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能在影院里放映,對白志強來說已經足夠。那是個莊嚴的儀式,“不像你手機里邊翻一下把它劃過去,很隨意的”。
他不想賣哭,不想賣慘,覺得那樣“是低級的、不優雅的”。他們已經商量好,在路演時與觀眾互動盡量多說一些搞笑的點,多讓觀眾笑。
只有一次,他展露了脆弱的一面,在西安的首映禮上,他進場的時候銀幕上正在放幕后紀錄片,那是他第一次看,記憶被勾回,他瞬間破防,情緒崩潰之前,他只在臺上說了一句話——
5年了,我非常抱歉,現在才能跟觀眾名正言順地見面。
采訪|趙芊、一毛
文|趙芊
來源:陳魯豫的電影沙發(lyyy_scndgs)
01
這是青年導演白志強第一次跑路演。
他對這稱呼有點不適應,1983年出生的白志強今年四十歲,女兒已經是個初中生,大學生見他都叫“白叔”了,可到了電影界,他是“青年新人導演白志強”,首部劇情長片《撥浪鼓咚咚響》剛剛與觀眾見面。
電影路演杭州站,正趕上他的四十歲生日,他沒敢吱聲,覺得“年紀太尷尬了”,結果現場有個影迷做了個蛋糕送給他,他很詫異:你知道我生日?影迷不知道,那天的活動結束得很晚,已經接近凌晨,離他的生日很近很近,現場觀眾聽到了這個美妙的巧合,全場幾百人一起給他唱了生日歌。
那是個需要極力克制才能忍住不哭的場合,40歲了,他從沒過過如此“盛大”的生日。
導演鄭大圣說“拍電影就是找朋友”,在跑路演的過程中,白志強越來越理解這句話。
在成都,活動結束后很晚了,還沒來得及吃飯,但很多店都關門了,他們不想跑太遠,時間寶貴,干脆買了泡面來吃,剛好被一個幾年前在FIRST認識的朋友看見了,等到了下一個地方,那位朋友托了另外的朋友給他們送來了一大堆吃的。
在衢州,有學校的校長和老師看完電影特別感動,直接包場給學生們看,那個點映場,30成團,1212人滿座,白志強納悶:中國還有這么大的影廳?原來他們直接把電影院包了。結束后,影院經理給他們大擺了一桌,“沒想到我們小小的一個影片,會受到這樣的待遇”。
給他做蛋糕那位影迷,因為喜歡這部電影,自發地成了宣傳大使,跟著他們跑了好幾站路演,前后把電影刷了很多遍,還做了一些二創,發起了一場點映……他在微博寫道:他們太需要支持了。
白志強一度以為這個影迷是宣發方安排的“托兒”,“我就壓根沒想咱這樣一部電影,能有這樣的一個觀眾”。
讓他沒想到的還有很多,每場放映結束,觀眾席都會自發地響起一陣陣掌聲,那是讓他極其動容的時刻。
他在電影中埋下的小小“彩蛋”,都被觀眾一一看到,那讓他無比欣喜,“這個東西就像大家喝了一碗清湯,但是里面突然間嚼到了一個小肉粒,覺得好像還挺有味道。”白志強覺得,那是作為導演與觀眾之間,一次很深沉的握手。
他們資金不多,行程緊迫,路演也跑得不同尋常,常常需要真的“跑起來”趕場,路演南京站,他和宣發部門的同事脆脆拉著箱子在車站狂奔,白志強在奔跑中錄下抖動的視頻,“這真是跑路演啊,不跑就演不成!”
路演、訪談、直播、廣播……活動一個挨一個,總結起來就是“要把導演榨干”。我們見到他那天,他頭一天剛在長沙做了兩場活動,公交上連線,機場里直播,凌晨12點多到了北京,一個多小時才打到車,第二天一早接受我們的采訪,一天的活動之后,轉天還要趕去武漢。
有人問他,第一次跑路演,對這種心酸和辛苦,有沒有心理準備?
沒有,沒有。不是沒準備,是他一點都不覺得心酸,他簡直“快樂得要死”。
電影能在影院里放映,對他來說已經足夠。那是個莊嚴的儀式,“不像你手機里邊翻一下把它劃過去,很隨意的”。
他不想賣哭,不想賣慘,覺得那樣“是低級的、不優雅的”。他們已經商量好,在與觀眾互動時盡量多說一些搞笑的點,多讓觀眾笑。
只有一次,他展露了脆弱的一面,在西安的首映禮上,他進場的時候銀幕上正在放幕后紀錄片,那是他第一次看,記憶被勾回,他瞬間破防,情緒崩潰之前,他只在臺上說了一句話——
5年了,我非常抱歉,現在才能跟觀眾名正言順地見面。
這部名為《撥浪鼓咚咚響》的電影,歷經五年時間,修改了12稿,經歷絕望和希望,跋山涉水地來到觀眾面前,已于2月25日正式公映,正期待著找到屬于它自己的觀眾。
02
《撥浪鼓咚咚響》的故事,最初的緣起是在2014年。那時候白志強正在拍攝一部名為《邊走邊唱》的紀錄片,聚焦他家鄉陜北的說書盲藝人,當時他騎個小摩托,跟著說書人走,因為沒有旅店,有天晚上,他到一間學校借住。
校長給他拿了瓶酒,拌了盤涼菜,以示東道主之宜,沒想到,校長還有其他“目的”。
校長很會說話,給他講起學校的狀況,但白志強一時沒有全信,懷著半分警惕。他這些年拎著攝像機到處走,常常被人攔下來,說我家里很難,能不能幫幫我?有些是真的,也有些是假的。
第二天起床,他意識到校長說的是真的,學校160多個學生,全部是貧困的留守兒童,其中有60多個是單親或者孤兒。
他都覺得,這是不是“太夸張了”?可眼前的景象騙不了人:蓬頭垢面的孩子,衣服是爛的,當時地上都起了白霜,有人還穿著涼鞋。
他找孩子問:你爸爸媽媽在哪里?孩子一低頭,就開始掉眼淚,連著問了幾個都是這樣,根本問不下去。
他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不然寢食難安,于是拉朋友成立了“星星火——貧困留守兒童志愿隊”,給孩子們買些書包、文具、鞋子、襪子……可他的力量也有限,他自己也過得不太好,拍紀錄片,手里拿的攝影機還是別人的,磁帶也是人家贊助的。
直到他遇到了一個故事——有個孤兒,會在地上寫“爸爸我想你”,曾經跑出去找爸爸,被村長拉了回來,他不知道,他的爸爸已經在一次開貨車的途中墜崖而亡,他還天真地憧憬著,有一天能夠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放煙花。
“那一刻,我明白比起物質匱乏,更嚴重的是孩子們的情感缺失。他們缺少關愛,沒有對未來的憧憬,更缺少希望。”
白志強決定把這個故事拍下來,因為怕傷害孩子,他放棄了自己熟悉的紀錄片形式,打算拍一部劇情片,把它送給這些留守兒童,這些銀幕上的失語者,這些像荒草一樣搖曳在黃土地上的人們。
白志強是學攝影出身,寫劇本是他最大的短板,他托了個編劇去寫,沒想到那個編劇那段時間“生意特別好”,劇本寫完一個又一個,白志強等了兩年多,也沒等到他的檔期。
時間真快啊,大學畢業還恍如昨日,人已經要步入中年,心中的夢想漸漸走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決定自己來寫這個劇本。
白志強想起陜北作家路遙曾經說過的話,要排斥舒適,要斬斷溫柔,要一步一磕地朝心目中的圣地走去。他和幾個伙伴一起,找到了秦嶺山石砭峪一個叫青岔的小村子,住在一個農家樂,開始了為期兩年的“閉關寫作”。
為了減少干擾,他給自己定了個原則:不下山。“重要的事兒,你來找我,如果沒那么重要,你自己就不來了,我也沒必要拒絕你。”
開始的時候,他腦子里全是想法,“有那么多鮮活的素材,落筆就要寫,好像一口氣能寫成一樣”。結果寫了二三十場戲,一讀覺得不對,最大的感觸是,“美學體系混亂,搭不到一塊”,說白了,沒上過的課,終究還是要補回來。
他把《世界電影史》那些課本又拉出來重新學,學電影起源,學流派分支,學發展傳承,前兩個月干脆先把寫劇本擱置了,就是學習、聊天、拉片,“把腦子里的東西全部倒出來”。
后來白志強列了時間表,跑步、創作、休息、學習……期間有人下山,有人上山,而他始終堅守在這方創作的陣地上,在不斷的反復推敲中,他們決定以新現實主義的角度去寫這個故事。
“想盡辦法藏住所有的想法,把它做寫實。”
對白志強來說,把一部電影拍得“真”,比把它拍得戲劇性更難。
最開始,他把劇中的主演寫成了一個盜墓的人,起了這個頭,故事越寫越“類型化”,可能夠精彩,但絕不夠落地,也違背了自己的初衷,后來就把這種寫法推翻了。
拍攝紀錄片的時候,白志強結識了被稱為“中國第一編劇”的蘆葦,他說,在電影制作、學習上,蘆葦老師是他的師父。
◎ 蘆葦編劇作品
劇本寫到第三稿,白志強把它發給了蘆葦,蘆葦給他回復“人物有根據、扎根生活,大有可做”,讓他有了底氣。
蘆葦還囑咐他,“寫作人物千萬不要對標銀幕,要對標生活”,在生活里看到了某個人,他是不是能夠成為你電影的主角?
在蘆葦的指導下,白志強前后用了兩年時間,寫了12稿劇本,且每一稿都不是簡單的改動,最終,他們把故事“往回拽了拽”,選擇了第十稿來拍攝。
03
一個喪子的父親要尋仇,一個留守的孩子要尋父,兩人相遇,一段啼笑皆非的尋親之旅就此開啟——電影講述了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讓人動容的,是電影里的“真”,是大銀幕上稀有的“普通人”。
孩子毛豆(白澤澤 飾),是導演從一千多個孩子里選出來的,膽子大,敢演,背臺詞快,有天分。
賣貨郎茍仁(惠王軍 飾),是導演的小學、初中同學,他寫劇本的時候就有參照過他的故事,聽完茍仁的故事,惠王軍問:這不就是我嗎?
白志強覺得,他們這是個“干大事”的劇組,盡管因為影片不夠類型,不夠市場,不夠商業,預期的投資沒拉到,他們只能一邊拍一邊和錢較勁。沒錢使他們遭遇了很多非常具體的困難,但卻擋不住他們的“用心”。
知道劇組沒錢,幾乎一半人愿意不要工資跟著他干,還有大學同學直接把自己的住房公積金打到他的賬戶。太太也支持他,在他失意的時候鼓勵他,驕傲的時候拍打他,沒錢的時候,跟著他一起去銀行貸款。
談到電影拍攝過程中遭遇的這些資金困難,白志強自嘲道:首先是怪咱自己犟是吧?非得拍一個別人認為不太合適,不太市場的項目,當然人家投資也很難。
在這樣的環境下拍這樣一部電影,遇到這樣的困境,與其說是“遭遇”,不如說是“選擇”。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一部“犟人電影”——
導演犟,投資人給他說得明明白白,你這樣的電影,銀幕上放,不夠刺激,網絡上放,不夠有網感,但他還是覺得“必須要做”,沒人投資?那我就自己做。
演員也犟,比如惠王軍,他本身是個出租車司機,很早就在白志強的指導下開始了“進入人物”的準備,他留頭發,留胡子,提前進入到茍仁那種沉默、冷漠的狀態里。
他頭發亂糟糟的,也不和乘客交流,半夜出去跑出租,還把人嚇到過,七塊錢的車費,人家扔下十塊就走了,直接說“不用找了啊”!
電影里演賣貨郎,他就去了解貨品的進價售價,熟悉到張口就來,每天甚至能給劇組賺點錢回來“貼補家用”。后面他把車往人家市集里一停,人們很自然地圍過來買東西,還指著旁邊的攝像機問他:這些人是干啥的?
惠王軍和白志強對視一笑:誰球曉得了?我不曉得。
更夸張的,路上碰到親妹妹他都不搭理,理由充分得很:我是茍仁啊,我不認得她。
工作人員也跟著“犟”出風格,不但不少人不要錢地跟著他干,還有人往里貼錢,拍到最后真沒錢了,幾個人湊在一起一臉認真地商量:七塊錢用來加油的話,能跑幾公里?
白志強一直想要一場雪,從故事開始時落下,到故事結束時融化,全劇組都知道這事兒,可那場期待中的大雪一直沒下。有天突然飄了雪花,白志強臨時調整了拍攝內容,可等到了地方,雪已經落了一層,擋住了下坡的路,劇組的車走不了。
白志強說他當時“正在頭大中”,沒想到劇組所有成員自發掃雪,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大家硬是掃出了兩公里的山路。
拍攝過程中,他們近乎偏執地追求“真”。“如何做到真實?怎么樣才能感覺更真實?”白志強覺得,真實是真誠的前提。
他們想盡辦法,藏住想法,藏起設計,藏起嫻熟的技巧,藏起黃金構圖,藏起漂亮的眼神光……有人評價說這部電影“土得掉渣”,在白志強看來,那甚至是一種褒獎。
有一場夜戲,在山里,一關燈,直接黑屏,燈光師急了,這我以后怎么吃飯?于是他鋪了一層月光,山上能隱約看到一些層次,這也是影視劇中一種常見的手法,白志強選擇去掉了它。“黑就讓它黑死了,就讓它黑透,伸手不見五指才夠可怕”,里面的光線,都盡量去模擬生活的真實,“不要唯美,臉黑了就黑了,連反光板都盡量不要,什么眼神光,漂亮一點,更不要。”
固定機位,他們也盡量架到人身上,帶一點晃動,帶一點呼吸,攝影機采取平視的高度,不要大仰、大俯、特寫,以中景為主,“就像我們在生活中看到另一個人”,不去刻意地塑造或者強化。
電影中茍仁和毛豆家中的場景,都是經過還原的,美術下足了功夫,最終目的是要做到“看上去像沒做過”。茍仁的宿舍里,會帶到一點點火爐子,就算只是“帶到一點點”,他們也要細心、認真地做。
電影美術師霍廷霄說:“你看,小成本電影沒錢,也不妨礙你用心。”
04
“拍電影就是找麻煩”,在不斷遇到麻煩與解決麻煩的過程中,白志強完成了自己首部劇情長片的拍攝,在經歷了沒錢、修改、補拍、疫情等種種波折后,2023年2月25日,電影終于在全國公映。
白志強說過,拍電影是他的工作,經歷這么多波折之后,工作的部分會不會對愛好的部分有所消磨?他很干脆地回答說:不會。
“我覺得一個人一輩子還是要找見自己真正感興趣的,這樣你就會不由自主地去琢磨,不由自主地去動腦筋,不由自主地多努力一點點。可能人和人的區別就在于,你比別人多努力了一點點而已。”
當然也有過很崩潰的時刻,比如在寫劇本的過程中,有段時間他特別痛苦,覺得就這么一個小小的故事,自己怎么就寫不好?“我簡直太蠢了,我都扇自己耳光,我覺得能蠢到這個程度嗎?這為什么寫不出來?”他媳婦安慰他:你已經很厲害了,你這么努力這么勤奮。
最重要的,“你心中還有一個龐大的夢想啊”。
那是一個關于電影的夢。
小時候在農村,有人拉幕布放電影,“那是從現實里脫離出來最快樂的瞬間”,后來上高中,一個鄰居大哥每天租一張光盤,港片,外國片,他胡亂跟著看了很多電影。
等上了大學,離電影更近了。不但有了一些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更重要的是,dv誕生了。
他說那正是盜版光盤盛行的時候,賣盜版光盤的老板都專業得很,一個皮筋扎一捆,這是斯皮爾伯格的,這是伯格曼的。把他驚到了:賣光盤的都這么牛嗎?
電影對他們來說,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東西,畢業后,他去劇組里工作,軌道上的板車,他背起來就往山上走,那本來是場務的活兒,場務都愣了:你是不是要撬我單子?
什么活兒他都拼命地干,不惜力,人家都叫他“傻白”,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學到了很多東西,心中的夢想也在悄悄生根。
如今,他的夢想變得更加龐大而具體,他希望自己能為大多數去代言,成為一個優秀的導演。在他眼里,這些大家所謂的“邊緣人”才是人群里的大多數,而他們卻在大銀幕出現得太少太少。
“我希望像蘆葦老師這樣,因為他拍攝過好的作品,走到哪兒都被別人尊敬,我覺得這個很厲害,不是因為他拍了一個多大的投資,不是因為他長得多好看,不是因為其他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做了好的作品,然后被大家尊敬,那個是我的夢想。”
2020年的時候,他曾短暫地感受到了這種滋味,電影在FIRST產業場放映,反響很好,還進行了加映。
他至今仍記得當時的情景,無論他和制片人田佼平坐在哪個角落,總會有人主動去找他們聊天,祝賀他們,或者“聊聊將來的合作”。
他問田佼平:我們是不是在做夢?他們互相掐一下,“哎呦,真的真的”。那幾天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怕那真的是一場夢,一下把對方掐醒了,睜開眼,他們又在秦嶺山里苦熬。
好在,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白志強在上初中的時候,曾經碰到過一個“神人”。
“神人”那時候二十多歲,從外面回來教書,會彈吉他,會彈鋼琴,還會用酒盅喝功夫茶。白志強稱贊他,“神人”竟然說:沒有,我只會一點點。
白志強嚇到了,那都是他沒見過的東西:吉他,音樂,謙虛。
在那樣一個偏僻的山峪里面,“大家都是泥濘的”,這個人好像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精神上的那面墻破裂了”,那段時間,白志強一直在屁股后面追著他,“太崇拜他了”,還買了教學的磁帶學吉他。
如今,當初那個小男孩長大了,成了想去打破那面墻的人。
圖源|文中配圖均由被采訪者提供。圖片不為商用,如有侵權請聯系我們,立即刪除。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