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第一場霜落在石磨上時,小二黑的手指已經裂開了三道血口。她弓著腰推磨,谷粒在石縫間發出細碎的爆裂聲,像極了昨夜王秀蘭將搪瓷碗砸在她額角時飛濺的瓷片。
"沒用的東西!"岳母坐在堂屋門檻上嗑瓜子,南瓜子皮混著唾沫星子噴在青磚地上,"三年了連個種都下不出來,倒像是我們王家養了頭騾子。"
小二黑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血痂。這個動作她做過太多次,粗布袖口早就被染成了斑駁的褐色。石磨轉動的吱呀聲里,她聽見西廂房傳來王秀蘭和貨郎的調笑。那笑聲像根生銹的釘子,直直釘進她的太陽穴。
三年前那個春夜,大紅蓋頭掀開時她記得清清楚楚。王秀蘭涂著鳳仙花的指甲掐住她下巴:"往后你就是我王家的人了,懂嗎?"紅燭在銅燭臺上淌著淚,喜床下的花生紅棗硌得她脊背生疼。那時她還不知道,陪嫁的樟木箱子里鎖著王秀蘭和貨郎往來的書信。
柴房的門板在夜風里嘎吱作響。小二黑蜷在稻草堆里數身上的淤青,月光從瓦縫漏進來,把那些青紫的傷痕照得像片片霉斑。前天被扁擔抽的肋下還在抽痛,去年冬天被火鉗燙的疤痕在小腿上突突跳動。她摸到枕頭下的菜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雞叫頭遍時,小二黑摸到后院水井邊。井繩勒進掌心的舊傷里,她盯著黑黢黢的井口,突然想起出嫁那天母親塞給她的桃木梳。梳齒斷了兩根,還纏著幾根花白的頭發。井水晃動的波紋里,她看見自己左眼角那道疤——那是去年端午王秀蘭用銀簪子劃的,因為她說想回娘家看看病重的父親。
冬至那天清晨,小二黑在灶房熬臘八粥。王秀蘭突然沖進來,腕子上的銀鐲子叮當亂響。"你動我妝奩了?"她抓起灶臺上的火鉗,小二黑下意識護住頭,滾燙的粥潑在右手背上。
劇痛讓眼前發黑的時候,小二黑聞到了血腥味。不是粥的甜腥,是真正的血的味道。她看著王秀蘭倒在柴堆旁,后腦勺磕在劈柴的斧刃上,突然發現那柄斧頭正是自己昨天磨過的。貨郎的驚叫刺破晨霧時,她正用染血的指尖在王秀蘭的綢緞衣襟上寫字——休書兩個字歪歪扭扭,像兩條扭曲的蜈蚣。
衙門的青石板真涼啊。小二黑跪在那里,聽見縣太爺的驚堂木拍在案上。王氏族老們的唾沫星子橫飛,說她是"弒主的毒婦"。直到父親佝僂著背呈上那疊帶血的綢布,那些綢布上除了休書,還有王秀蘭寫給貨郎的情詩,落款日期正是他們成親的第三日。
回老宅那天下著凍雨。母親用艾草水給她擦身時,小二黑數了數身上的傷疤。左肩是被門閂砸的,右腿是跪搓衣板跪的,后腰的燙傷是除夕守歲時王秀蘭用煙袋鍋烙的。父親在院子里劈柴,斧頭落在木樁上的聲響,和當年她在王家劈柴時一模一樣。
老宅后的枯井邊長滿青苔。小二黑常坐在井沿上納鞋底,聽見路過的大嬸們竊竊私語:"克夫的掃把星""不會下蛋的母雞"。有天下雪,她看見井底結了一層薄冰,冰上映出自己過早花白的鬢角。忽然想起王秀蘭下葬那日,貨郎往棺材里扔了支金簪子,那簪頭雕的鳳凰缺了只眼睛。
開春時父親走了。小二黑和母親在墳前栽了棵桃樹。清明上墳的人說,王家大宅去年走了水,燒得只剩半堵影壁。她握著母親枯藤般的手往家走,田埂上的野薺菜開出細碎的白花。路過村口石磨時,她看見幾個孩童在玩過家家,穿紅襖的小丫頭叉著腰喊:"往后你就是我李家的人了,懂嗎?"
母親是在谷雨那日走的。小二黑把二老的牌位擦得锃亮,供桌上擺著三碗新麥蒸的糕。暮色爬上窗欞時,她取出當年藏在嫁衣夾層里的桃木梳。斷齒處又纏上了母親的銀發,這次她沒有解開。
后山竹林里的筍冒尖時,村里來了個收舊物的貨郎。小二黑把王秀蘭的銀鐲子換了半斤鹽,鐲子內圈刻的"琴瑟和鳴"四個字,在陽光下泛著幽幽的光。貨郎盯著她眼角的疤看了許久,突然說:"王家的宅基上長了好大一片狗尾草,風一吹就像在點頭。"
立冬那日,小二黑在院角發現個棄嬰。裹孩子的藍布上繡著并蒂蓮,針腳細密得像是王家繡娘的手藝。她在老桃樹下挖了個坑,埋孩子時摸到樹根處有什么硬物。扒開泥土,竟是當年母親塞給她的桃木梳,斷齒處新發的根須緊緊纏著一塊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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