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師，抗美援朝戰爭中隸屬于20軍。由于是支偏師，具體的戰斗情況一直以來不為人們所熟知，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89師。

哪怕熟悉抗美援朝歷史的人，很多也只是知道劍山嶺戰斗，因為是“勝仗”嘛。劍山嶺戰斗，是美軍的阻擊戰斗，敵為美軍第7團第2營，奉命掩護在社倉里的第1營撤退，不存在殲敵300之事。

既然講到了劍山嶺戰斗，那就索性好好說一說吧。本來是想把實話寫在第二卷書里的，公開發文只是想寫篇爽文，因為缺錢嘛，爽文能賺錢，說實話不但沒錢賺，還要挨罵?？纯礃祟}就知道了，中國人忘了，美國人記得很牢，還寫進了教材。

確實，美軍是寫進了教材，美軍運輸學校編寫的《車隊伏擊案例研究》里朝鮮戰爭只選取了一個戰例，那就是89師打得這一仗?？墒谦@勝的是美軍，而且是美軍汽車兵擊敗了89師參戰的步兵連。美軍是作為獲勝的典型戰例來總結經驗教訓的——在沒有武裝直升機的情況下，怎么對付對車隊的伏擊？

這樣的戰斗，要是寫成爽文，寫成把美軍打得落花流水，你看美軍都寫到教材里去了，我們中國人怎么就把這樣的英雄的部隊給忘了呢？要是這樣寫，我對不起自己的良心。這不是我的風格，既然發了，就說實話吧。

我前幾天看了一個韓軍軍官寫的論文——《縣里戰斗研究》，縣里戰斗嘛，韓軍的大敗仗。人家沒什么避諱的，認認真真寫文章總結教訓。韓軍的官方歷史，哪怕是最差的那一版——也就是被國內翻譯過來五卷的那套《韓國戰爭》，韓軍打了哪些敗仗，一五一十全部寫在里面。美軍的官方歷史也是一樣。看完韓國人寫的論文，我只有一聲嘆息，任重而道遠啊。

以前發過一篇關于94師長津湖戰役的文章，有個自稱94師機要員的老兵因此寫了一篇《四問王正興》的文章，文中各種污言穢語。人家是參戰的老英雄，我不能跟他計較，所以很多讀者這么多年來問了我很多次，我從來沒回應過。

文章是根據《入朝作戰總結報告(27軍94師)》寫的。老英雄沒看過自己師的總結報告，今天這里說一聲，兩個原因：第一個是太多讀者問過我了，順便說一句；第二個鑒于之前文章引出的《四問王正興》被惡意中傷者廣泛拿來說事，所以本文涉及張翼翔對89師的批評，我都截圖出來，以避免上次的事重現。

事情要從志愿軍西線的順利進展說起。

因為美軍第8集團軍在西線節節敗退，美軍第10軍軍長阿爾蒙德在11月30日下達第8號作戰命令，命令美軍第3師立即以強大的特混部隊沿永興-大坪里軸線向西救援美軍第8集團軍，并成立C特遣隊，由副師長米德準將率領保護元山和清剿南部的游擊隊。美軍第3師師長索爾少將根據軍的命令下達了第3號作戰命令，其中美軍第7團依然奉命保持社倉里、黑水里阻擊陣地（3d Infantry Division in korea, P.87.），封鎖志愿軍南下地境的通路。

由于長津湖戰區戰況極其激烈，戰況隨時在發生變化，阿爾蒙德隨后又發布了一系列前后矛盾，讓下屬部隊無法適從的命令。

美軍第3師根據這些命令而下達的命令中，在社倉里的美軍第7團第1營奉命在12月2日7時向咸興靠攏，在黑水里的美軍第2營將掩護其撤退。在美軍第7團第1營東撤之時，在山幕洞一線高地的265團未組織阻擊，副團長戚發達后來遭到軍長張翼翔嚴厲批評：“如社倉里之敵向東突圍時，該員保證阻擊該敵，但其兵力部署上只做消極防御，防敵迂回，當發現敵人從該處突圍時，并不截擊敵人，反而將部隊擁上山頭，放敵安全通過，并謊報情況，失掉戰機。”張翼翔怒斥其“存在恐美右傾思想”。（《咸鏡南道戰役初步總結》，20軍司令部，第30頁。）

當然，265團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阻擊，美軍稱有300名中國士兵在450米的距離從美軍殿后的B連進行了射擊，B連隨后又發現志愿軍部隊開始集結向他們追擊。（3d Infantry Division in korea, P.87. The 7th Infantry Regiment: Combat in an Age of Terror: The Korean War Through the Present，John C. McManus, 電子書未標注頁碼。）

事情就在這。

當89師師長余光茂發現社倉里美軍東撤后，立即命265團沿公路追擊，266團沿德里、細洞向德興里做平行追擊，267團則原地待機。（《百旅之杰：二十軍史話》百旅之杰編委會，第452頁。）然而此時，余光茂又接到20軍命令：“如敵已逃竄，則除留一個營在劍山嶺搜索殘敵外，主力應立即向東，經山蒼嶺插向下通里，阻敵美7師北援和陸戰1師南逃?！保ā吨袊嗣裰驹杠姷诙娍姑涝瘧馉帒鹗贰?，第13頁。）

本文需要看的地圖

這一帶可以通汽車、美軍走的大路是社倉里-黑水里-德興里-地境。山中小路則是從黑水里翻越山蒼嶺經新豐里可至芳草嶺、煙臺峰、上下通里一線，這一線東側公路就是美軍陸戰第1師南逃至咸興的唯一通道。見上圖。

可是，余光茂得知劍山嶺有美軍，于是在進行戰斗部署時沒有按照張翼翔的命令執行，而是命265團截擊劍山嶺之敵，而266團執行20軍命令前往下通里（《中國人民志愿軍第二十軍抗美援朝戰爭戰史》，第13頁）。

3日晚，89師向20軍報告，已進至真興里以南板幕洞、煙臺峰、下通里地區，切斷美軍南北之聯系。（《咸鏡南道戰役初步總結》，20軍司令部，第10頁。）可實際上，89師（欠265團）在5日才翻越山蒼嶺進至新豐里、松田村一線。

6日，266團進至板幕洞、穩豐里地區，267團進至芳草嶺、水洞公路兩側（《中國人民志愿軍第二十軍抗美援朝戰爭戰史》，第13頁）。20軍總結時指出：“沒有很好選擇與掌握出擊道路，錯走了方向延誤了開進時間，沒有完成攔擊敵之任務?！保ā断嚏R南道戰役初步總結》，20軍司令部，第31頁。）

左1：美軍第3師副師長米德準將，左2：第65團團長哈里斯上校

12月3日的時候，這一帶沒敵軍，可到了5日、6日，敵軍已經來了。12月4日22時30分，美軍第65團（配屬第7團和第15團的第3營）得到命令，占領五老里-水洞一線高地。5日，美軍第65團團長哈里斯將其第1營和第7、15團第3營部署在五老里，第2、3營配屬第58野戰炮兵營A、B連，第73工兵營C連，陸戰第1師坦克營A連，第4防化連大部組成奇爾斯特遣隊，由團主任參謀奇爾斯中校指揮，占領麻田洞至水洞一線高地。當日傍晚，奇爾斯特遣隊占領麻田洞一線高地（Honor and Fidelity: The 65th Infantry in Korea, 1950–1953，Gilberto N. Villahermosa, P.64.）。

12月5日，美軍陸戰第1師師長史密斯請求軍長阿爾蒙德派部隊接應，當日深夜，阿爾蒙德遂命美軍第3師執行命令。索爾又命令哈里斯組建猛犬特遣隊（第7團第3營、第92裝甲炮兵營、第52汽車營、第73工兵營C連、第3偵察連第3排，同時能得到第31、96、999野戰炮兵營的支援），由副師長米德指揮，7日上午6時出發前往真興里接替美軍陸戰第1團第1營（3d Infantry Division in korea, P.92.）。

6日晚，姍姍來遲的志愿軍266團對麻田洞北側廬草坪、中興里的美軍第65團L、M連發起攻擊，美軍以相當慘重的傷亡擊退了266團（Honor and Fidelity: The 65th Infantry in Korea, 1950–1953，Gilberto N. Villahermosa, P.65. 《中國人民志愿軍第二十軍抗美援朝戰爭戰史》，第13頁）。7日白天，奇爾斯特遣隊繼續北進，擊敗89師部隊，占領麻田洞至水洞6公里路段兩側全部高地，以保障猛犬特遣隊前進。

至此，89師未能按軍命令占領陣地（所以根本不可能執行破路任務。20軍批評說：“沒很好徹底破壞公路，執行上級指示，使敵運動無阻”，《咸鏡南道戰役初步總結》，20軍司令部，第11-12頁）。

12月7日，美軍將第65團第2營配屬給猛犬特遣隊，在該營掩護下，猛犬特遣隊于14時20分進至真興里與美軍陸戰第1師第1團第1營換班。（美軍第3師官史和海軍陸戰隊官史均稱為7日，故不采信美軍第65團8日的記載）當日，89師未與敵發生戰斗。美軍陸戰隊遂北上救援其師主力，導致9日在門峴和堡后莊一線阻擊美軍陸戰第1師的志愿軍180團及179團一個營遭美軍南北夾擊，團長犧牲、參謀長重傷，全部僅余20人，美軍打開通路（《咸鏡南道戰役初步總結》，20軍司令部，第11-12頁）。

軍第65團第2營營長達默中校

在水洞這邊，因為沒有志愿軍部隊活動，美軍第65團第2營營長達默中校犯下嚴重錯誤，他只留G連占領水洞一線高地，自己率領其余部隊返回麻田洞。

12月10日16時，89師終于行動，267團對水洞的美軍G連發起攻擊，可進攻連續失利，其中午夜的一次進攻，美軍甚至沒有傷亡。戰至黎明前，267團終于突破美軍G連防御陣地，大約一個連的兵力沖上公路向正在撤退的美軍陸戰第1師車隊（主要是美國陸軍第52汽車營車隊）開火，一顆手榴彈扔進了排在第2輛的M-39裝甲車里，殺死乘員、重傷駕駛員，導致該車癱瘓。然而一個名叫約翰·佩奇的美軍炮兵中校（此時加入第52汽車營）率領2名士兵發起反擊，他雖被志愿軍擊斃，卻為美軍第52汽車營營長溫斯頓中校組織反擊贏得了時間，志愿軍被擊退。

約翰·佩奇中校

美軍陸戰第1師南逃車隊恢復通行，美軍傷亡29人，損失卡車9輛、裝甲車1輛（8死21傷，U. S. Marine Operations in Korea 1950-1953: Volume III The Chosin Reservoir Campaign，Lynn Montross and Nicholas A. Canzona, P.327. 89師上報斃敵300余，擊毀汽車30余輛，89師還上報說第二天又組織了出擊戰斗，殲敵200余，繳獲汽車60余輛，《咸鏡南道戰役初步總結》，20軍司令部，第13頁，但美軍沒這個記載）。

20軍總結時，張翼翔怒斥：“掌握指揮協同動作差，一個連被敵反擊下來后，沒有繼續很好組織部隊，表現了指揮上的決心不強，該部隊亦缺乏勇猛頑強的戰斗作風，但這里主要是指揮上要負責?！保ā断嚏R南道戰役初步總結》，20軍司令部，第31頁）

美軍第65團其實對接應陸戰第1師南逃并不非常上心，團長哈里斯當時手上有5個步兵營，結果他把3個放在五老里（猛犬特遣隊抽走一個），只用2個步兵營去管陸戰第1師南逃最后一個關鍵隘口（煙臺峰、松茸洞之間），而北上的奇爾斯特遣隊派了1個營去水洞一線，結果營長達默只留下G連在水洞周圍，其余部隊撤回麻田洞。在第一次戰役中，42軍124師在這一帶與美軍陸戰第7團激戰過。水洞西北的芳草嶺、西南的煙臺峰、東南的松茸洞，正南的400.1高地都是當時志愿軍的關鍵陣地，可美軍一個都不管。

從12月7日美軍G連占領水洞至11日，89師也沒派部隊占領這些高地，而且從戰斗情況看，89師連哪些地方有敵，哪些地方無敵，可能都沒搞清楚，最后在試圖攻擊南撤的美軍陸戰第1師車隊時，還偏偏選擇了唯一一處有美軍把守的水洞。

最后，為什么在美軍汽車兵的反擊之下，志愿軍的攻擊部隊就敗北了？國內很多著作和文章都看輕美軍的戰斗力，更不用提美軍非步兵人員。

這正是我在第一卷花了很大篇幅寫美軍訓練的原因。我在第一卷第40頁里引用美軍文件指出：美軍的士兵，在14周的基礎訓練階段，非步兵受訓人員，基礎訓練要打掉M1步槍280至450發，M1917.30機槍210發，煙霧發生器和殺傷人員地雷每50人為一組進行演示。步兵受訓人員，射擊910至1410發步槍子彈，400至500發M1917機槍子彈，以及30發.50M2重機槍子彈；每50人一組發射1發2.36英吋反坦克火箭、10發60毫米迫擊炮彈，每20人一組發射4.2英吋迫擊炮彈和每25人一組進行絆網誘殺裝置演示。

美軍的非步兵，訓練標準遠遠超過其他國家的步兵。1949年的一個美軍非步兵，新兵訓練階段打掉的彈藥量，比現在的一個解放軍步兵打掉的彈藥量都多得多。

試問，現在我們的汽車兵在遭到伏擊時，能不能像當時美軍的汽車兵那樣，接受這樣標準的步兵訓練？能不能像當時的美軍汽車兵那樣，像步兵一樣去進行戰斗，并反擊步兵獲勝？我就是汽車兵出身，我不回答這個問題。

1950年12月，還不是朝鮮戰爭中美軍戰斗力的巔峰時期，還遠遠未到。

第二個呢，美軍中校佩奇率2名士兵反擊，為美軍穩住了陣腳，死后被追授國會榮譽勛章。而我們沖在第一個炸掉美軍M-39裝甲車的戰士，沒有留下姓名。

《這才是戰爭：抗美援朝（第一卷）敵我詳情及初戰》已經在2024年12月出版了，需要這本書的讀者，只能在公眾號“這才是戰爭”留言，才能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