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永浩曾經(jīng)講過自己的一段經(jīng)歷，小區(qū)暖氣不暖，他和小區(qū)里的幾個「刺兒頭」經(jīng)過與物業(yè)的反復(fù)爭取，終于解決了問題。這時候，小區(qū)論壇里出現(xiàn)另一種聲音：「就說嘛，不要總是抱怨，都會好起來的。」

抗?fàn)幷呋蛟S不完美，但受益者可別搞錯了感恩對象。

撰稿｜鮮 于

編輯｜許 靜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紀錄片

如果不是克林頓家族公司制作，并由希拉里·克林頓和她女兒切爾西掛名執(zhí)行制片人，《舍她其誰（In Her Hands）》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充斥著政治正確嗎？

觀看奈飛關(guān)于阿富汗社會的最新一部紀錄片的90分鐘里，以上這個問題一直如彈幕閃過。

主人公扎麗法·加法里（Zarifa Ghafari），這位阿富汗過去、現(xiàn)在（和可預(yù)見的將來里）最年輕的女市長，在美軍撤離、塔利班重掌政權(quán)的歷史時刻如何應(yīng)對混亂動蕩的政局，是一個真實到令人窒息的故事。

扎麗法無疑是一個絕佳的紀錄片拍攝對象，集歷史轉(zhuǎn)捩點的宏大敘事與大時代車輪下特殊個體的命運沉浮于一身。 可最終，對于這位身陷困境但堅定的女權(quán)捍衛(wèi)者、男人世界中的強大女性來說，《舍她其誰》浪費了一個天賜的題材……

男性世界里的女強人

《舍她其誰》有個非常吸引人的劇情片式開頭： 緩慢行駛的車外，便道上幾個持槍塔利班戰(zhàn)士圍住了一名女性，似乎在檢查著什么。 畫外音傳出驚恐且刻意壓低的女聲： 「天啊，天啊，他們來了……」「塔利班正挨家挨戶上門尋找黑名單上的人！ 」

路邊墻上的女明星涂鴉，都被打上了「馬賽克」

一段美軍撤離阿富汗時喀布爾機場慘狀混剪之后，故事拉回到2020年1月，塔利班重回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前19個月，開始了倒敘。

清晨的喀布爾，司機兼保鏢馬蘇姆拿著金屬探測儀檢查汽車安保，一名穿著傳統(tǒng)伊斯蘭服飾、面容清秀的年輕女性走出公寓坐進了車。

時年28歲的阿富汗瓦爾達克省邁丹城市長扎麗法·加法里，開始了她一天的行程。

上班路上的扎麗法·加法里

瓦爾達克省，距離阿富汗首都喀布爾40公里，被塔利班控制的領(lǐng)土包圍。通常，扎麗法履行市長職責(zé)，要先穿越「火線」——交通堵塞，可疑的群眾聚集，甚至是車速稍慢一些，都可能遭遇一場恐怖襲擊。

馬蘇姆開著車超速行駛在土路上，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放在大腿上握著手槍。 車載電臺里討論著美國與塔利班的和談，以及美軍阿富汗戰(zhàn)爭的「失敗」，扎麗法坐在后座面無表情地聽著。

今天的工作為給鄉(xiāng)間集會致辭。打開車門，走入人群，扎麗法拿起話筒開始了演講：

阿富汗經(jīng)歷了50年戰(zhàn)爭，我們不再需要戰(zhàn)爭。支持你們的姐妹，讓她們接受教育，一起重建家園……放下武器，拿起紙筆。我們要安全！我們要和平！

為和平和自由的疾呼，得到的是民眾——幾乎都是男性——的冷漠圍觀。

1992年出生的扎麗法， 2018年被時任總統(tǒng)加尼直接任命為邁丹城市長。 扎麗法曾表示： 「我是主動申請這個職位的。 過去四五十年，（阿富汗從上到下）一直都是男性從政，他們?nèi)〉昧耸裁闯删停?沒有！ 」

扎麗法的女性面孔，在男性的包圍下，顯得很「突兀」

作為這個國家并不算多的女碩士，扎麗法的最重要的政治主張之一是為阿富汗婦女爭取受教育的權(quán)利，「在你們徹底厭煩我之前，我不會離開」。

兩年多之后，扎麗法爭取女性平權(quán)的努力并沒有取得太大進展，自己的政治生涯也并不順利。 「其他省都沒有女市長，為什么瓦爾達克省要有？ 是男人不夠了嗎 ？ 我們的男人都像大樹一樣強壯！ 她應(yīng)該待在家里燒飯、做家務(wù)，照顧家人，而不是使喚我們。 」阿富汗男人如是說道。

這很阿富汗，那個長久以來大眾認知中的那個阿富汗。

那個女孩

紀錄片導(dǎo)演塔馬納·阿亞茲（Tamana Ayazi）和馬賽爾·梅特爾謝芬（Marcel Mettelsiefen）都是紀錄片界的佼佼者，后者作品《瓦塔尼： 我的故鄉(xiāng)（Watani: My Homeland）還拿到過第89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短片的提名。

他們得到了扎麗法的信任和最大限度的拍攝許可。 扎麗法說： 「我讓他們完全了解我和我的生活——這在阿富汗這樣的國家是很不尋常的。 但我知道，如果你想讓其他人感受到我們阿富汗婦女所經(jīng)歷的斗爭，你就必須敞開心扉。 」

然而我們在紀錄片中卻看到了對扎麗法某種明確的刻畫痕跡： 她很風(fēng)趣，對員工也很友善； 住所床上鋪滿了毛絨玩具，最寶貝的是一個等身小熊……

扎麗法在喀布爾的住所

和幾乎每個阿富汗女孩一樣，扎麗法有個傳統(tǒng)而固執(zhí)的父親。

「我爸爸是一個特種部隊軍官，他把家里也當(dāng)做軍事基地對待，而我們是他軍營的成員」。 甚至安排扎麗法的婚禮流程時，父親都要滿足自己掌控欲。 兩人在電話里對吼一頓后，扎麗法脆弱地對著鏡頭說： 「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我甚至需要想方設(shè)法讓我的父親明白，我也是一個人。 」

為了讓父親相信她有跟男人一樣的能力，學(xué)生時代的扎麗法背著父親偷偷用功，最終讀下了碩士學(xué)位。 「我改變了我父親的想法，我覺得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

這位對扎麗法人生影響至深的父親，最終卻成為她政治生涯的犧牲品。2020年11月，塔利班當(dāng)著當(dāng)著扎麗法9歲弟弟的面，槍殺了她的父親。

「是我這個女兒的事業(yè)殺死了他。 」

有人性沖突，有熱血勵志，有國仇家恨，有不凡者身上的平凡一面……這些讓人物紀錄片好看的要素，似乎被兩位經(jīng)驗豐富的導(dǎo)演安排了，然而對于這樣一位極其特殊的女性來說，這些就夠了嗎？ 是不是有些常規(guī)，甚至是膚淺了？

這種感受，在扎麗法與丈夫巴希爾深情相偎，高唱愛國歌曲時尤為明確——洞房花燭夜抄黨章的詭異感，是熟悉的配方。

女政治家

前阿富汗政府官員是個高危職業(yè)，特別是美國與塔利班簽訂和平協(xié)議、承諾撤軍之后，塔利班試圖以暗殺襲擊的方式宣告，政府已經(jīng)失去了對社會的控制。

扎麗法身上同樣不乏悲情色彩。 除了痛失至親，她也曾多次在襲擊中死里逃生——略帶遮掩的雙手，還保留著灼燒的傷痕。

塔利班給扎麗法送來的手寫恐嚇信

但是拋開犧牲，扎麗法作為政治家的工作實際上被忽視了。當(dāng)她獲得美國外交部頒發(fā)的女性勇氣獎時曾經(jīng)高呼：「我們這一代女性還記得塔利班的統(tǒng)治，并且為未來擔(dān)憂。」

但除了在街上幫助乞丐，紀錄片中幾乎看不到她作為市長期間的政績，拿出了哪些解決問題的政策……

作為一部講述女性政治家與現(xiàn)狀作斗爭的紀錄片，《舍她其誰》也沒有深入展示阿富汗女性困境在于何處、又因何形成。

片子越關(guān)注扎麗法那些激情洋溢的演講、事無巨細的個人生活和脆弱沮喪時的眼淚，越是無法理解阿富汗女性需要什么，她們可以做什么來改善自己的處境。

紀錄片在缺乏細節(jié)支撐情況下，強行宣揚價值觀，不僅是草率的，而且是不負責(zé)任的。 精心挑選打磨過的片段，傷害了一個復(fù)雜、勇敢的年輕女性，以及她面臨著的難以想象的選擇。

《舍她其誰》采訪了一位塔利班指揮官穆薩弗，長期的山區(qū)生活讓36歲的他看起來像四五十歲，后來他死在了攻擊喀布爾的戰(zhàn)斗中

何為偉大

如果《舍她其誰》結(jié)束在美軍撤離阿富汗前后，那么片名就是對其內(nèi)容的反諷。

2021年6月，塔利班重返喀布爾掌權(quán)之前的兩個月，扎麗法在國防部謀到了一個職務(wù)，被調(diào)往喀布爾。 紀錄片中沒有正面表述她本人的意愿，卻有意強調(diào)了一個細節(jié)： 她沒有帶著自己的司機馬蘇姆一起調(diào)任。

馬蘇姆

「我們被人伏擊時，我為她擋過子彈。但最終，她拋下了我。」把扎麗法當(dāng)做親妹妹的馬蘇姆想不通，「我沒有做好為她獻身的準(zhǔn)備嗎？」

扎麗法的解釋是，國防部規(guī)定不允許非軍隊人員做她的司機。 但馬蘇姆顯然不接受這個解釋，認為自己遭到了背叛。

馬蘇姆這條副線，倒是填補了主線情節(jié)的懸浮感。

失業(yè)后的他不再支持政府： 「政客向全世界要錢，然后中飽私囊，人們因此對政府感到不滿，于是轉(zhuǎn)而支持塔利班。 」馬蘇姆還說，「塔利班也是阿富汗人，只是受了誤導(dǎo)。 」

隨著國際社會對塔利班的經(jīng)濟制裁，阿富汗貧困現(xiàn)象不斷加劇，馬蘇姆變得越來越激進： 「戰(zhàn)爭吞噬了無助者和窮人。 窮人難道就不是人嗎？ 他們就沒有內(nèi)心，沒有需求嗎？ 」

在片中，馬蘇姆肉眼可見地逐漸落魄

這是民眾對阿富汗前政府、塔利班以及國際干預(yù)三者爭斗的最誠實表述——無論世界是否關(guān)注，阿富汗人民事實上已經(jīng)被拋棄了，他們別無選擇，繼續(xù)生活就只能尋找解決方案并互相支持的人。

最終，馬蘇姆也成了一名塔利班成員，和曾經(jīng)的敵人、開槍襲擊過扎麗法汽車的塔利班士兵談笑風(fēng)生： 「你知道嗎？ 在那天，我差點就被你打死啦！ 哈哈哈哈……」

扎麗法已然沒了做救世主的勇氣。2021年8月，當(dāng)塔利班即將進入喀布爾的最后時刻，她帶著母親、弟弟、丈夫登上了飛往德國的飛機，丟下了她曾承諾拯救的民眾。

撤離喀布爾前，武器是必須品

但對這個故事來說，令人驚訝的是，鏡頭還在繼續(xù)轉(zhuǎn)動。

時間來到2022年1月，塔利班進入喀布爾5個月后，在德國某個難民安置點，攝影機記錄下了扎麗法和丈夫之間的一場爭論。

扎麗法不斷收到來自國內(nèi)的女性現(xiàn)狀消息。 塔利班當(dāng)局頒布命令，限制了女性幾乎所有權(quán)利及自由，包括出門、著裝和就業(yè)，并禁止女童上中學(xué)。

她在鏡頭前打開一段喀布爾女性游行遭到鎮(zhèn)壓的視頻，說： 「我有兩種感受，第一，這些女性很堅強，我為她們驕傲； 第二，我很悲傷，沒有和她們一起抗議。 」

隨后，扎麗法回到臥室對丈夫宣布自己決定返回喀布爾。 「我要回去，哪怕待一晚都行。 我必須要這么做，至少要叫醒我這一代人，尤其要叫醒女性」。 丈夫問： 「如果他們（塔利班）要殺了你呢？ 」她回答說： 「如果我死了，至少也是死得其所。 」

空氣陷入了沉默。

兩個月后，塔利班接受了扎麗法回國的要求，告別在德國的家人，她登上了飛往喀布爾的飛機。「阿富汗已經(jīng)不再是頭條新聞，人們轉(zhuǎn)而關(guān)注烏克蘭，趁這個時機，塔利班變本加厲。」

她與塔利班之間的接觸細節(jié)，《舍她其誰》沒有呈現(xiàn)，人們只能看到扎麗法成功創(chuàng)建了一個新的NGO組織——女性食物銀行和教育中心（Women’s Food Bank & Education Centre），為阿富汗女性提供食品和教育幫助，但資金來源未知。

喀布爾街頭，等待食品救濟的阿富汗婦女

紀錄片結(jié)尾，扎麗法再次來到了阿富汗普通民眾中，跟她一起來的還有糖、油以及大米。

一邊給貧困女性分發(fā)物資，一邊宣講，內(nèi)容不再是空洞的雞湯口號。 「在這個國家，所有戰(zhàn)爭都是由男人發(fā)動的，讓我們把所有男性都鎖在家里，不許他們走出家門，否則我們的伊斯蘭教就會有危險。 讓我們女性做總統(tǒng)吧，不，我開玩笑的。 」

周圍的人，終于有了反應(yīng)，跟著露出了笑容。

「有人說我犯了巨大的錯誤，有人說我在和殺死我父親的兇手妥協(xié)，這讓我感到失望。」扎麗法受到了更多的質(zhì)疑，但語氣比她做市長時更加堅定，「我仍然相信在做正確的事，而且我很肯定我沒錯。」

當(dāng)扎麗法克制私心雜念，與那些發(fā)不出聲音的同胞共情，為他們的利益抗?fàn)帲颓懊婵沼锌陬^理想并無實際行動的自己，做了告別。

偉大并非勝利者獨享，更并非完人專有，替那些注定不會說話、無法說話的人說說話，做做事，就值得被記住，哪怕是默默記在心里，有一天講給后來者聽。

在影片的結(jié)尾，扎麗法的聲音最后一次響起：

阿富汗人民并非自己做出的選擇，這個政府是由國際社會強加于我們的。阿富汗人民被宣判要生活在地獄里。我來自這個國家，這里是我的家，我需要在這里幫助人們。我要加入這場風(fēng)暴，讓我們看看它會如何發(fā)展。

參考資料：

《‘In Her Hands’ Review: A Young Woman’s Resolve as Life Unravels》

《Hillary Clinton-Produced Doc Wrestles With the Impact of War on Afghan Women》

《In Her Hands review – a country divided and in desp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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