增劇，號呼狂走，不能成禮”，以至于群臣只能手忙腳亂的約束、安撫新皇帝，宋仁宗的大殮只能草草了事。

其后喪禮上但凡涉及到要宋英宗出面的，他不是在病中，就是在病剛好需要將養身體中，將一切事務通通甩給禮官代為操持，即便是大臣們為此屢屢憤而上疏，也一直裝死堅決不出席，徒留曹太后在那里孤零零的撐著。

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為，終于惹得兩制官及臺諫官強烈不滿，司馬光和呂誨等上疏表示：您說自己有病，不能盡到孝子應盡的義務；可為啥醫官說官家六脈平和并沒有生病跡象呢？官家肯定不會撒謊的，那必然是那幫子膽大包天的醫官在撒謊。所以請求追究醫官玩忽職守之罪。可惜宋英宗依然裝死。

直到宋仁宗的神主升祔太廟前舉行卒哭禮時，實在避不過的宋英宗才不得已露面。然而本當哭得稀里嘩啦的他，卻全程面無表情，如同是一個在觀看素不相識之人喪禮的旁觀者。面對如此涼薄無情的嗣子，此時此刻，想必曹太后的心定然是如墜冰窟。

尤為過分的是，當曹太后拿出喪禮期間宋英宗的種種不端言論向韓琦等宰執哭訴后，宋英宗竟然對韓琦說出了“太后與我無恩”這種話，想必韓琦當時背后也是涼颼颼的。

韓琦劇照

對宋仁宗留下來的四個女兒更是極盡刻薄，毫無長兄形象。對早已瘋癲的?？倒魍耆还懿活櫍斡伤谄偶绎柺芷哿?。將另外三個未成年的公主通通趕出原來居住的宮殿，讓她們搬到相對偏僻的寢殿，以給自己的女兒們騰位置。

序幕拉開

當然，宋英宗說自己患病，也不是隨便說說的，最起碼嘉祐八年六月之后的一段時間內他是真的病得無法視朝。國不可一日無君，何況又處在宋仁宗喪期，諸事更是繁多，于是百官奉曹太后垂簾聽政。而這又加劇了兩宮之間的矛盾。

當初建議宋仁宗立宋英宗為嗣重臣們絕對想不到，仁宗去世后，兩宮之間會鬧成這樣，說實話這也不是他們想看到的。但木已成舟，再行廢立是他們絕不愿承擔的，于是只好苦口婆心的上疏，勸這娘倆要學習先賢，請求曹太后以慈母之心包容宋英宗，請求宋英宗恪盡孝道，侍奉嗣母。從宰執到臺諫，為兩宮的矛盾可謂是操碎了心，然而一切都是無用功，宋英宗的各種作讓兩宮的矛盾越結越深。以至于當宋英宗病愈之時，曹太后也無撤簾的跡象。

中國古代本就是男權社會，士大夫集團女子主政具有天然的抵觸心理，何況有宋真宗皇后劉娥的殷鑒在先，對不肯撤簾的曹太后更是防備不已。于是乎，朝臣們一方面繼續在兩宮間穿梭試圖進行調解，另一方面則開始有志一同地逼迫曹太后還政。

曹皇后劇照

治平元年（1064）五月十三，在以宰相韓琦為首的朝臣威逼下，垂簾十三個月的曹太后被迫歸政給宋英宗。

十六日，在群臣的支持下，取得全面勝利的宋英宗咨詢重臣：“積弊甚眾，何以裁救？”“以寬為治如何？”親政三天，就與重臣們商討施政問題，儼然一副有為明君模樣。

更何況上一日御史中丞王疇上疏稱贊曹太后“雖古之賢后，不能加也”，請求下詔令“二府大臣講求所以尊崇母后之禮”，以“發揚母后之功烈”，讓官家的“孝德昭于天下”。宋英宗欣然接受，下詔讓宰執們共商尊崇皇太后的儀制。

結果十七日卻下詔：“皇太后令稱圣旨，出入唯不鳴鞭，它儀衛如章獻明肅太后故事；有所取索，本閤使臣錄圣旨付所司；其屬中書、樞密院，使臣申狀，皆覆奏，即施行?！保ā独m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一）

這道詔書的前半段全是虛的，后半段才是重點，它規定太后的任何需求，都必須經過皇帝的批準，才可以進行供應。也就是說大到珍寶器皿，小到針頭線腦，但凡曹太后宮中想要獲得補給，沒有宋英宗點頭，就別想獲得一厘一毫。

這哪是尊崇，分明是限制好吧。如此做派別說是曹太后，就連朝臣也被宋英宗的神操作給驚呆了。司馬光當即上疏提出抗辯，要求宋英宗收回成命，善待曹太后，結果直接被當成了空氣。

司馬光劇照

然而更騷的操作還在后頭。

當月二十八，宰相韓琦代表宰執團隊，向英宗呈遞一封名為《中書請議濮王典禮》的奏疏，提出濮安懿王趙允讓德高位尊，應當寄予更為尊貴的稱號，建議令有司就此進行商討。

趙允讓是宋英宗的生父，不過英宗早已過繼給仁宗，也就是說兩人之間已經脫離父子關系，轉變為伯侄，這種情況下，按正常操作，英宗尊稱趙允讓一句“皇伯”便可。而對于皇室來說，比“皇伯”更尊貴的稱號唯有“皇考”（此時趙允讓已死）。執政團隊的這封奏疏，顯然是要讓宋英宗重新認趙允讓為爹。

相信在大多數生活在當下的人眼中，宋英宗與趙允讓本就是親父子，稱呼問題又是人家私事，稱一句“皇考”有何不可。就這么一個該叫爹還是該叫伯父的無聊問題，哪用得著執掌大權的宰執們大張旗鼓的上疏請愿啊。

然而你還別說，即便是在當下，這種看似無聊的問題，在某些情況下依然會變成破壞性極大的炸裂性問題。譬如近期網上流傳著這么一個段子：一對夫妻生了兩個兒子，由于女方是獨生子女，應其岳父要求，小兒子改用女方的姓氏，等大兒子成年后，小有資產的公公直接宣布，要立遺囑將名下財產交給跟自己姓的大孫子繼承，女子很不理解為此跟公公婆婆大吵大鬧。每當這個段子出現時，網友們必然會在下面討論得熱火朝天，給題主帶來巨大的流量收益。

昌邑王劉賀劇照

一個看似不是問題的孩子姓氏問題都能引起巨大爭議，何況是在古代涉及到禮儀核心的孝道。

中國古代最早實施的是“大宗不可絕”制度，故此當大宗絕嗣時，入繼的宗子需要先繼嗣再繼統，即便是他是所在小宗的獨子，也必須出繼到大宗，任由本生小宗絕后。譬如西漢廢帝劉賀是昌邑王劉髆的獨子，但在他成為皇帝前，就被先過繼到了叔叔漢昭帝劉弗陵名下，而后以漢昭帝嗣子的身份繼承皇位。

但這一制度在西漢末年及東漢時期卻屢遭挑戰，漢哀帝、漢靈帝在對生父稱呼上的所作所為，就明顯有違禮制，故遭到當時的士大夫批判。魏明帝曹叡更是針對性地發布詔書：

“后嗣萬一有由諸侯入奉大統，則當明為人后之義；敢為佞邪導諛君上，妄建非正之號以干正統，謂考為皇，稱妣為后，則股肱大臣，誅之無赦?！保ā度龂?魏志?明帝本紀》）

意既小宗以宗子身份入主大宗，就應當奉大宗為正統，絕不能罔顧私親，若是有人為求阿諛奉上，而攛掇他抬舉本生小宗的，誅無赦！

這道詔令一出，算是徹底斷了承祧的嗣子兼祧本宗的路子。因其貼合三綱五常思想，被歷代奉為圭臬，直到清代才以立法的形式打破不得兼祧的傳統。

魏明帝曹叡劇照

故此宋代雖然因經濟發展的需要，民間多有兼祧現象，但這屬于私下行為，是上不了臺面的，皇帝作為天下表率，更不能輕易突破這一底限。何況兼祧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自己必須是本生小宗的獨子才可以，而趙允讓子嗣眾多，完全不需要宋英宗去兼祧。所以不管從哪方面來說，宋英宗都沒有兼祧的資格，只能認養父宋仁宗為爹，稱親爹趙允讓為皇伯。

宰執團隊上這份奏疏，其背后必然有宋英宗的影子在，他們之所以甘愿違背禮法被宋英宗利用，在阿越看來應當是厭倦了兩宮之爭，反正已經得罪過太后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幫皇帝直接打壓太后，通過快刀斬亂麻的形式，迅速了結兩宮之爭，讓朝堂恢復到正常軌道中來。

但此舉對于大多數遵紀守法，又與宋仁宗很有感情的士大夫們來說，是不能接受的。宋英宗也知道這么急哄哄地討論尊崇親爹，吃相太難看，容易激起士大夫階層的反噬，因此下詔說等宋仁宗大祥（兩周年祭）之后再行討論。

說穿了這就是個投石問路，給士大夫們打預防針，隱晦地告知他們，我接下來肯定要尊崇親爹，你們做好心理準備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