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頁,共計309181字,這是一個名為“《北歐文學史》修訂版”的word文檔當前的篇幅。早上九時左右,石琴娥踱步來到工作臺,戴上老花鏡,打開電腦編輯這個文檔。窗臺的陽光傾灑在這位88歲譯匠的身上,是歲月靜好的模樣,也讓人不由自主想去探索這位中國翻譯協會2024年“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得主與瑞典語結緣、投入北歐文學譯介的傳奇人生。
3月28日,石琴娥在北京家中接受《人民畫報》的專訪。攝影 李國強/人民畫報
半路出家,星行夜歸
上世紀50年代,陸續和一些國家建交的新中國急需一批外語翻譯人才。1958年,從北京外國語學院(下稱“北外”)英語系畢業的石琴娥被分配到外交部翻譯隊,同年以學習員的身份被外派去最早與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之一——瑞典,首要任務就是“要在三個月內通過英文來學習瑞典語”。
中國駐瑞典大使館請了瑞典共產黨政治局常委的兒子現場教學,一個禮拜上兩三次課,每次兩小時。時間緊,任務重,但石琴娥謹記自己的學習牽涉到國家的需要,而并非一己之事,學習得極為刻苦。
“記得陳毅老總跟我們強調過:‘翻譯得不好,就好像鈍刀刮肉,怎么都刮不下來,而利刀很快就可以把肉刮下來。’”石琴娥回憶道。
上世紀60年代初,石琴娥和斯文在瑞典斯德哥爾摩。1962年,兩人在斯德哥爾摩結婚。受訪者供圖
三個月后,石琴娥被分到中國駐瑞典大使館研究室。她每天早上六點出門,和同事們一起將當天的報紙根據不同的內容整理、翻譯、打印出來,并在外交官們九點上班之前送到各個單位。從閱讀和翻譯“一塊豆腐干篇幅大小”的國際新聞開始,石琴娥借助看報和大量翻譯“實戰”,一點點提高了自己的瑞典語水平。石琴娥還會不時被借調到使館的商務處等單位,偶爾也會在使館舉辦的一些活動上擔任陪同口譯,因此口語也練得比較好。
在斯德哥爾摩,除了夏天,基本上天亮已經九、十點鐘了。石琴娥早上走得早,工作結束天又黑了,就這樣星行夜歸在瑞典待了四年,直到1962年回國。
回國后,石琴娥回到了北外,站上了講臺。石琴娥在瑞典工作時,國內還派了5位留學生到瑞典的大學學習。這5位留學生于1961年底回國,進入北外學習,由石琴娥負責管理教學。在北外系統教學的過程中,石琴娥不斷夯實著自己的瑞典語水平,直到1980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下稱“外文所”),開始二十年磨一劍。
二十年磨一劍
1980年,時任外文所所長的馮至被聘請為瑞典皇家文學、歷史、文化科學院外籍院士。鑒于當時外文所還沒有專門研究北歐文學的學者,馮至所長托人將“橄欖枝”拋給了石琴娥。
“很緊張”是石琴娥初到外文所的切身感受。她覺得周圍的同事大多科班出身、經驗老道;而反觀自己已經40多歲,從語言教學跨界到文學研究,有點犯難。但石琴娥沒有受畏難情緒影響,本著“想搞出點名堂”的念頭,她開始了摸底調查。在各大圖書館查證后,石琴娥發現現有的北歐文學譯著絕大部分出自魯迅、茅盾、葉君健等老一輩作家、翻譯家在上世紀20—40年代翻譯的,且不是從瑞典語直譯的。當時國內對北歐當代文學的研究成果也不多,比較系統的研究著作是學者李長之在德語文獻基礎上編輯撰寫的一部《北歐文學》。
基于此,石琴娥萌生了撰寫一部《北歐文學史》的念頭。在聽取馮至所長“不要操之過急”的建議后,石琴娥在系統閱讀和準備中認識到翻譯對于文學研究的重要性,決定從介紹和翻譯當代瑞典作家開始。她先是翻譯了瑞典當代作家佩爾·韋斯特貝里等人的作品,并于1981年首屆國際斯特林堡戲劇節上用瑞典文做了題為《斯特林堡在中國》的報告,闡述了自20世紀初葉到80年代近一百年間我國對斯特林堡的譯介和評價。
《北歐文學史》,石琴娥 著,譯林出版社2005年出版
在翻譯了幾部瑞典文學作品之后,很多出版社找到石琴娥,希望她也能翻譯丹麥、挪威、芬蘭、冰島的文學作品。石琴娥認為自己有責任介紹北歐其他國家的文學,這是國家和社會所需,遂開始有意識地學習相關語言。1991年,在丹麥做訪問學者期間,石琴娥與丹麥作家座談,參加了北歐理事會文學獎的選拔會,還參加了丹麥文夏季訓練班。1998年,結束了為期5年的中國駐冰島使館借調工作回國后,她主動接待一些挪威的旅行團并利用參加外交活動的機會自學挪威語。
“雖然和傳統意義上的文學研究學者相比,我顯得有些不務正業。但旅居國外的這些經歷進一步增加了我對這些國家本身以及社會風俗的了解,對于文學研究、翻譯研究都是大有裨益的。”石琴娥笑著說道。
在近20年不斷翻譯作品、學習語言和廣泛了解北歐各國文學情況的基礎上,石琴娥寫作《北歐文學史》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1998年從冰島回來后,石琴娥開始寫作,該書在2005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較為系統地介紹了中世紀至20世紀北歐五國文學發展情況,并對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進行了評介。
絢麗多姿的“北極光”
北歐文學譯介于上世紀80年代迎來了“黃金時代”。以石琴娥為代表的翻譯家們投身其中,將眾多文學作品從北歐各國文字直接翻譯成中文,幫助中國讀者進一步欣賞北歐文學的瑰麗色彩。
“北歐五國的文學流派眾多,題材多樣,寫作手法奇異多姿,猶如繽紛絢麗的北極光在世界文壇上發光閃爍。”石琴娥說道。
石琴娥家的書柜里擺放著由其翻譯的、多家出版社發行的瑞典作品《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攝影 李國強/人民畫報
從神話史詩《埃達》《薩迦》,到兒童文學《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安徒生童話與故事全集(上中下)》,北歐現當代文學作品《斯德哥爾摩人》……石琴娥秉承著“戴著鐐銬跳舞”的翻譯理念,在保留詩歌的韻律、童話的色彩、現實的脈搏中游走,同時充分考慮中文的語言習慣和文化背景,讓讀者在閱讀時既能體驗異域文化的魅力,又不至于在陌生的表達前望而卻步。
2006年,石琴娥獲得第11屆“國際安徒生大獎”。該獎項設立于1996年,在國際范圍內獎勵所有為安徒生研究和安徒生作品推廣做出突出貢獻的個人和團體。攝影 李國強/人民畫報
以《賣火柴的小女孩》為例。故事發生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直譯即為“新年前夕”;正值三九寒冬,又下著大雪,丹麥語原文意為“冷得可怕”。考慮到對于中國的孩子而言,12月31日并不是個大日子,小女孩劃亮火柴時看見的那只燒鵝,更像是中國傳統年夜飯上的佳肴,而稍顯口語化的行文也更能激發他們閱讀興趣,石琴娥遂將“新年前夕”譯成“大年三十兒晚上”;把“冷得可怕”擴寫成“天寒地凍,冷得叫人受不了”。
《斯德哥爾摩人》,石琴娥 譯,工人出版社1988年出版。 攝影 李國強/人民畫報
在石琴娥看來,翻譯是促進人類文明交流的重要工作,“雖然介紹的是別人的東西,但我們也能夠通過借鑒獲益。”譬如上世紀80年代石琴娥翻譯《斯德哥爾摩人》這部作品時,覺得書中所涉及上世紀20—30年代瑞典社會農民工、城市建設等具體問題和國內當時的情況很相似。有感而發,她在后記中特別說明,“斯德哥爾摩人諒必也是腳踏實地通過點點滴滴的改革和建設使得這個城市完全變樣的。他們的精神難道不值得借鑒嗎?”
3月28日,石琴娥在北京家中編輯修訂《北歐文學史》。攝影 李國強/人民畫報
當前,石琴娥全力投身修訂《北歐文學史》這本著作。除了修正一些不當表述、補充重要作家的介紹外,她還計劃增加“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紀初的北歐文學”“北歐文學對建構中國外國文學自主知識體系中的作用和特征”兩個章節,以期與時俱進捕捉北歐文學如何進入了一個更為多元化的時代。
“文學反映社會現實。它對社會的發展其功雖不是急火猛藥,其利卻深廣莫測。它對社會起著雖非立竿見影卻又無處不在的潛移默化作用。”石琴娥說道。
撰文 | 劉暢
攝影|李國強
編輯 | 袁夢
校對 | 王伊奕
值班審校 | 喬振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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