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建筑“大家”談

編者按：“院落”這個空間集中體現了中國建筑的物質功能和精神功能，集中體現了中國建筑的建筑文化特色，這就是中國建筑的一種典型性格，可以稱之為“院落文化”或“院落精神”。中國民族建筑研究會顧問李先逵教授對宮殿、寺廟、民居等建筑類型在院落的構成、空間、布局、功能、形態、環境和藝術方面，總結出了中國建筑的院落精神。

文/李先逵

在中國傳統建筑中有多種多樣、十分豐富多彩的建筑類型，無論宮殿、官衙、寺廟、會館、民居等，幾乎都是由大小不等、形態各異的院落組成，或稱為院落式建筑組群。尤其是分布廣泛的民居建筑更是如此。在中國民居建筑豐富多彩的類型中，三合院或四合院的院落式民居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其地域分布極廣，使用人數最多，從南到北，從漢族地區到民族地區，無處不有，成為數量最多變化又最豐富的民居類型。如東北大院，江南的天井院，四川的四水歸堂，云南的一顆印，青海的莊窠，大理麗江的三坊一照壁，新疆的“阿以旺”等不勝枚舉，而北京的四合院幾乎成了中國建筑的代名詞。如果從建筑的本質在于空間這個意義上說，四合院的核心內涵就是“院落”這個基本空間單元。

北京故宮

盡管一組四合院民居包含若干幢房屋和若干大小院子，但用一個“院”字即可描述一切，它成了整組建筑群的總名詞，具有獨立的建筑名稱意義。諸如稱什么“王家大院”、“李家大院”，誰都知道它是指稱多么龐然的一群。“院落”這個空間集中體現了中國建筑的物質功能和精神功能，集中體現了中國建筑的建筑文化特色。這就是中國建筑的一種典型性格，可以稱之為“院落文化”或“院落精神”。雖西方民居建筑中也有院落的構成，但在建筑文化意義上不僅與中國四合院大異其趣，而且在“院落精神”的表達上遠不及中國四合院那樣突出、強烈和超凡。所謂的“院落精神”，就是通過“院落”這一建筑現象和建筑形態，體現或折射出的建筑文化特質色彩與建筑思想品格光輝。只有這樣認識問題才能更深刻地求解中國院落式建筑的生成機制和演繹內因，從而更正確地借鑒和繼承它們。

寺廟建筑

概要之，中國建筑的院落精神主要表現在如下諸方面。

一、院落構成的陰陽法則

陰陽哲學作為中國哲學之母貫穿于中國文化發展史全過程，陰陽思維浸透在中國民族心理結構和精神意識之中，諸多事物的創造包括語言文字無不遵循陰陽構成法則的規律，建筑文化自不例外。在四合院構成組合中這一法則有著多方面的體現。

1.門堂相配

我們知道，院落構成首先是由四面房屋要素圍合而成一個無蓋的露天空間。而房屋的“實”與“虛”構成一對陽陽關系。

但四面的房屋并非平行等列看待，其構成關鍵是門屋與正堂兩兩相對而配，這是院落構成中起決定作用的要素，此即所謂的“門堂制度”。堂屋與門屋在型制、規模、形象、距離等諸方面都有嚴格的規定講究。堂為主，門為次，它們制約著院落的本體存在，這一主一次又是一對陰陽關系。在東西廂勾連的同時又構成第三對陰陽關系。這些陰陽構成關系的強弱與變化在很大程度上規范著民居院落的性質、功能以至等級、風格等。北京四合院的正房與垂花門就是典型的范例。

2.四相八卦空間

據《易經》云：“太極生二儀，二儀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四相”觀念是陰陽哲學中一個重要的方位觀念和空間觀念，并有“太陽”、“太陰”、“少陽”、“少陰”之說。從組成院落的空間類型分析，按空間陰陽層次性質，可以認為室內空間（內檐空間）是太陰空間；檐廊空間（外檐空間）是少陰空間，它半明半暗作為中介過渡；而院落空間，既是露天開敞的，又兼具家居生活室內性質，類似一個露天起居客廳，可以認為是少陽空間；室外空間則可認為是出戶外環境的太陽空間。這四相空間共同組成一個完整的院落空間單元。若再細分四正四維，在院落四角亦有小空間構成，使用性質和功能也各具特色，且小空間變化異常豐富。因之院落空間也可以認為是一個序列完整而又豐富多變的八卦空間。由此可以理解為什么中國院落空間文化充滿著“易”的哲理。

3.內外空間層次

內外關系就是陰陽關系。在四合院空間程序上呈現出多對內外關系的重復組合，每一組合就是一個層次，層層遞進展示出四合院別具特色的空間私密程序，反映出鮮明的東方儒家文化特質和品格。以北京四合院為例，四周高墻封閉，整個四合院民居是典型的內向聚集的住居形態，唯以東南角宅大門以別內外，界定領域，此為第一空間層次，其內與外表征強烈，反映四合院外觀風貌封閉的基本特點。第二空間層次則為前院與垂花門以后形成的內外關系，界定主客，前院外人可到，后面非請莫入。第三空間層次是中院正房與內院以后的內外關系，界定私密，這里是“前堂后寢”的分界線，家居內務，客來止步。第四空間層次是內院所在，多為女眷住地，如小姐閨房繡閣之類，這一內外關系界定性別。男女大防的禁地。最后第五空間層次便是作為雜務的倉貯灶廁等稱為后罩房的后院，界定主仆，是下人供役的場所。由此可以看出，每一內外層次都是空間不同性質的內與外，其家居私密性越來越強。而這種區別的劃分又是以功用之陰陽屬性的法則來確定的。

新疆維吾爾族院落

4.一倍法

在陰陽八卦演化發展規律中，其量的增加是按“一倍法”進行的，即以2的n次方原理，通常說的二進制法則來增值，亦如細胞分裂擴大一倍的方式生長擴充。“院”作為母題是一個空間基本模數單位，建筑擴展即在縱橫軸線上每發展一步即增加一個院落。這樣以院成組，以組成路，以路成群，形成龐大的民居群落。這就是院落擴展的“一倍法”設計原理。人型的院落無論多么復雜幾乎都是按這樣的方式不斷加建發展，經若干代增擴而成，由于同律同構，所以仍能保持其格調一致的整體性。

5.重虛

陰陽哲學常被比喻為水的哲學，弱者的哲學。注重“空無”的表達，即以柔克剛，以虛濟實，正如中國圍棋之道乃“看虛下實”，其妙在善于觀察那“虛”的態勢。老子的“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的空間理論在“院落精神”上亦有充分表達。對四合院設計來說，其著眼點不在那房屋“實形體”。而在那“院”這一“虛空間”、“負形體”，即“無形之形”。在使用上，院落空間幾乎包容了家居的全部生活內容，在環境配置上這里也是全宅重心之所在，陽光明媚，花木掩映，舒適寧靜，充滿情趣。因此，領會院落重虛的構成原則是理解中國民居院落精神的關鍵，而領會院落精神又是理解中國傳統建筑文化的關鍵。

北京四合院

二、院落空間的氣場原理

中國文化藝術講求“形、神、氣”，而核心又在一個“氣”字上。繪畫、書法則有“氣韻生動”、“氣勢磅礴”的要求。風水學說主張氣脈，氣場，“生氣乃第一義”，必須聚氣吐納，實為生命攸關。這樣的氣場原理的應用自然會聯系到與人生息相關的住居中來。四合院的大小庭院便成為各有功用的大小氣場，主院落更是全宅的中心氣場，對于住居充滿生氣與活力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1.藏風聚氣

院落雖內向聚集，但其形態的規則、三維比例的諧調對于藏風聚氣十分重要。院大屋低過于空曠，空間離散，氣場不佳，失去居家親和力，住居環境質量差。院落大小與房屋高低形成恰當比例方可達到藏風聚氣的要求，這對于北方四合院十分重要。南方院落緊湊，小至天井，藏風聚氣性能好，但必須“通氣”，講求聚氣吐納，可收可放，這符合炎熱氣候條件下的要求。由此可知氣場原理與氣候環境密切相關。院落空間相對獨立又與外界溝通。氣場原理核心為人。氣流回環流轉、吐故納新，體現對生命的關懷，在生理上舒適，在心理上親合。不同性質的藏風聚氣規定著氣場功能的不同。如青海莊窠，平面方正緊湊，樓層高墻封閉，在風沙肆虐之下，外部縱然“高天滾滾寒流急”，而其內部仍安寧無恙，自成一統，其藏風聚氣功效非常。

2.通天接地

院落座地朝大，敞口于上，承接陽光雨露，日精月華，納氣通風，給住宅帶來必需的新鮮空氣，同時雨水降落又蕩滌著地面各處的污穢，不斷使居住環境新陳代謝。院子看似平常，卻具有多方面的綜合功能，這與院落構成通天接地的特性分不開。其中蘊含的深刻設計哲理就是院落氣場須溝通天地陰陽之氣。在這里，院落精神的又一表現是對“通天接地”設計意念的強化與追求。如“天井”一詞的命名，便直接道出了這種建筑形式的深層文化意義。東南沿海地區某些院落民居在處理前后房屋關系中有所謂“過白”的做法，也就是重在強調主院落中前房過屋脊的天光不能被后房檐口遮檔，這也體現出了“通天”的設計意圖和建筑觀念。

3.氣口循環

院落作為氣場重心和氣流集散匯聚處, 它又是與宅內過廳、穿堂、檐廊以及門窗隔斷等四通八達的聯系交溶在一起，合成一個更大的氣場體系。氣流在這個體系更新循環，生生不息，有的院子進風，有的院子抽風，各司其職。在這個工作系統中，值得一提的是門窗的作用。特別是門。風水學說認為“門乃氣口”猶如閥，控制著氣流的循環導引。從建筑文化而言，中國“門”的設計意念，不止在它的實用通行功能，而更重在它的象征意義和氣口作用，即“虛”的一面。江南蘇州大型宅院常設“備弄”通道，串連若干庭院天井，形成宅內復雜交通網絡，也就是氣流網絡，通過各關鍵處門的安設，夏則開啟以通風納涼，冬則關閉以保暖防塞。可見門作為“氣口”乃氣場原理一大要義，不可不察。

山西民居

三、院落布局的序列關系

簡單的四合院民居至少有一進主院落，但大型復雜的深宅大院卻有若干個院落或天井層層相套，在平面上如矩陣一樣展開。如四川盆地常稱一些莊園大院“二十四天井，四十八朝門”。江南的大型私家園林民居院落組合也相當復雜，身置其中，如入迷宮。但無論怎樣變化，院落布局組成都有明確的規律，這就是軸線序列關系。它是院落體系成為有機整體的構圖基礎。

1.系統完整

一座大型四合院可以深達七、八進，數十個院落天井，縱橫好幾路，房舍幾百間，可算一個建筑大系統，其中又可分為若干子系統，各地院落式民居在長期發展中形成各自的體系和模式，但在平面布局上有一個共同特征是院落組合系統性強，整體性強。總的形態方正，規整有序，有頭有尾，有始有終，縱向有路數，橫向有章法。如同八股文的起承轉合，謀篇布局序列清楚。北京四合院基本布局是中軸上前、中、后三院相連。廣東民居“三堂二橫”，布局規范典型。大理白族民居“四合五天井”平面構圖十分完整等等。即或改建或加建，都尊重軸線序列控制關系，按木構架“步架”規律，增減隨宜，仍保持系統的完整性。這一方面反映了院落式民居的結構構造技術特征，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院落構成“一倍法”的空間組成特征。

2.主從明確

在若干庭院天井組合的體系中，必然有一個處于顯赫地位，空間特別寬大敞亮的主院落,以形成明確的院落主從關系。而到每一個了系統中又同樣有在這小范圍的院落主從關系。這是一個層級式結構。主院落周圍布置重要建筑，如正堂或廳堂，居其上位，東西廂或過廳、穿堂列于兩側，方位清楚。其它院落房屋四周列布，呈拱衛之勢。這也是一種頗具東方文化思維色彩的“擇中觀”的表現。實用功能上主院落綜合性很強。一般人家生活生產、休閑家務俱在其中。大戶人家還要在此舉行各種禮儀活動，婚喪嫁娶，喜慶典禮，迎送往來，是家庭的社會活動重要場所。因此主院落又具有體現家族門第和社會地位的精神功能。

3.軸線層次

上述院落組成的層級式結構是通過軸線層次來展現的，這本質上也是一種序列關系。在縱軸線上一個院子就是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就是一種空間性質，一種空間性質就是一種空間形態。尤其山地院落在順應地形時展示得更為鮮明生動。如川東的“重臺重院”民居，一臺一院，一院一用，一用一景，豎向空間變化十分豐富。在橫軸上層次的展現較為克制，級別稍次，或稱跨院，或稱套院。尤其在建筑空間層次上突出“縱深意識”，是軸線層次一大特色。越往縱深空間越是緊湊、小巧，私密性越強。所謂“庭院深深深幾許”，“候門深似海”，即是真實寫照。這既反映了中國四合院建筑深藏不露、含蓄內向的建筑文化品格和內涵氣質，也表現了一種民族心理性格和風俗習慣。

蘇州民居

四、院落功能的倫理觀念

中華文明自古形成以來在傳統文化基因中宗法血緣就是一大構成要素。家族觀念延伸及社會,浸染署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為維系宗法社會秩序，以血親為標尺的倫理道德觀念支配著生活方式和心理行為。一個大家族就是社會的細胞，就是一個小社會。直接為之服務的四合院民居便是這種倫理社會觀念物化的產品。可以說，四合院就是倫理解說的空間具象模型，院落空間的性質就是倫理空間。此點即為中式民居院落與西式民居院落最根本的分野之處。《黃帝宅經》云：“夫宅者，乃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這是從哲學意義上給住宅下定義，可謂在建筑學上獨樹一幟。那么院落功能有什么樣的倫理蘊含其內呢？歸納起來，主要表現在以下數點。

1.尊卑等級秩序

儒家倫理學說首先講一個“禮”字，所謂“禮別異，卑尊有分，上下有等，謂之禮。”從供奉“天地君親師”牌位的大禮到分別家族長幼輩份的正禮均有嚴格規定。這一整套要求便成為四合院使用功能必須遵循的設計指導思想。而院落形式最能當此重任。可以說整個禮教尊卑等級秩序就是圍繞院落來布局安排的。

正屋多座北朝南居尊位，大禮先祖牌位奉其上，并設神龕于當心間。長輩住正屋側室，晚輩住廂房，役仆住倒座或后罩房偏處。廂房亦有哥東弟西的昭穆之別。未婚女流之輩則住女墻后之內院。院落猶如一幅棋盤，將帥車馬諸棋各居其位，井然有序。院落圍合功能直觀上是安全防衛性強，內涵上勿寧說是護衛封建等級秩序有方。

2.禮儀規范

倫理觀念除了反映在居住布局“靜”的一面，還反映在宅內各種禮儀活動和日常生活“動”的一面。倫理的規范，禮儀的規范也就是設計的規范。正是重禮儀之故，在住居中用于禮儀活動的面積大大超過用于居住的面積。主院落自是主要禮儀空間，當盛大活動不敷應用時還可擴延及檐廊空間，甚至卸下門窗與室內空間溶成一片，更是通透寬闊。對中國人住居來說，沒有這樣一個亦內亦外，可敞可閉，開合自由，靈活機動的院落空間是不可想象的。

院落又是房主身份等級的標志。豪門貴族院落氣勢非凡，裝修華麗。書香門第院落雅致，匾額題對講究。尋常人家院落親切，不事雕砌。院落因對外交往功能禮儀之別有不同布局和配置。“禮儀圖”中表現的漢代住宅正堂即設有主階與賓階。“東道主”一詞的由來大概就是其時主人行走的主階設于東側的緣故。有的大宅如蘇州居民中院內還添設轎廳，供嘉賓或主人落轎。待客也分三六九等。一般客人只在前院倒座便談。尊貴客人可請入中院，兩廂或跨院有花廳待之。有的地方如四川民居中還有男花廳和女花廳的不同設置。至為密友還有后花萬廳小園伺候。這些禮儀要求使院落形態更為豐富多樣。

“正”的規范也屬禮儀的一類。儒家向以正人君子自居。孔子主張“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對于房舍院落的要求更可想而知。“求正”自然成為院落設計的標準要求。一是形式上的“正”，院子平面多方正規則嚴密，矩形為多，主院多近方形。二是格調上的“正”，即求院落氣氛寧靜清新，一股正氣，如老子所言，“清靜以為天下正。”故可理解，中式民居院落幾乎沒有西式院落設噴泉、立雕像那樣的熱鬧場面,把主院空間搞得花樣百出,雜然紛陳，實非君子所為。

3.和樂精神

以上所述是中國民居院落倫理觀念中嚴肅的一面，與此同時它還有充滿和樂精神，極富人情味的一而。也就是中國文化的“禮樂精神”。所謂“天倫之樂”，四合院中追求的“四世同堂”是傳統家庭大團圓的理想，世界上大概沒有象中國四合院那樣的倫理樂園了。尊長愛幼、相敬如賓、孝悌親情，撇開宗法觀念消極的一而，應該說這些應有的美德集中體現在中華傳統精神文明最允滿生活情趣的四合院里，是四合院最有效地培育了這種家庭和社會倫理美德。這是西式院落遠不及甚至沒法企及的。

在四合院組群中若干大小不等的院落十分有利于大家庭內小家庭的分居，形成大集體，小自由的居住方式。這也是其它居住類型所不可比的。生活在這個大院里，人際交往和小家庭的鄰里交往都是非常方便的，和樂精神于其中有不少的存在空間。如何在現代住宅里遺傳一點四合院家居的人情味和濃醇的和樂多趣的生活氣息，確是值得思索一番的。

廣州民居

五、院落形態的彈性特征

盡管院落的基本平面形狀是簡單的矩形，但它的變化十分豐富，院子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可方可扁。從空間形態來看，它只是一個方正的六面體，但在不同地形條件下又可演化成若干不可言狀的形態，自為天地，包容一切。院落形態這種伸縮自如的彈性特征也正是這種民居類型生命力強大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

1.廣泛適應性

院落式民居分布的廣泛地域性已無庸置疑地說明了它的非凡適應性，也生動說明了它的空間變化的彈性。它不但在氣候條件,地形條件相異的地區有不同的表現形態，而且在不同使用功能和不同民族風俗習慣情況下也充分顯示了自己的特色。

同是四合院南北的差異就極大。北方四合院占地面積大，建筑組合疏離，院落空間敞朗，多呈縱向延伸，這在北方平原地區冬季增加納陽甚為有利。而南方四合院為“四合頭”或天井型，院落占地少，圍合緊湊、房屋連屬成片，檐廊相通，空間尺度親切小巧，形態多呈橫向拓展。尤其天井變化多端，長條形，漏角形，不一而足，大設庭院，小可一孔窺天，盈不過數尺。這對于南方高溫濕熱氣候要求適應各種變化是十分必需的。人們充分利用院落彈性空間的特點創造了種種解決通風避雨防曬，方便生活生產的許多優秀手法。

院落在山地丘陵地區適應地形也有不少傳統民居實例。四川的“重臺天井”，使山地院落空間產生十分豐富的變化，完全打破六面圍合的感受。浙江山地院落也不拘一格，自成特色。廣東客家住宅，沿坡而建，前方后圓，參差錯落。黃土地帶的地坑式院落民居又獨具一格。可以說，在不同的山地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二個院落民居。

不同民族民居的院落也絕不相同。如新疆喀什維族：“阿以旺”民居具有特別濃郁的民族風格，“阿以旺”即院子，其內部開敞，檐廊寬大，綠化庭院空間華美歡快。各個民族的院落都有自己獨特的民族特征和民族風格，院落對于不同民族就是一幅幅各具特色的民俗生活風情場景的畫卷。

2.形態多樣性

上述的廣泛適應性是由于形態多樣性而實現的。從陰陽構成原理分析，院落本身形態變化是“道”的生發演化之必然結果。易經有“一陰一陽之謂道”，一個院落即為一道。“一法入道，變法萬千”。在房屋與院落的關系上，房屋是有形有限的，可以標準化，院落是無形無限的，可以自由化。就從院落組合而言，有三合院、四合院、六合同春院（附跨院），四合五天井等，從物質構成而言，有山池院、水院、竹院、石院、花院等，設回廊者稱廊院或“走馬轉角樓”，帶坡檐、偏廈者稱偏院等。至于院落意境變化而在各類私家園林民居中更是儀態萬千、妙趣無窮。如《紅樓夢》中大觀園里各個院落的描寫實為各具特色，別有洞天，其境象意趣引人人勝，淋漓盡致。

3.有機交融性

院落空間性質具有雙重性，即它既是一個內向聚合的空間，又是一個外延開敞的空間。同時，院落本身也非一孤立體，它還充分調動其它建筑要素如門、窗、墻、廊，以及欄桿、花木、小品等其它配置來強化空間的表現力和相互的有機交溶性。通過這樣的方式，相對獨立的各個院落互相聯系成一體，使院落空間又具有開合收放的特性，這也即是院落空間彈性的一種表現。以主院落為中心形成一個完整的互相滲透溶合的院落空間體系。在這個大體系中，院落是“做眼”的空間結點，氣場穴位，充分發揮著氣流匯集調節作用。所以四合院全宅通風氣流循環往復、吸納排放的氣場原理是同院落形態的彈性特征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所謂的中國建筑的“流動空間”，就是這種有機交溶性達于極致的表現。

云南民居

六、院落環境的生態意義

相對于外部空間而言，一組院落式民居是一個外封閉、內開敞的獨立空間體系，相對于整體環境而言，這個空間體系又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生態環境體系。人們在其中生活，必求得舒適快樂，宜于身心健康的生活環境,才可以代以為繼。某些遺存百年的老宅民居，如晉中、徽州等地的不少明代院落式民居在院落環境的生態功能方面很有自己的特色。至于一些私家園林式民居其生態意義已上升到美學境界，更是環境藝術和生活藝術的高標。這里僅從院落這種居住方式本身來探尋在滿足人的生態要求所體現的價值及意義。

1.自成天地“小宇宙”

按傳統文化的觀點，人作為萬物之靈，其存在乃受之于天地，故《黃帝內經·素問》說：“人生于地，懸命于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認為世間構成不外乎“天地人”三才。理所當然，做為人的居所應當是天地之靈氣聚合匯集之處，最適合人的生息成長，那也就是生態環境佳絕之地了。于是住宅就有了“陰陽之樞紐”的自然屬性的要求。而“人倫之軌模”則是住宅社會屬性的要求。顯然，具有“通天接地”構造特征的院落莫過于它能最大限度地實現并滿足這種要求。“天人合一”的哲理觀念反映在住宅類型上，院落式民居成了首選的形式。院落作為天地陰陽之氣交匯的氣場正是典型的“陰陽樞紐”之處，代表了天，又代表了地，人樂乎其中。在這里，院落又一次表現出另一種性質的雙重性，它即是一個小社會，又是一個小自然，小宇宙。

從建筑風水學說的觀點看也是如此。一組四合院在平面空間布局上與風水模式如出一轍。平面格局中軸對稱，以堂屋論，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既反映在總體布局上，又反映在主院落形態上，體型變化亦前低后高，有的宅院外掘有沼池塘埝；更是風水大全了。而北京四合院內灶廁、大門方位配置依先天八卦之說，完全是按風水要求作法。盡管四合院表面與外在環境隔絕，但在人們的觀念上更樂于去營造一個為自己所屬的“人為自然”的生存環境。實際上位于鄉村城郊的院落式民居很注意與自然環境諧和的風水關系。

2.引入自然的綠化意識

保證良好生態環境重要的基本要素是綠化環境的經營。一般四合院內都有生態不錯的庭院綠化。但這種植物花木的培植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綠化，更重要的含義是，這種行為表現出有意識地在人工環境中再造自然，自覺“引入自然”，實現對“天人合一”理想的追求。這就是東方住居文化的綠化意識。設計意念即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一是說技巧，二是說意識。因此庭院無論大小，以盡得春色為佳。一方天井，半壁隙地，幾株蘭草，三二梅枝，便有“咫尺天地”。主院落不消說更是生態綠化重點。正房前置高大喬木或名貴樹種，院中另植芭蕉、花卉或立葡萄架，配置盆景，假山、水池、魚缸之類。濃陰蔽日，色彩斑爛，生機盎然，優雅寧靜。花間粉蝶飛舞，檐下八哥學舌，柱邊貓狗戲嘻。人們在院中休息或做家務，安祥輕松、怡然自得，充滿生活情趣。至于人夫第、狀元第之類顯貴宅院再別建園林，置亭臺樓閣，湖光山色，令人修心養性，那又是一番天然圖畫，居游自仁，意境更升一層。這就是東方住居文化獨創的“天人合一”生態觀、環境觀和居住觀。

河南地坑院

3.小氣候調節

院落生態環境系統使四合院內形成相對穩定的小氣候區。如前所述，大小院落與縱橫交通廊道構成氣流循環系統，庭院綠化又大大深化改善了生態環境質量。院落還有很講究的明溝暗溝排水系統，灶廁方位講究風水關系的處理，使其排水系統亦自成體系。至于接納陽光的調節，各地院落式民居都有自創的豐富建筑手法，包括從房舍布局到構造技術皆各有巧妙。總之，生態環境必需的陽光、空氣、綠化和水等等要素都有相應的考慮，使四合院適應所在地區氣候條件并具有很強的自我調節功能。如云南一顆印住宅，三間兩耳，樓層緊湊，圍合如井，高墻如屏，既可抽風換氣，又可遮擋高原強烈的紫外線照射和風沙的侵擾，真個是“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難怪有的建筑物理專家稱傳統四合院居住方式是一種健康住宅模式。冬暖夏涼，抗風避塵，隔音防干擾等優點皆為其它住居類型所不及。其小氣候自我調節特性的開發亦不妨稱這種住宅類型是一個巨大的人居空調器。

當然傳統住宅也有不少通風不良，采光不佳，陰暗潮濕不衛生的地方，但常常是因技術水平不高，甚至是未充分發揮四合院模式優點而造成的，如單面設窗缺乏對流，層高過低造成壓抑等等。應該說，在過去時代條件下能順應自然，因勢利導,以經濟適用巧妙的方法較合理地解決人居環境問題，有不少經驗和思維哲理值得今天的人們深思。高層住宅并非人的理想居住模式，這僅是為了解決居住的社會問題不得已而為之的時代性產物，從現代人的生態要求看高層住宅并不完全合乎人的生態特征。人終究是大地的兒子，他的生活方式應貼近地面，離不開自然大地母親。發達國家住宅低層化、園林化、自然化、民居化的發展趨意味著什么，值得一思。也許歷史的哪一天，現今正在走向消亡橫遭拆除的院落式民居突然會以新的恣態和風貌卷土重來，此也亦未可知。

貴州民居

七、院落藝術的素描品格

除了王公貴族府邸之外，散布于廣大民間的院落式民居在藝術風格上多是質樸無華，任其自然，不事造作。即或某些富商，告官還鄉顯要榮華者的深宅大院，雖有華巧之作，也非艷麗可頌。總的來說，中國四合院的院落藝術是一種黑白藝術，具有中國水墨畫意趣，或者說是具有質樸的素描品格。有經驗的攝影師都知道，用黑白膠卷拍出來的表現四合院建筑藝術的照片比使用彩色膠卷拍的更具有感染人的藝術魅力和生動的表現力。這決不是偶然的。

1.全景展現

四合院外觀封閉，立面造型表現僅在一座大門上，然而真正代表四合院立面表現力的應該是主院落的全景360度展開面。圍合成院落的各幢房屋朝向院子的一面連續起來，組成猶如一幅水墨民俗風情畫長卷。這種展示是全宅最精彩、最典型的建筑藝術表現。它又是以一種白描性質的手法來達成的。院落就象是一座全景影視廳。正房簡樸的青瓦飛檐，廊下寬大的陰影，圖案分明的門窗格菱，線條明快流暢的柱額掛落，肌理質感真切的欄干臺基，一切都明明白白，簡潔實在，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構圖，沒有任何爭奇斗艷的色彩。如同連環畫一頁一頁掃視過去，再回到正房莊重的主題畫上定格。

這幅全景畫還有一個藝術欣賞特色，即兩兩互為對景。當處在中軸線上大門或倒座的位置觀看正房，它被框景于一個嚴謹完美的構圖之中。而在正房返身回望,門屋也構圖完整地呈現眼前。這種互為對景的構圖關系也表現在東西廂的均衡配置上。院落的方位構圖藝術樸素、真實而自然。

2.光影交織

四合院空間藝術表現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光和影的塑造。也就是說,光影對比的黑白效果是院落藝術素描品格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花木扶疏，樹影搖曳，寬大檐廊若明若暗，空間層次更富深度，窗糊白紙透出圖案在陰影中分外生動。光影使院中景物動靜互變，情趣盎然，帶來生氣，帶來意境，令人陶醉。東坡詩《花影》云：“重重疊疊上瑤臺，幾度呼童掃不開，剛被太陽收拾去，卻教明月送將來。”院中白晝夜晚的花影令人大發詩興，可見院落光影藝術對人精神的陶冶，也難怪夏夜為什么一家人喜歡閑坐院中納涼賞景談天了。

3.裝飾簡約

民居院落裝飾多簡約尚樸，以表現材質本色為主。北方四合院的裝飾集中在墀頭、屋脊、垂花門及門窗等幾處重點部位。江西、湖北、湖南等地院落民居硬山屋頂多，造型裝飾獨具特色的馬頭墻高低錯落于粉墻黛瓦之上，變化豐富，構成院落空間上部韻律美感極強的天際輪廊線，形成院落藝術的華彩段。磚石木“三雕”和陶泥灰“三塑”亦是民居常用裝飾手法。山西民居、東陽民居的木雕，徽州民居的磚雕都是十分有名的。這些雕塑多為素色，極少彩色，其內容為神仙民間故事、戲劇人物、花鳥蟲魚、山水風光等，其深淺浮雕的黑白光影效果極佳，更加強了素描的藝術特征。書香門弟或殷實人家，院中還置扁額題對，家訓格言，雅致淡泊，更透墨香。“齊家有道惟修已，處世無奇但率真”。此是四川宜賓某蔡宅一顆印院中諸多門聯中的一幅,即是家居修養格言，也是院落尚樸藝術氣質的氣照，同時體現出院落藝術的教化功能。

以上諸項分析，掛一漏萬。我們探尋中國建筑的院落精神，重在挖掘設計思維內涵的表達，而不是簡單地在建筑形式表而特征上過多強調繼斥，而是意在弄清建筑形式在述說著什么，又為什么要如此述說。我們分析歸納出院落構成的陰陽法則，院落空間的氣場原理，院落布局的序列關系，院落功能的倫理觀念，院落形態的彈性特征。院落環境的生態意義和院落藝術的素描品格等，這七個方面也僅是舉其大要者。傳統民居院落文化可以說博大精深，包納萬象，以至對中國建筑中寺廟、宮殿等其它建筑類型也有深刻的影響。上述探討，是否能從民居建筑文化獲得真諦的啟示，是否能從中吸取歷史積淀的有價值的建筑營養，使我們的建筑師聯系到今天的建筑創作中去，開創中國現代建筑之路，尚有待志者共同嘉勉努力。惟斯愿誠如是。

四川民居

本文作者：李先逵，中國民族建筑研究會顧問,中國建筑學會副理事長。曾任重慶建筑大學建筑系副主任，校研究生部主任，圖書館館長，副校長及建筑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建設部人事教育勞動司副司長、科技司司長、外事司司長；建設部全國注冊建筑師管理委員會副主任等。

（本文經作者授權，中國民族建筑研究會信息宣傳部整理、編輯，更多精彩內容敬請期待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