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之于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
——韓非
1768年,舊大陸邊緣的不列顛工匠阿克萊特發明了世界第一臺水力紡紗機。在他的國度,第一次工業革命已經拉開了帷幕。
乾隆三十三年,世界另一邊的清帝國也接近了繁盛富強的極點。而帝國的統治者,愛新覺羅·弘歷也將到了儒家所講的耳順之年。在他的國度,圣人在上,天下萬物怡然自得。
三十多年來,在乾隆皇帝的帶領下,清王朝實現了經濟高速發展,百姓生活全方位改善,文治武功兼備的一片大好局面。
武功上:清王朝接連平定金川、西藏、準噶爾、厄魯特蒙古、大小和卓的叛亂。又驅逐了在北方騷擾的沙俄,逼降了西南入寇的緬甸。維護了邊疆的穩定,促進了內部的團結。文治上:清王朝抓生產,促生育。歲豐年稔,民安物阜。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全國人口已由清初的7000萬激增至1.9億;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全國的耕地面積已由清初549.3萬頃激增至741.45萬頃;乾隆三十年(1765年),國庫存銀已余六千萬兩,相當于每年賦稅總收入的兩倍。整個社會呈現出空前繁榮的局面。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在如此賢明的統治下,如此繁榮的社會里,會爆發一場席卷全國的“叫魂”運動...
所謂“叫魂”,是一種流行于中國民間的迷信活動。舊時凡有人生病將死,魂魄離散,家人就要為其叫魂。中國古人相信,將死之人是因為陰差拿魂,只要將其魂喚回肉體,就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壽。百姓也相信,如果自己的衣服、發辮落入妖術師手中,就會被施法作妖,盜走靈魂,非病即死。
而席卷全國的“叫魂”運動,就來源于這種恐懼心理,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乾隆三十三年初,浙江德清縣城,一座舊石橋亟需重修,于是張文招標。仁和縣的吳石匠競標成功,承攬了修橋工程。海寧的工程隊競標失敗,無功而返。
這本是一件極為普通的事,卻被臨近一個寺廟的和尚加以利用,釀成一場大禍。
德清縣外有兩座寺廟,分別是香火鼎盛的觀音殿和門可羅雀的慈相寺。窮困潦倒的慈相寺和尚為了爭奪香火,便利用招標事件放出謠言,說海寧的工程隊為了報復在縣城去觀音殿的路上做了法,路過之人都要遭殃。
這個謠言不脛而走,并不斷添枝加葉,最后變成了石匠要盜取靈魂加固石橋的基礎。后來,有人甚至直接找上吳石匠,要求他將自己仇人的靈魂打進橋樁。吳石匠怕惹出麻煩,將其扭送官府,但事情卻沒有因此平息。謠言很快傳遍了德清,并在愚夫愚婦的搖唇鼓舌間擴散至江南村鎮每個角落。一時間人們談妖色變,猜測有一群割發盜魂的妖人,躲在暗處專干害人的勾當。
一個月后,這個謠言伴隨著恐懼順河北上,大半個中國陷入了妖術的陰影之中...盛世鍍金的表層也聞聲脫落,露出它朽木的內核...
@1768年前后的帝國已經醞釀了很大的經濟危機,人地關系、貧富差距、物價飛漲等問題初現端倪
叫魂事件首先引起了地方官僚的重視。當“叫魂”謠言傳播至他們的轄區時,有著守土一方職責的各級官吏立即警覺起來。這些士大夫并非迷信怪力亂神,而是擔心妖術恐懼會對地方治安和社會秩序造成不良影響。
衙門們開始安撫百姓的情緒,打擊無事生非、傳播謠言的“好事分子”。雖然“割發”有著挑戰“割發令”的意味,但沒有一個官僚愿意上綱上線,把“叫魂”事件上報給皇帝。因為他們不想把事情鬧大,破壞“各掃門前雪”的權力愜意。
然而二個月后,弘歷還是通過眼線和密探得知了各省的“叫魂案”,在震怒之余,皇帝認定割發事件并非是民間迷信那么簡單。而是有組織、有預謀的針對滿族政權合法性的挑戰。是有人利用地方上的恐懼煽動漢人對大清帝國的仇恨,并陰謀挑起叛亂。
江南地區的漢滿官員之所以沒有上報,是因為虛偽浮華的“漢官僚-士大夫”風氣已經滲透進了滿洲統治集團。作為漢文化的中心地帶,長江中下游的社會既奢侈又腐化,已經讓草原武士失去了本心。
“叫魂”案刺激了弘歷脆弱的神經,挑起了他對于漢化威脅的恐懼感。作為草原民族領袖的傳人,弘歷深知幾十萬滿人統治上億漢人的奧義,那就是武德充沛的征服者才能統治文弱怯懦的費拉。
在過去三十年,弘歷時時表現出這種斯賓格勒式的憂慮。
乾隆十九年,弘歷痛斥牽扯進“胡中藻案”的滿族官僚鄂昌:“滿洲風俗,素以尊君親上,普誠忠敬為根本,而騎射之外,一切玩物喪志之事,皆無所漸染。”
乾隆二十八年,當滿洲官僚上報的奏折滿文用詞混亂,代以漢文時。弘歷憤懣地指責:“竟染漢人習氣,有失滿洲舊風”。
很明顯,叫魂已經在弘歷腦海中演變成一場災難的預兆。一場通過腐化的滿族官僚、奸詐的漢族官吏、無數的妖術黨人傳播的瘟疫。它的病毒由江南這個墮落腐敗的巢穴噴涌而出,最終將會腐化全國各地,推翻帝國的統治。
作為帝國的大家長,弘歷寢食難安。他決定把災禍扼死在搖籃之中,一場針對妖術的大清剿就這樣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山東巡撫搶先出擊,在本省發動了對叫魂妖術的圍捕,抓獲了很多所謂的“妖黨”,并從口供中得知掀動這場恐懼的“妖首”就潛伏在江南。弘歷命令各省向山東看齊,并催促江南各省緝拿“妖首”。在巨大壓力下,整個體制迅速被動員起來。各種行政常規,如田賦、科舉、河工、鹽政、肅貪紛紛讓道。一時間,對妖術和妖人的清剿成為了帝國的頭等大事。
弘歷不停催促,各地秉承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法家精神,屈打成招,濫捕濫刑。民間百姓趁機互相誣告,栽贓陷害,演出了一個又一個鬧劇。
“一旦官府對妖術的清剿正式發動,人們就有了很好的機會來清算宿怨或謀取私利。這是扔在大街上已經上了膛的武器,每個人——無論惡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
——《叫魂》
可俗話說,鬧劇終會散場。當一個個“妖人"送往北京,被軍機處大臣反復的交叉審訊后,弘歷的法學專家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叫魂案可能是一場冤案,所謂的“妖首”也是子虛烏有”。
但事已至此,如何叫停這場鬧劇,如何善后成為了新的問題。為了避免整個朝廷陷入更大的尷尬,戕害更多無辜的生靈,軍機處大臣們向弘歷提出了忠實的建議。弘歷在軍機處提供的證據鏈面前也接受了現實,下令停止了清剿。但在下令叫停的諭旨中,他仍然堅持了妖術陰謀的存在,只是由于各級官僚玩忽職守,才導致了妖首至今逍遙法外,所以要求各地仍保持高度警惕,做好長期斗爭準備云云。無論怎么樣,皇帝總算保住了他的面子,帝國又恢復了往日的和諧。
二十四年后,已經耄耋之年的弘歷撰寫了《十全記》,總結了一生的“十全武功”,沉浸在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喜悅之中。
二十五年后,世界另一邊的不列顛使團遠渡重洋,為弘歷帶來了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成果。皇帝因禮儀不合龍顏大怒,拒絕了和平通商的請求,勒令英使回國。又四十七年后,中國的近代史在機器轟鳴、炮聲隆隆、雞飛狗跳的喧鬧聲中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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