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經濟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時，著名經濟學家、觀念經濟學創始人黃江南用其獨到的視角深入剖析了中國經濟的現狀與未來。他不僅是學者，也是產業實踐的見證者，尤其在應對經濟變局、產業轉型以及如何破解困境等方面，提供了不少思考與解答。

采訪｜谷 豐

編輯｜小 麥

我們正在面臨的三大變局

谷豐：我想問一下您，現在很多人都判斷中國經濟在下行，是這個狀況嗎？

黃江南：經濟下行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現象，我們也承認經濟碰見了困難。那么第一，我們要分析這些困難的根源是什么？也就是病根。

谷豐：那么現在病根是什么呢？

黃江南：其實我們要從一個更長的這個歷史階段和眼光來看。可以說是從有人類以來一直到本世紀初期，人類在主要從事什么呢？從事物質產品的生產，解決短缺問題。缺糧食就要發展農業，缺吃穿住行就要發展工業、發展制造業。而這些發展還是不能滿足需求，也就是說我們的整個經濟都在努力發展生產力。

到了本世紀末突然出現了一個狀況，產能過剩的問題，所以叫去產能，新的經濟現象。那么這個問題在于什么呢？就是說涉及到我們現在國家提出來的就是大變局，因為社會形態發生變化了，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已經不再是工業社會了，我們現在已經處于一個新的社會形態，叫做觀念社會形態。

也就是說社會的，特別是發達國家，勞動人口以白領為主，既不是工人，也不是農人，生產的產品以觀念產品為主，就是精神勞動的結晶。比如小說、電影、技術、科學，這都是觀念形態，我們就稱為觀念產品。價值以觀念經濟價值為主，也就是說我們所說的第三產業，第三產業人員在發達國家都占到80%左右，在我們國家也占60多，主體已經是科學、技術、藝術、表演等等等等。所以他們是一個新的經濟形態，這就是叫百年未有的變局。

除了工業社會到觀念社會這個大變局之外，還有兩個變局超過了百年，從有人類開始到本世紀前，人類都在跟什么做斗爭呢？跟物質產品的短缺做斗爭，突然間我們發現在很多領域內已經是不再短缺了。你比如在中國，原來的住房是很短缺的，50年代在北京人均大概7平米。現在全中國大概6億多棟房，誰打開衣柜沒有10雙鞋、20雙鞋的？沒有幾箱子衣服的？

也就是人類的歷史從短缺經濟開始走向了富足經濟、富裕經濟。為什么會走向富裕經濟呢？觀念產品它根本就沒有短缺問題，它是一個無限供給的產品。你拍電影，全世界70億人都可以看，不用拍第2遍。不用進行第二遍勞動，就可以滿足全人類需要。所以它不短缺，也就是人類現在初步解決了短缺問題。這是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這是個大變局，這個變局很深刻。

還有一個變局，人類以前的經濟活動、社會活動和消費活動都是非數字，現在越來越數字化。你一天對著手機、電視、電腦，一天起碼看七八個小時，你的工作和你的消費都跟數字有關。也就是說人類從非數字經濟到了數字經濟，這也是最近萬年沒有的變局。

我們三大變局，一個是國內從工業社會到觀念社會，一個從短缺到富足，一個從非數字到數字化。這三個都是人類歷史上劇烈的大變局。

大變局下的中國經濟

黃江南：我們剛才講了大變局就是這些方面，那么這些方面就是說，國家的前一段是一個工業化過程，需要越來越多的勞動力，但是工業生產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從短缺走向了富足，你的生產力就不能夠繼續擴大。再有就是隨著觀念生產發展，也就是科技，使得工業和農業生產效率越來越高，用的人越來越少。我記得原來一個50萬的水泥廠，好幾千人，后來就變成幾百人。我到國外看的一個幾十萬的水泥廠，只有20個人，高度AI化之后可能就幾個人，自動化加數字化。

第二個就是，傳統產業向境外轉移，越南生產鞋的設備跟你中國是一樣的，技術也不比你差，因為它沒有什么技術壁壘，它又比你便宜，那你的鞋只能轉移出去。

也就是說這兩種其實一個是工業原始吸收動力的，現在工業變成這個吐出勞動力，一個是轉移走了，這種情況下，就業問題就凸顯出來了。傳統產業的就業原來是吸收就業的，現在變成了吐出就業。那么吐出就業你怎么辦呢？就要新興產業來吸收，我們所謂的高端產業。

高端制造業用不了幾個工人，它吸收不了那么多。那你就要吐到觀念生產領域，就是你觀念生產能不能膨脹起來，把這些吐出來的人全部吸收進來？那你得等它發育起來，它如果發育不起來，那就會出現就業難的問題。我們現在就是出現這個問題。

就業難的問題就影響到什么呢？就是影響到底層收入，就收縮消費。等消費降級的時候就影響到傳統產業的生產，這就形成了一個循環，就是我們現在形成的困境，這個困境不是中國獨有的，全世界都發生的。

中國經濟轉型需要多少年？

谷豐：那現在的情況，企業很難，消費者也很難，這關鍵的時候怎么化解這個矛盾呢？

黃江南：發達國家都經歷過幾十年的低增長階段，也就是說經濟在（GDP）1%或2%，中國也是工業高增長之后也進入了低增長。工業化革命完成之后，你就會進入了一個轉型，沒轉型完成之前都是低增長，轉型完成之后就變成了另外一個增長動力，也就是所謂觀念產品在支撐社會增長。依靠觀念生產去吸收就業、提供價值，這個就是一個轉型。這個轉型西方花了30年左右的時間。我們需不需要30年？

谷豐：我們能不能不需要30年呢？

黃江南：就是這個問題，我們一定不需要30年，不需要30年的原因有幾個。

第一，因為這些國家進入轉型階段時，觀念生產發展的很多技術條件它不具備。那時候還沒有數字化，經濟、計算機、網絡都沒那么發達。那時候還沒有網絡呢，你生產的產品怎么賣出去啊？現在很簡單，網絡上就可以賣出去了。就這個，我們起碼就可以縮減到15年。

第二就是制度問題，西方是在傳統分配制度和傳統經濟生產關系下發展新興生產力。比如說一部電影拍出來，我限制人家消費，什么叫限制？沒錢不能消費，就是受限制，那么這個電影所發揮的財富價值，和所有想看電影的人都能看，哪個財富價值大？現在變成消費能力是財富增加的來源，那我們就要充分發揮消費能力，你就讓他有能力消費，就是產品共享。原來的財富不能共享。你說我穿別人的鞋，你再穿一遍，那不行？尤其饅頭，你吃到肚子里，別人沒法共享。但是觀念產品是可以共享的。

有消費需要的人，他能得到消費，那么社會的物質產品的量才能夠提高，社會財富才能增加。社會總是要沿著社會財富最大化方向發展。

谷豐：社會的進步就這樣。

黃江南：進步的話總是要社會財富最大化。現在看來，共享是未來社會財富最大化的途徑。這些都受到舊的機制的制約，未來社會就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希望把它縮短到五年，這是有可能的，主要出路在于發展觀念經濟。

觀念經濟是發展的唯一出路

黃江南：只有觀念經濟充分發展起來，才能把這些社會問題解決。首先解決的就是就業問題，就業問題解決了，他就有消費力了，我們現在為什么突然消費力下降？就是因為就業。

谷豐：那您覺得明年的就業環境會發生變化嗎？

黃江南：這個就是取決于我們的觀念，或者說我們新興產業，實際我們的出路，中央提的方向是對的——新質產業。

新質產業的發展才是能夠擺脫困境的，可以說是唯一出路，但是新質產業發展起來需要時間，不能說我們明年新質產業突然就高度膨脹了，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它有一個逐步發展的過程。比如說NBA，你得創造多少籃球，你得賣多少票，中國CBA你馬上能達到NBA那水平？你要發展起來，你需要時間。

低端產業如何度過困難期？

谷豐：那現在我們國內大部分都是第二產業，這部分人怎樣度過這個困難期呢？

黃江南：低端的產業度過困難期是一個國家戰略問題，就是低端產業生產的產品雖然低端，但是這些產品很要命，現在提供了一個新的解決方案，就是無人工廠，就是AI化。我們跟人比不了，就是我們的工資高，我不用人了。而且傳統產業AI化又為新質產業提供了一個巨大的動能。因為你給它造設備，給它開發技術，開發系統，都是高端產業干出來的活。這是科研產業，這都要研究的。這樣的話我們就不至于流失低端產業。

中端產業將來我們可能會成為世界的主要提供方，你比如說我們的電動汽車，這屬于中端產業，我們為什么要做“一帶一路”？幫助其他國家發展的同時，一個是我們自己就是個巨大的中端產業的消費國，同時我們不斷提高了之后，成為世界最大的供應商，當然這也引起很多國家對我們的矛盾的原因，都是你們供應，我們還活不活了？但是這也沒辦法，誰讓我們這方面發展的強呢？

只有國家帶領，觀念生產才有發展

黃江南：觀念生產不是生產決定價值，是消費決定價值，而消費是不可預期的。你咋知道你拍的電影就一定有人看？

谷豐 ：風險性是比較高的。

黃江南：因此在這個方面的投資，第一銀行就不能投，你高風險，雖然你高收益，我怎么知道我投你是不是高收益，你要不是高收益不就虧了我銀行了嗎？所以銀行就不能成為這類產業的主要投資方，現在整個金融市場不支持我們國家現在的新興產業發展。

第二就是市場，所謂市場就是私人。現在私人也是規避風險，大家都想投無風險的、定期的，所以說我們整個的金融系統完全不適應這種新興產業發展的要求。因為什么呢？我們的金融市場是從為工業社會服務的金融市場發展起來的，那是個穩定的、低風險的市場，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國家，就得需要國家，因此我們只能寄希望于國家帶頭，大規模的做風險投資，去支持新興產業的發展。

這時候國家不出手，新興產業發展不起來。新興產業不發展，就業發展不起來了。新興產業不發展，消費發展不起來，那么我們就走不出困境。國家投多少錢，就創造多少價值。比如國家投100億，這100億就算是投資失敗了，它也是價值。這100個億發了工資了、買了設備了，總之是花掉了。花掉了就創造了收入，就創造了生產，它還會循環推動，你不會都是失敗的，70%是失敗的，30%是成功的，那么這30%帶來的價值可能比100%都要高。

那么就看國家的力度，只要這個力度足夠大，就會快速走出困境，這是一個必然要走的出路，你走不走都得走。要大力度，五年就能走完，小力度就得10年，但是總會要走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