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劉天諭
編輯丨張欽
2019 年 12 月 1 日, 12 歲的鄭晗(化名)第一次踏上了天河體育場的草坪。廣州恒大淘寶對再奪中超冠軍早有預料, 2019 賽季最后一場比賽開始前兩周,恒大足校的學生就開始為頒獎典禮上的表演排練了。
鄭晗站在表演方陣里,等待天河體育場里響起許家印作詞的《崛起》。看臺上是紅色的人浪,巨大的旗幟上下翻飛。離他不到 20 米的地方放著火神杯。離開足校 4 年后,他仍記得那天的情景,“那是我離火神杯最近的一次。”
恒大足校的學生曾離火神杯那么近。 2012 年恒大足校開學,許家印對足校的構想是“將恒大在未來的 8 - 10 年打造成為清一色的內援”,正式提出“ 2020 年實現全華班”之前,他在 2016 年中旬就開始安排恒大足校的學生進入廣州隊跟練。從 2016 年到 2024 年,恒大足校的學生見證了廣州隊被終結衛冕,也和鄭智等足球明星一起站在寫著“中超八冠王,廣州未贏夠”的繞場花車上慶祝勝利。他們親歷了廣州隊的欠薪和降級,并延緩了廣州隊必將面對的解散。
2023 賽季一共有 98 位恒大足校畢業生進入各級職業聯賽; 2024 年,恒大足校向各年齡段的國家隊和選拔隊輸送了 26 位球員,有 26 年歷史的魯能足校僅比恒大足校多入選一人。
這些球員都來自恒大足校的精英班。足校目標一開始就是“振興中國足球,培養足球明星”。 2020 年,恒大足校招收精英生的報錄比是 67 : 1 ,遠高于國內其他足校 4 : 1 的招生比例。為了精英生吃、住、學、訓全免費,恒大足校每年要為每個學生花掉 25 萬元,遠高于其他足校 10 萬元的培養成本。
成立以來,恒大足校換了三任校長,曾每年從集團獲得將近 2 億元的注資,也曾在 2021 年因集團停止撥款幾乎無法開學。 2023 年 5 月 23 日,恒大足校的現任校長劉倩宣布恒大足校“已經完全獨立運營”。五個月后她公布了更具體的經營狀況,“恒大足校和集團已經脫鉤, 2022 年收入 8200 萬元,在自負盈虧的情況下完成了小有盈余的目標。”
恒大足校活下來了,目前看來,還會繼續平穩地開下去。
12 歲的蔡明民來恒大足校的第一天就把近 50 片球場都逛了一遍。中心球場是恒大足校最好的一塊真草場地,每天都保養,“比天河體育場的場地還要好”。蔡明民站在中心球場外面,想象著如果有一天在那片草地上踢比賽,全校師生的目光都會集中在他們身上。
沒有決賽和邀請賽,國家隊也不來集訓的時候,中心球場主要被用于升旗儀式和重要慶典。 2012 年 10 月 9 日天氣很熱,足校的開學典禮上,許家印打著和“恒大足球學校”六個金色大字相同顏色的領帶,站在一眾國家體育總局領導、足管中心主任和奧運冠軍中間,和他們一起放飛了兩萬個氣球、數千只白鴿。中心球場上有超過五千人,直到禮花在天空中炸開、嘉賓陸續退場,蔡明民也沒看清主席臺上的任何一張臉。
后來他在中心球場上踢了三次球,也在那片草地上被選入廣州隊。他是完美按照恒大足校“ 5 + 5 一條龍”培養方案成長起來的那類學生。為了實現“振興中國足球,培養足球明星”的目標,恒大足校計劃小球員 9 - 13 歲在校本部讀書、練球, 14 歲開始,到西班牙分校留學五年, 18 歲之后,“最優秀的學生繼續留在歐洲職業俱樂部深造,大部分球員選拔進入恒大俱樂部梯隊、預備隊乃至一線隊。”
“一條龍”是最理想的情況,只有最優秀的學生能像足校描述的那樣入學、留洋、入選歐洲俱樂部或廣州隊。以 2020 年為例,相比魯能足校和綠城足校四選一的招生比例,恒大足校在兩萬個報名的學生中錄取了不到 300 人,報錄比為 67 : 1 。只有精英隊一隊的學生能去西班牙留學,一隊學生占比不到 20 %。一支精英隊有 25 人左右, 2020 年初廣州隊里恒大足校學生只有 3 人——從入學到進入廣州隊,估計只有萬分之三的學生走完了“一條龍”的所有環節。
這批學生也得到了足校能力范圍內最多的關照和最好的資源。從有精英隊和普通隊區分的 2013 年起,恒大足校沒有再向精英生收過錢。 2014 年,培養一個精英生要花掉 8 - 9 萬,這個數字在 2018 年足校全精英化之后達到 25 萬,一個西班牙留學生的培養成本則常年在 50 萬。國內其他足校對學生的人均投入難以與恒大相比,綠城足校 2021 年培養一個學生的成本為 10 萬左右。
從建校起一直到 2021 年,足校里的西班牙教練穩定在 24 位左右,每個精英隊都至少有一位來自皇家馬德里基金會、持有歐足聯 A 級教練證的外教,國內其他足校外教與梯隊的比例遠沒有達到 1 : 1 。
精英生和普通生的分別不固定。學生們會在初中開始踢 11 人制,之后小球員的水平逐漸穩定下來,精英生和普通生的比例浮動會減少,比如五年中十幾個普通隊里只有 2 - 3 名學生升入精英隊。在小學部,幾乎每場周六的校內聯賽之后都會有精英隊和普通隊之間的人員變動, 2024 賽季廣州隊大名單中的王世杰、張志雄入學時都被分在普通隊。
不是所有人都想成為職業球員,所有學生最終都要進入社會。恒大足校的第一任校長劉江南設想,足校要還給社會“健康、快樂、全面發展的體育人”,這個體育人“有文化,有高尚的品德,不是片面的人”。為此足校強調“文化為根”,除社會招聘外,足校的文化課教師來自華師附小、人大附中,有高級或特級教師資格的老師占比超 35 %, 2019 年學校里有 82 位專職老師,小學 36 人、初中 46 人,每個班平均有 3.42 位教師,高于普通小學班均 2.5 人、中學 3 人的國家標準。劉江南還設計了“班主任領導下的主教練負責制”,將足球訓練和文化課教育的績效考核綁在一起,表示“誰不讓孩子學習誰犯法”。
學生們大都不到 10 歲開始過寄宿生活,生活老師會幫他們完成一些日常事務,比如洗衣服。宿舍是上床下桌的 6 人間,一層有 12 、13 間宿舍,兩個生活老師負責一層樓。每天訓練完,學生們會把換下來的訓練服穿在一根繩子上。繩子從每件衣服的領口和袖口穿過,生活老師就從門口拿走穿著衣服的繩子送去洗衣房,再把干凈的送回來。
從恒大足校走出去的也不只是球員,許家印曾說,希望“若干年后,恒大皇馬足球學校會出世界級的足球明星,還有優秀的教練和優秀的裁判員。” 張天然(化名) 2015 年入職恒大足校,成了一名教練。他會鼓勵水平較弱的學生抓住上場機會“拿證,將來考個好大學”,也看到有同事自費買了相機,錄下白天的訓練,晚上回去研究。每周三張天然會去聽西班牙人培訓,平時也作為助理教練從西班牙主教練那里領到工作。慢慢地,他不再要求隊里的孩子像自己小時候那樣機械地重復動作。劉江南常把“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掛在嘴邊,張天然對這句話的理解是,即使有一天足校的教練離開恒大,他們也會把從西班牙教練那里學到的東西“傳到大江南北”。?
無論在不在“一條龍”的規劃當中,學生們在足校的將近十年時間都得一天一天度過,生活圍繞宿舍、食堂、教室和球場展開,每一天都幾乎是前一天的模仿。恒大足校的課程表逐漸定型,周二、周四兩練,周一、周五一練,周五晚上開隊會,周六比賽,周天晚上開班會、上晚自習,一次足訓持續一個半小時。從 7 : 40 到 21 : 05 ,學生們上課、訓練或自習,晚上十點半熄燈,早晨七點起床鈴準時響起。他們或許有時間去超市逛逛,那里沒有薯片或碳酸飲料。
踢完周六的校內聯賽就是休息時間。如果家長提前聯系了班主任,學生會拿到一張假條,上面寫著來接孩子的成年人的姓名和身份證號。大部分學生很少出校門,他們度過周末的方式是練練球、在學校的娛樂設施玩一玩。每個周六下午,蔡明民都會提著一袋球,到“角落里一個旁邊有墻的五人制場地”加練。從兩點半開始,自己想練的練完了,朋友們就會來。太陽落山了,他們就把場地上的 12 個足球裝回袋里,向食堂走去。
周六晚上大禮堂會放電影。還有一棟樓,一樓擺臺球、二樓有電腦,來得早就能搶到電腦,搶不到可以去打臺球,或者籃球。蔡明民見識了很多次周六晚飯后籃球場爆滿的景象,“超多人在籃球場上踢足球”。
2014 年,14 歲的蔡明民坐上了飛往馬德里的飛機,滿心期待。富人區那幢給他們做宿舍的公寓寬敞漂亮,一層只住一個隊,草坪質量、訓練設施都“這么好”,教練團隊來自馬競青訓和西班牙職業隊,總共有 15 個人。學生們每周的日常是在學校訓練,四五個人為一組,還有到當地的足球俱樂部訓練,再加語言課、一次理論課、兩場比賽。
2015年,許家印在恒大足校西班牙分校與學生們交流
兩年后的一個周末,吃完早餐后他們開了一個會。會上教練說,回國的飛機今晚就起飛,所有人要抓緊收拾行李。蔡明民和他的隊友們本該在西班牙再待兩年。
入選一線隊后蔡明民聽說,是許家印叫他們回來的,他計劃每半年要有一個足校球員跟一線隊一起訓練,選上的球員有半年考察周期,不行就換人。飛機降落在廣州白云機場的那天晚上,和蔡明民一起前往俱樂部基地的還有 3 個人,后來張奧凱被選中了,他是第一個轉入廣州隊的恒大足校學生。 2017 年,蔡明民和布格拉汗、羅涵博文進入了一線隊的大名單,他們的職業足球生涯開始了。
恒大足校建校時,許家印說自己對足校“寄以很大的希望”,他設計了足校里斜坡的角度和床架離宿舍門的距離,也為足校定下“振興中國足球,培養足球明星”的目標。 2012 年 10 月 9 日是恒大足校的開學典禮,下午的記者交流會上,許家印第一次具體描述了自己對恒大足校的構想,“長遠戰略目標是從青少年抓起,能夠將恒大在未來的 8 - 10 年打造成為清一色的內援,培養出中國、亞洲乃至世界級明星球員。”
“全華班”包含為集團降低成本的愿望,房地產行業的前景不樂觀。 2016 年是房地產行業的一道分水嶺,這之后,萬達集團的王健林開始拋售資產,萬科集團的董事長喊出“活下去”,國家高端智庫 CDI 研究員宋丁接受《三聯生活周刊》采訪時說,“ 2016 - 2017 年,房地產行業已經是強弩之末,政策層面對房企也變得越來越謹慎、懷疑,最后是拒絕。”
對于“不計成本地引入外援、國腳和球星”的模式,恒大集團逐漸感到力不從心。如果要繼續做足球,培養能為恒大所用的內援和足球明星、讓足校學生上場是更劃算的方式。 2017 年 2 月 13 日的新賽季全體會議上,許家印正式宣布廣州恒大淘寶隊要在“ 2020 年實現全華班”,恒大集團的投資重心也會從俱樂部轉向青少年各梯隊。
“全華班”正式提上恒大足校工作日程的 2017 年,足校的第一次變革開始了。變革的起點是一封辭職信,新校長帶著“全精英、全免費”的辦學方案上任后,近 3000 人被裁掉了,精英隊的規模反而擴大,紀律被反復強調,恒大足校入選各年齡段國家隊集訓名單的人數不斷創下新紀錄。每年,廣州隊一線隊中都會出現來自恒大足校的年輕面孔。
辭職信是恒大足校的第一任校長劉江南寫的,信中透露出集團對學校提出的要求在他看來是“急功近利,拔苗助長”,他感到“觀點難被傳統觀念所接受”,“只能忍痛告別而去”。
恒大足校的第一任校長劉江南??????
他不是第一次公開表示與許家印在辦學理念上存在差異,這一次的分歧出在對普通班的態度上。培養“有文化積淀的足球人”的同時,劉江南希望能兼顧“有足球特長的文化人”,他在任時,恒大足校里有大量普通生。 2016 -2017 年是足校人數的最高峰, 3500 個學生中, 2800 個是普通生。普通生的收費標準是小學 3.6 萬/年、初中 4.3萬/年、高中 5 萬/年,而恒大足校培養一個學生的成本平均在 8 - 9 萬。
許家印每年要給恒大足校投入近 2 億元,截至 2020 年恒大集團爆雷前,集團對足校的總投資達到 28 億。許家印想要的是恒大足校能贏得青少年比賽,并盡快輸送職業球員給廣州隊。普通生難出成績,并在令集團持續虧錢。
劉江南的繼任者是王亞軍,原恒大集團品牌中心總經理。2018 年,他開始推動“全精英、全免費”的辦學方案。“全精英”是指普通生成了被清退的對象,學校里將只留下“全免費”的精英生,同時擴招精英隊,每個年齡段的隊伍從 2 - 3 支增加到 5 支以上。
為了覆蓋精英生擴招帶來的成本,2019 年恒大足校的裁員正式開始。學生總數從 3500 人減到 1200 人,其中沒有一個是普通生。教職工人員精簡后,一人身兼多職的情況出現了,教練要負責組織賽事、拉球隊到足校參加冬令營和夏令營。人手不足,外出比賽超過 20 天也不再有文化課老師跟隊。
為了進一步壓縮成本,王亞軍調整了足校的組織架構,比如負責精英隊的競訓一處、負責普通隊的競訓二處、翻譯部門和外教部門被整合到了一起,管理這些部門的中層就成了賽事組、運營組的小組長,相當于普通員工,薪水也相應地降低。
恒大足校的第二任校長王亞軍
擴招后的精英隊沒有受到裁員的影響,畢竟“出成績”才是許家印投資足球學校的終極目標。恒大足校仍然能按時收到集團的 2 個億,并開始每年投入 5000 萬在馬德里為西班牙分校的學生辦“恒大杯”馬德里足球冠軍賽。
王亞軍對“精英”的理解不限于足球,在紀律和精神面貌方面,他希望足校能“向集團看齊”。“看齊”首先表現在隊名上,恒大足校的小學部將隊伍名稱由數字編號改為“狼、虎、豹、獅、龍、鷹、鯤鵬”,水平最高的一隊被叫做“狼隊”。“狼性”是恒大集團企業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許家印曾在多個場合提出“狼性十足,血拼對手”的要求。
畢業于恒大足校的徐晨陽(化名)記得,王亞軍曾強調“讓我們成為看著就更有素養、更有戰斗力的一支球隊代表學校出去比賽。”學生們每周都要聚在一起聽他強調班規、校規和校風,“兩規一風”被貼在了墻上,班里定期組織默寫,王亞軍也會在開會時突然點學生抽查背誦。曾有學生外出比賽時出現賽風賽紀問題,賽區通報情況到學校后,從總監到球隊主教練都被扣了工資,有人的工資直接被降級。
對紀律的強調沒有打亂原有的訓練節奏, 2019 年,恒大足校有 63 人入選各年齡段國家隊,創下歷年之最,同年魯能足校的入選人數是 42 人。
2021 年初開始,恒大集團多次傳出理財產品和商票無法兌付、多地項目停工的消息。 8 月,許家印辭去恒大地產董事長。 9 月,恒大集團聲明“網絡上近日出現的有關恒大破產重組的言論完全失實”,但也承認“公司目前確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
知情人士透露, 2021 年集團沒有給足校撥款,臨近開學王亞軍曾給幾位學校的管理層打電話,說“我們這些人撐著也得把學校開下去。就拼這么一兩天的事情。”
自救開始。直到 2023 年王亞軍的繼任者劉倩宣布足校在去年實現自負盈虧。
2021 年,王亞軍一邊裁掉足校里超過一半的學生和老師,只留下每個年齡段最好的一支精英隊,一邊為足校找錢。
恒大足校的公眾號里出現了“商務合作”欄目,足校試圖利用足校的場地、校舍和教學資源開展商務合作。
一年后,恒大足校在時隔四年又一次開始招收普通生, 2022 年 6 月 25 日公開的收費標準與 2017 年相比沒有變化。
教職工從 500 名被裁到 100 名左右,為了保證辦學質量,恒大足校也沒有讓普通生的人數超過 60 %。
知情人士透露,足校的賽區管理費用最低檔是 220 萬,最高可以達到 800 - 1000 萬。一年中,閑置場地上的賽事和培訓幾乎不斷,足校承辦的項目也不局限于足球。劃出一半面積給清遠崇文高中后,足校每年能收到 3000 萬。足校和清遠崇文之間建了一堵墻,兩邊的學生不用打照面。足校公眾號里還發布了一些面向個人收費項目,比如校外的青訓教練可以跟隊學習一周,只要繳納 3000 元的學費和每天 300 元的食宿。球員跟隊的費用則是 238 元/人/天,不包含交通費和保險。
另一筆被省下的支出是獎學金。恒大足校設有晉升、訓練、學習、比賽四類共 10 項獎學金,每個獎項價值 1500 元。 2021 年之前,足校每年要在獎學金上花掉 1000 萬。
2022 年 2 月,恒大足校西班牙分校的校長劉倩回國,擔任恒大足校的常務副校長。校長從西班牙回來,意味著集團無力維持西班牙分校的運營,恒大足校西班牙分校關停。
這一年的 8 月,王亞軍參與策劃了一場假球, 12 月足協通報了涉事人員終身禁足,同一天,他被恒大足校開除。回國一年多的劉倩在 2023 年 5 月成了恒大足校的第三任校長。
劉倩上任后接受采訪,建校十二年的恒大足校第一次透露出“已經完全獨立運營”的消息。這一年,她公開表示:“恒大足校和集團已經脫鉤, 2022 年收入 8200 萬元,在自負盈虧的情況下完成了小有盈余的目標。”
恒大集團完全控制足校的時代成為過去,已經離職的張天然還記得恒大集團曾在足校留下的印記。比如新員工在勞動合同之外要簽一份保密協議,協議內容的大意是“施工圖紙、建筑材料信息和蓋樓的預算不能透露給競爭對手”。員工入職后,足校的一位副校長會給他們講恒大的企業文化,再放一個警示片,關于恒大地產和其他項目的員工因職務侵占被集團的監察組取證、移送公安機關。
2018 年之前入職的員工偶爾會懷念劉江南時期相對“有人情味”的管理方式,因為王亞軍“向集團看齊”時,不會像劉江南那樣和他們說,“你們專心做好教學和訓練。其他無關的東西,我會幫你們擋一擋。”
“其他無關的東西”指賣樓和買理財產品。類似的事情在恒大集團中并不稀奇,恒大財富的員工會被攤派理財產品的銷售任務,恒大汽車的員工也曾被要求參與恒大樓盤的營銷和認籌。王亞軍上任后,恒大足校的員工同樣背上了賣房的指標,并被要求到盛京銀行存款。
恒大足校的學生不知道他們的教練和老師在賣房和買理財產品,他們從校長、副校長、教練和老師對紀律的強調中偶爾能感受到“恒大集團”存在。
盡管校長需要親自跑業務、“恨不得把錢掰兩塊來花”,學校省錢的要求也已經細致到電費和交通費,但 2022 年,恒大足校重啟了西班牙的免費留洋通道。
王捷等三人是 2006 年齡段第一批去留洋的學生,西班牙分校關閉后,他們被安排進西班牙的俱樂部訓練。和他們同行的有一個翻譯和一個做飯阿姨,他們還是住在漂亮寬敞的房子里。王捷被編入一支西丙球隊的青年隊。俱樂部有兩塊自己的場地,一線隊之外,有 3 支成人隊和 7 支青年隊。俱樂部的教練提前一天把時間安排發在群里,他們每天練一小時,場地上人很多,訓練的時候王捷喊起來,“覺得很興奮。”
恒大足校現任校長劉倩
劉倩仍然將“振興中國足球,培養足球明星”視作恒大足校的終極目標,說恒大足校未來會穩定地開下去,并“看重球員長遠的成才、以球員未來的發展為先”。從過去的十幾年看,恒大足校確實是這么做的。
2025 年 1 月 6 日下午,廣州足球俱樂部“無法繼續征戰中國足球職業聯賽”的公告發出來了。公告里有明顯的錯誤,落款處沒有蓋章。有關心廣州隊的人認為,這意味著某種希望。
恒大集團在足球領域的兩份資產走向了不同的結局。按照許家印的想法,恒大足校一方面是為了“振興中國足球,培養足球明星”而建,一方面也是為廣州隊而生的。他希望足校培養出的年輕球員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廣州隊,集團能省下大規模引援的成本,廣州隊也能長久地延續下去。
恒大足校確實在很大程度上達到了許家印的期望,從 2016 年輸送第一個學生到廣州隊開始,恒大足校和廣州隊一直緊密聯系在一起。如許家印所說,廣州隊當好了足校的“搖籃和平臺”,恒大足校則延緩了廣州隊的死亡。 2021 年開始廣州隊因為欠薪逐漸無人可用,那一年中超賽程后半段,恒大足校的學生被派上場。 2022 年廣州隊 35 人的大名單里,有 29 位恒大足校畢業生。從中超降級后, 2023 賽季的廣州隊又以“全校班”在中甲保級。 2024 賽季,廣州隊在全校班的基礎上只增加了 3 個外援,一支平均年齡只有 21 歲的中甲最年輕球隊,將沖超懸念留到了最后一輪。如果廣州隊沒有填不上的巨額債務,它很有可能通過遞補升入中超。
廣州隊的公告發出后關心它的人開始討論“借殼”。同樣由恒大集團投資的恒大足球學校在他們看來延續著廣州隊的血脈,找一支球隊,填上恒大足校畢業的小球員,廣州隊就還在。
恒大足校也想為畢業生找一支這樣的球隊。對 17 、 18 歲的小球員來說,能在職業聯賽中鍛煉是很珍貴的機會。 2025 年 1 月 23 日,剛剛升入中乙的廣州蒲公英足球俱樂部宣布與恒大足校簽訂了合作協議,蒲公英 2025 賽季的陣容將以恒大足校 2007 年齡段的梯隊球員為主體。公告以“清遠足校”稱呼恒大足校,暫時不確定恒大足校 2007 年齡段的小球員與蒲公英之間是否能雙向選擇,以及蒲公英明年是否繼續接納 2008 年齡段的小球員。
進入中乙聯賽,成為一名職業球員,這是 2007 年齡段畢業生的出路之一。也有一些小球員會從中冠、中甲甚至中超球隊起步,不過起點太高有時會讓小球員不自在。比如 2017 年的蔡明在廣州隊只能跟上一些基礎訓練,對抗開始后就只能“在一邊看著”。他和鄭智踢同樣的位置,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但不知道怎么開口。”最終他和主教練說“我繼續在這里也不會進步”, 2019 年終于被允許先去中乙球隊。
成為職業球員的畢竟是少數。恒大足校曾強調自己和傳統足校的不同之處在于重視學習,許家印曾承諾要和中國前二十的大學聯系,“為孩子們創造讀好大學的條件”。就像原本計劃中的“萬人足校”,人數最多時也只有 3500 人一樣,恒大足校最終為學生們談下的國內升學路徑—— 2018 年與武漢科技大學共建的“恒大足球學院”。
根據 2024 年恒大足校招生時公布的數據,從 2016 年首批高中生畢業算起,恒大足校的高考成材率保持在“年均 97 %以上”,而魯能足校的高考本科升學率僅超過 70 %。 2022 年起,恒大足校的學生還能免試入學 QS 排名對標同濟大學的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
順利的話,學生們能在足校度過完整的學生時代,然后在繼續踢球和上大學之間做選擇。恒大足校的兩次裁員毫無疑問打亂了一些學生對未來的計劃,只為了讀書或鍛煉身體而來的學生大概會在 2019 年的那次裁員中從足校離開。 2021 年,恒大足校的第二波裁員涉及它引以為傲的精英隊,有的學生從恒大足校離開后換個地方重新開始追求自己的職業夢想,也有些學生從此難以重拾對足球的信心和熱情,足球之外更廣闊的天地在等著他們。
和“每年抽調近 2000 人赴全國 6 萬所小學選才”相對的,是恒大足校第一次裁員時的謹慎。普通生是有機會留下的。徐晨陽記得 2019 年 6 、 7 月的時候,他所在的精英隊來了 5 、 6 個普通生跟著訓練。一個月后,沒人留下,學校里從此沒有普通生了。
從 2019 年開始,鄭晗所在的 2007 年齡段每年都會有一支精英隊解散,競技體育的淘汰是永續的狀態,恒大足校也要控制成本。 2021 年初,鄭晗升上了虎隊(二隊), 2007 年齡段的精英隊只剩下兩個。
鄭晗在裁員名單里,恒大足校只留下了每個年齡段的一隊(狼隊)。 2021 年 9 月初,他的教練打電話來,說“他自己也不在這干了”,讓他盡快聯系其他學校試訓。第二天,鄭晗的父親接到學校負責人的電話,“如果還想在恒大上學,一年得交 8.6 萬學費”。幾天后父親加入了一個 1000 多人的家長群,大家商量著給孩子們拿回自由身——學生入學時簽的培訓協議上寫著,他們的自由身屬于恒大。
幾天后,教練又聯系他,說幫他和另外幾個學生聯系了試訓,讓他們九月底去報道。恒大足校展示了和這位離職的教練相似的善意, 9 月 20 日,鄭晗收到了電子版的自由身證明,沒有花錢。
徐晨陽拿出自由身就沒有這么順利。 2021 年和同學代表廣東省踢完全運會后, 第二年 2 月左右徐晨陽回到足校,看到“學校里只有單招生在訓練”,聯系恒大集團有關財政危機的新聞,他想拿回自由身去外面找球隊。學校想他留下,希望他先和單招生訓練,之后進廣州隊的預備隊踢 U19 。他和父母一起到恒大足校談了三次,半年后才轉出身份。
鄭晗感激教練的電話,他沒有去教練聯系的球隊試訓,在青島、浙江等地試訓后,他留在了一個業余俱樂部。隊里有很多他曾經的同學。 2024 年,他們參加足協杯資格賽,第一次體驗了成年隊,鄭晗覺得自己的身體、意識和成年人差很多,“正因為差距,才更直觀地看出來自己離想要的目標還差多少,才能去彌補。”他還是想成職業球員。
即將簽入廣州蒲公英的小球員們很快也會與中乙聯賽的成年人做對手,年輕球員們剛開始踢職業或半職業球賽的煩惱、困惑和艱難或許相同。
王捷從西班牙回來后,進入廣州隊的梯隊踢 U17 和 U19 。他遇到一位嚴格的教練,教練喜歡后場傳控,他覺得不應該“踢得這么復雜”,和教練起了爭執。在替補席的幾個月里,他漸漸明白,不能指望教練改變,想踢上球,得改變自己。他意識到了“真正的足球是什么樣的”,不只是把球踢好,“球隊的打法適不適合你,你的身體能不能適應你的位置,你的身體能不能適應這個球隊,教練對你的定位是什么樣的?這些都是到了職業聯賽球場以后你要想的問題。”
U16國足第六期集訓名單,恒大足校有10人入選
“想通了”之后王捷開始按照教練的方式訓練,重新回到首發陣容里。他覺得自己“之前都是在打野怪,這才是進入了游戲的第一個界面。”沒經歷過的他想快點經歷,犯過的錯之后就不會再犯了,沒探索的,“還在后面等著你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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