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是福建龍溪人,1895年生,以性靈文字著稱。
他的文筆跳脫鮮活、意境空靈有趣,于枝節處見思辯,于平淡處見趣味,幽默而深刻,與他平生最推崇的蘇東坡頗有相似之處,1940年與1950年,林語堂曾兩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堪稱一代文學大師。
林語堂出身貧苦,是一個窮牧師的兒子,但才華橫溢、刻苦好學,后來憑一己的力量走出了山村。
他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又獲哈佛大學文學碩士、萊比錫大學語言學博士,曾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任教,出版了多部小說、散文集,轟動一時,并籌建新加坡南洋大學,任首任校長。
林語堂24歲赴哈佛讀書前,與妻子廖翠鳳結婚,結婚時,他當著廖翠鳳的面,把結婚證書燒掉了,因為“結婚證書只有離婚才用得上”。
婚后,夫妻二人非常恩愛,金婚之時,林語堂稱二人為“金玉緣”。1976年,林語堂在香港逝世,靈柩葬于臺北陽明山下林家住宅的后園中,廖翠鳳仍與他朝夕相處,仿佛他還在身邊,吸著煙斗、說著俏皮話、寫著簡短而風趣的文字……
林語堂
可在林語堂心中,自始至終,都住著別的女人。
直到八十歲時,白發蒼蒼的林語堂還在自述中深情地回憶了曾與自己訂過白首之約的陳錦端,而廖翠鳳,則是他這場過往戀情的終身聽眾。
1 賴柏英,那份閩南鄉土的清新回憶
68歲那年,林語堂寫作了自傳體小說《賴柏英》,既是小說,便以虛構為主,但小說的人名卻來自真實人物。
林語堂說:“我以前提過我愛我們坂仔村里的賴柏英。小時候兒,我們一齊捉鰷魚,捉螯蝦,我記得她蹲在小溪里等著蝴蝶落在她的頭發上,然后輕輕的走開,居然不會把蝴蝶驚走。”
簡短的一句描述里,便包藏著無限田園風光,那是林語堂心底珍存的記憶。他對童年女伴賴柏英的回憶,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如說是對鄉土的眷戀。
但林語堂堅持賴柏英是他的初戀。
在《八十自述》里,他說:“《賴柏英》是一本自傳小說。賴柏英是我初戀的女友。因為她堅持要對盲目的祖父盡孝道,又因為我要出洋留學,她就和我分離了。在《賴柏英》那本書里,我描寫生在山間,是以高地的觀點寫的,而且是與生在平原以‘低地’的觀點相對的。”
賴柏英是他母親義女的女兒,小名叫“橄欖”,她稱林語堂為“五舅”,兩人年紀相仿,并沒有血緣關系。
在林語堂心里,賴柏英代表著他的閩南鄉村,少時,他壯志凌云,要離開村子,到外面闖蕩一番天地,可桑梓地的閩南山水卻已經定格在他心底,而山水之間的賴柏英,便寄托了他對童年、對故鄉、對自然的深沉眷戀。
寫實的部分,只有賴柏英的名字與山中的細碎往事,一幀幀的回憶畫面里,飽含著閩南特色的自然景觀與鄉土風情。
閩南山村
“山會進入血液……柏英和我都在高地長大。那高地就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認為那山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以后也不會……”
在小說里,出外闖蕩的少年“杏樂”經歷了大都市的燈紅酒綠、坎坷世事,最后與賴柏英終成眷屬。
在現實中,林語堂一去不歸,在山下那“低地”的天地里越飛越遠,賴柏英也沒有再度出現在他生活中。
但那山始終沒有離開過他,因為直到八十歲,賴柏英仍然以一個閩南鄉村少女的模樣,令林語堂魂牽夢縈,連同故事背景中的那些山、鷺巢、荔枝樹、清溪、蝴蝶、竹筍、微風、薄霧、田園、雞鳴、鄉音與風俗。
后來,《賴柏英》被公認為是對閩南文化密集描繪之作。
2 陳錦端,慕而不達,衷心藏焉
在圣約翰大學時,林語堂是個風云人物。
從神學院出來后,酷好數學與幾何的林語堂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語言學當專業,因為他覺得語言學最需要數學頭腦去做分析工作。
他是牧師的兒子,英文底子不錯,大一時進入學校的ECHO編輯部,還獲得了學校的英文小說大賽金牌獎,此外,他還是校辯論隊隊長、校劃船隊隊長,精通棒球、網球,在運動會上刷新了學校的長跑紀錄,并因體育出眾被選為中國隊代表,參加了在上海舉辦的遠東運動會。
大二那年,他在學期典禮上一口氣領了4塊不同的獎章,轟動一時,甚至連隔壁的圣瑪麗女校都在議論他,這個家境貧寒、成績優秀、體魄過人還具有文才、辯才的少年,成了少女們仰慕的校園明星。
這也促成了林語堂后來的婚事。
在大學里,他認識了同鄉陳希佐、陳希慶兄弟,有一天,陳氏兄弟帶來一個長發少女,是他們的大妹陳錦端,在圣瑪麗女校學畫畫,氣質優雅沉靜。
林語堂與陳錦端從此開始了接觸,他對陳錦端的愛情難以遏制,這一年,林語堂剛十九歲。
在《八十自述》,他寫道:“我從圣約翰回廈門,總在我好友的家逗留,因為我熱愛我好友的妹妹。”又說:“她生得其美無比。”
十九歲的熱愛,燦若烈焰,不是燃燒了別人,就是燃燒了自己。
林語堂頻繁來找陳家兄妹,對于這對小兒女的感情,陳錦端的父親陳天恩早看在眼里,但他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女婿。
陳天恩是廈門名醫,早年曾追隨孫中山,討袁戰爭失敗后,旅居菲律賓,后來回國定居在鼓浪嶼,開設陳天恩醫藥局,又創辦福建造紙公司,成為遠銷南洋的國產名牌,是廈門數一數二的巨商。
陳天恩是有名的紳商領袖,他不愿讓女兒跟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窮小子結婚。
林語堂與父母家人(右二為林語堂)
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打算在事情剛有苗頭時就及時制止,于是陳天恩找了林語堂談話,說鄰居廖家的二小姐廖翠鳳溫柔賢惠,他愿意替二人保媒。
林語堂一下子就明白了陳天恩的意思,他回家之后,半夜里痛哭失聲,林母也無法安慰,可哭過之后,林語堂也知道,他與陳錦端之間不可能再有希望,那還是個父母之命的時代,更何況,他與陳錦端的家境懸殊太大。
在家人的勸說下,為了不拂陳天恩的面子,林語堂強抑痛苦,來到廖家相親。
而陳錦端從此住在他的心里,愛而不得,念而不見。
林語堂老年學畫,筆下畫的全是長發少女,長發后都別著一個寬大的發夾,女兒林太乙問他為什么總畫這個,林語堂說,這是陳錦端,他第一眼看到陳錦端時,她就是如此打扮。
董潔扮演的民國少女
他與廖翠鳳,沒有慕的這個過程。
他與陳錦端,就是慕而不達,只能衷心藏焉,若遠若近、若存若亡,如縷不絕。
林語堂晚年時腿腳不便,住在香港的三女兒林相如家,一天,陳錦端的嫂子、陳希慶的太太登門,告訴他,陳錦端還住在廈門,林語堂激動地推著輪椅要出門,連聲說:“你告訴她,我要去看她!”
廖翠鳳好笑地道:“語堂,不要發瘋,你都不能走路,還怎么去看她?”
林語堂頹然倒在輪椅上,幾個月后,便與世長辭。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初逢的那個畫面,在他心頭縈繞一生,沒有煙火氣,沒有亂離,沒有歲月流逝,其實,寄寓的只是他對青春的回憶。
3 同心如牽掛,一縷情依依,把老式的婚姻變成了美好的愛情
還在林語堂來廖家之前,廖翠鳳就對他頗有好感。
廖翠鳳的大哥也是林語堂在圣約翰大學的同學,所以,廖翠鳳早從大哥的描述中得知林語堂的優秀出眾,一聽說家里要安排相親,對這個與家中兄弟迥然不同的溫潤少年,她便心存向往。
廖家也是富戶,但廖翠鳳的父親廖悅發沒有陳天恩開明,是個非常傳統的舊式家長、重男輕女,不支持女兒受新式教育,一直按舊社會賢妻良母的標準栽培她們,要求她們學女工、烹飪,廖翠鳳時常目睹父親向母親大發雷霆,哥哥們也是如此。
廖翠鳳在家中地位低下,盼望著通過婚姻離開家庭,而她身邊沒有人比林語堂更出色了,他意味著一個更高更遠的世界。
還沉浸在失戀痛苦中的林語堂穿著一件普通的長衫來相親,吃飯時,他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注視他,后來才知道是廖翠鳳在打量他,她那個時候起,已經在觀察林語堂的飲食習慣,林語堂在路上穿臟了的一件襯衣,廖翠鳳也悄悄拿走,洗凈了,此時,她心底已涌動著一腔托付終身的熱忱。
沒有人把這個少女介紹給林語堂,林語堂甚至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妻子是什么性情,兩人自始至終未交一語,只是從廖翠鳳溫柔體貼的舉止中,林語堂感覺出來,這是個賢妻良母型的賢惠女子,她很在乎自己。
林家對廖翠鳳這個媳婦則十分滿意,她出身富室,卻無嬌縱之氣,能體貼照顧林語堂,是理想的媳婦人選。
而為陳錦端心碎的林語堂,對此婚事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任由家人作主。
相親之后,廖翠鳳母親對林語堂的家境表示了異議:“他是個窮牧師的兒子,家里沒有錢。”但廖翠鳳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錢不要緊。”
這句話后來讓窮小子出身的林語堂感激終身,結婚之日,就燒掉婚書,以示終身不變心。
這句話,也是廖翠鳳與陳錦端的境界之別,畢竟,陳錦端不敢違背父意,沒有不在乎林語堂的窮困。
訂婚之后,林語堂還難以放下舊愛,一直拖著不辦婚事,他從圣約翰大學畢業后去了清華任教,過著清心寡欲的獨身生活。
被當作林語堂婚房的廖家別墅
廖家看廖翠鳳已經24歲了,不免著急起來,聽說林語堂又要去美國讀書,就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務必完婚后再出國。
廖悅發道:“語堂和翠鳳訂婚已經4年,出洋如果不是兩人同去,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1919年,林語堂與訂婚4年的廖翠鳳結婚,攜妻前往美國哈佛大學留學,林語堂只拿到留美的半獎,每個月40銀元,廖翠鳳精打細算地照料著林語堂的生活,還多次從家里討要生活費,他們的感情,在共同的生活中慢慢滋生了。
新婚的林語堂與廖翠鳳
但一年后,由于清華的留美督學挪用公款,導致林語堂的半獎被停,只得休學。
他們后來輾轉到了歐洲謀生,從法國到德國,半工半讀,最終獲得萊比錫大學的比較語言學博士,為了支撐下去,廖翠鳳不斷變賣首飾以維持生活,直到結婚四年后,她才敢懷孕。
林語堂博士考試之日,她挺著大腹便便的腰身在外守候,當得知丈夫考試合格時,廖翠鳳喜極而泣,情不自禁地在大街上給他一吻。
沒有廖翠鳳的追隨和支持,林語堂不可能有后來的學術成就甚至是文學成就。
1927年,林語堂回到上海任教,夫妻二人帶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長女林鳳如(如斯)、次女林玉如(太乙)、幼女林相如,過著溫馨愜意的小日子。
林語堂一家
此時,陳錦端也學成歸國,在上海中西女塾教美術,但一直單身。
據林語堂女兒林太乙回憶:“父親對陳錦端的愛情始終沒有熄滅。我們在上海住的時候,有時錦端姨來我們家玩。她要來,好像是一件大事。我雖然只有四五歲,也有這個印象。父母親因為感情很好,而母親充滿自信,所以不厭其詳地、得意地告訴我們,父親是愛過錦端姨的,但是嫁給他的,不是當時看不起他的陳天恩的女兒,而是說了那句歷史性的話:‘沒有錢不要緊’的廖翠鳳。母親說著就哈哈大笑。父親則不自在地微笑,臉色有點漲紅。我在上海長大時,這一幕演過很多次。我不免想到,在父親心靈最深之處,沒有人能碰到的地方,錦端永遠占一個位置。“
對于這樣的來訪,廖翠鳳是自豪的,是她勇敢地追求了自己的婚姻幸福,也造就了林語堂的家庭幸福。
林語堂一家
而陳錦端多少有點淡淡的傷感,眼前人,曾與自己相逢少年,仍對自己癡心一片,可她卻沒有廖翠鳳那樣的勇氣,也沒有廖翠鳳那樣的奉獻精神,去追隨這個窮小子,去等候他在坎坷艱難中成長。
她一直單身,多少也是心存憾然,林語堂如今名滿天下,她卻不復青春韶華,也很難再找得到既對自己一往情深、又才華與林語堂比肩的人。
直到32歲時,陳錦端才嫁給了廈門大學的方錫疇教授,婚后未育,領養了一子一女,終身定居廈門。
1936年起,林語堂一家赴美定居,抗戰時,林語堂寫文宣傳抗日,廖翠鳳則擔任了紐約華僑婦女發起的救濟會副會長,在紐約宣傳抗日募捐,林語堂則不斷幫她出謀劃策,支持太太從事社會工作。
后來,二人定居臺灣,直到終年。
林語堂與廖翠鳳
林語堂是個老實的丈夫,終身不曾出軌,不曾拈花惹草,可卻又是個多愁善感的文人,常在文章里大發對婚姻與愛情的宏論。
他說,《浮生六記》里的蕓娘是中國文學里最可愛的女人,精通書畫詩詞,才情出眾,能與丈夫沈復酬唱,還想為沈復娶一個美麗的歌女作妾,最后竟因與達官爭此女不成,氣得病死。
他還喜歡秦淮八艷之一、《桃花扇》的女主角李香君,遂重金購得一幅李香君的畫像懸于書房壁上,并題了首歪詩于畫上,以示崇拜。
他甚至還跟當時的文人一樣,去過三條書院“打茶圍”,并曾經很喜歡一個叫“富春老六”的陪酒女,給她寫過好幾篇文章。
他還聲稱自己有很多女性朋友,但“總以為他那些漂亮動人的女朋友,對他妻子比對他還親密”。
比起這些漂亮動人的“女朋友”,廖翠鳳微胖、受教育不多、缺乏才情。
但務實能干、理性穩重的廖翠鳳,才是林語堂最合適的人生伴侶,是她讓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氣的林語堂能落腳在實處。
他們的三個女兒說:“世上找不到兩個比爹媽更不相像的人。”
廖翠鳳與女兒們
林語堂自己說:“我好比一個氣球,她就是沉重的墜頭兒,若不是她拉著,我還不知要飛到哪兒去呢。”
廖翠鳳去算命,是逢兇化吉的大貴之相,便不無得意地對林語堂說:“你這些年來順順利利的,也許就是因為我帶來的福氣呢。”
她包容了他一切的情緒躁動、不安、飄浮,自管腳踏實地生活、養育孩子,正是在她有條不紊的安排中,林語堂才能生活得體面、實際,同時又能不失童真與幻想。
到了后來,他甚至跟孩子們一起叫她“媽媽”,每次從書房出來,必然要先找“媽媽”。
在接受雜志采訪時,林語堂答道:“婚姻生活,如渡大海,風波是一定有的。婚姻是叫兩個個性不同的人去過同一種生活。女人的美不是在臉孔上,是在心靈上。等到你失敗了,而她還鼓勵你,你遭誣陷了,而她還相信你,那時她是真正美的。”
他在廖翠鳳身上找到這種美、這種絕對的信任與支持,最后自豪地說:“我把一個老式的婚姻變成了美好的愛情。”
老式的婚姻,是不戀愛就結婚,而林語堂在婚姻里得到了深沉的愛,也學會了愛。
林語堂與廖翠鳳
1969年,林語堂和廖翠鳳結婚五十載。在親朋好友的祝賀聲中,他們舉辦了盛大的金婚紀念晚會。
林語堂當眾獻了一枚金質胸針給廖翠鳳,上面刻了三個字:“金玉緣”。
林語堂還送給翠鳳一個手鐲,他說,是為了表彰她這么多年來堅定不移守護著家,以及多次的自我犧牲。
手鐲上則刻著若艾利那首著名的《老情人》:
“同心如牽掛,一縷情依依
歲月如梭逝,銀絲鬢已稀
幽冥倘異路,仙府應凄凄
若欲開口笑,除非相見時”
這上面再清楚不過地寫明了,如果靈魂有知,他愿意重逢的,還是給予他一生力量的廖翠鳳,生死同心、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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