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俞金旻 （ 新京報記者）

編者按：2月下旬，新京報記者俞金旻走進國內某監獄，采訪緬北電詐歸國服刑人員，發表，解密緬北地區電詐園區真相，以及中國籍人員如何從“淘金者”變為電詐產業鏈上的“人形零件”。

監獄采訪與普通采訪有何不同？記者要注意什么？緬北電詐人員原本是什么樣的人？俞金旻通過這篇記者手記，講述他的經歷和所見所想。

這應該是我第二次進入監獄采訪，上一次還是在2017年，對于監獄的印象一直是神秘和嚴肅的，在我的腦海之中，只有“安全”兩個字。所以我在準備采訪器材的時候會變得格外的謹慎。例如，在收聲設備選擇方面，我摒棄了“小蜜蜂”的線束，選擇了更安全的“機頭麥”，因為在高墻之內，要做到服刑人員無自殘風險，這容不得有一絲絲的馬虎。

01

穿過鐵門，走向“另一個世界”

采訪當天清晨，我準備好了提前報備的采訪設備，掏空了身上的手機、手表以及所有的金屬物品。只揣著自己的記者證和采訪提綱以及設備，站在了某監獄灰白色的高墻下。

初春的寒風從監管區鐵門縫隙里溢出，讓我有一絲絲不寒而栗的感覺。

獄警帶我從側門走進高墻，刷卡、登記、安檢、武警確認，然后接連穿過三道電子門禁，終于走進了高墻之內。

在前往三監區的路上，陪同的獄警低聲提醒我：“他們中的很多人，比你們想象中更‘脆弱’。”這句話在接下來的兩小時里，逐漸顯現出殘酷的深意。

在三監區二層的會見室里，陽光斜切過鐵窗，我正在準備機位和采訪設備。

這時，一聲洪亮的“報告管教，罪犯王某某請求出監道。”的聲音，打破了靜謐。這時一個24歲的服刑人員小王站在我對面，他身著囚服，有些拘謹。他揮著手臂，走著踏步走到了指定位置坐下，雙手始終放在他的腿上，腰板直直地挺著。

這時我發現，這個男孩滿臉都是濕疹和膿包，這是他在電詐集團工作時，因為完不成任務，被和狗一起關在狗籠子里所傳染的“狗虱子”。據他說，這個病很難治，一直反復，監獄醫院的醫生一直在想辦法。

在對話采訪過程中這個曾因“月入兩萬”的招聘廣告被騙去緬北的廣西青年，如今用“人形電池”形容自己。

“每天16小時對著電腦，完不成‘業績’就被關進水牢與狗一起生活。”他揉了揉臉上的膿痘，“我逃跑三次被抓回，人在前面跑，子彈在后面追，子彈最近不到一米。”

一名受訪的服刑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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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的引力，當貪婪遇見絕望

采訪間隙，我在民警值班室翻看服刑人員的悔罪書時，發現一個驚人數據：超過七成涉案人員來自中西部鄉鎮，學歷集中在大專以下，曾在電子廠、外賣行業工作。

這與他們的詐騙對象，北上廣深乃至海外的高知人群形成刺眼的鏡像。

第二個采訪對象是26歲的小杰，他曾是某電子廠操作工，被老鄉在“云南”拍的短視頻中的游泳池、賭場、穿著GUCCI的“同事”在數美金所吸引。“老鄉在視頻里說只要會打字就能賺錢，讓我去云南工作，他們甚至給我買了機票。”說這些話時，我看到他嘴角在抽搐，“后來我才知道，所謂‘機票’其實是偷渡費，下飛機就被賣到了緬甸，當我被人拿槍指著，越過中國界碑時，我真的后悔了，真的是貪婪遇見了絕望，我在園區做了7個月的養號員，直到被解救回國。”

在采訪中，我也漸漸地明白了，這些被包裝成“高薪工作”的陷阱，在緬北演化出更血腥的形態。多名服刑人員提到“入職培訓”：新人需要圍觀“叛徒”被電擊、關狗籠子，要獲得吃飯資格需要認真工作，騙到錢等等。

在這所監獄里，在一間心理輔導室里，我看到墻上貼著特殊的情緒量表——有人用紅筆在“悔恨”和“恐懼”象限反復涂畫。警官告訴我，這些人普遍存在PTSD癥狀：“有人會在半夜尖叫著醒來，說聽見了槍聲。”

在整理錄音筆時，一段特殊對話突然回響。那是采訪結束時，服刑人員小王對我說：“報告記者同志，我們曾經也是相信明天的人。”

03

采訪后記：在黑與白的交界處看見灰度

結束采訪離開時，我注意到監區操場上新栽的桃樹抽出了嫩芽。自駕離開時，車內廣播正播放著新一輪中緬聯合執法遣返的新聞。

我忽然想起這幾年所做的電信詐騙受害者的稿件，具體數量我已無法記清楚，只能說好多好多。但我記得，此前我筆下的加害者是面目模糊的，而今在鐵窗后我看到的是一群被“境外犯罪集團”碾碎的年輕人。

走進高墻，與他們對話、采訪，我清楚地知道，對于我眼前的這些人，法律制裁的鋼印已經落下。他們的刑期并不長，普遍都是一年半到三年之間，他們用自由來換取了一時的貪婪和絕望，余下的刑期，他們都用天，倒數著。

采訪當天天氣很好，當陽光照亮加害者的鐵窗時，我在思索，或許我們該有更深的追問：是誰在深淵邊緣鋪就滑向黑暗的甬道？當“人”被異化為詐騙流水線上的螺絲釘，除了懲戒，我們是否還應斬斷那條將絕望轉化為惡的產業鏈？

3月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在兩會記者會上說，“網賭電詐是老百姓憂心的大事，也是我們抓住不放的要事。一段時間以來，在中國和周邊國家領導人共同關心下，執法和外交部門通力協作，有效開展跨境合作，全力解救受困中國公民。臨近邊境的緬北電詐園區已經全部清除，中泰緬老正在合力對泰緬邊境地區的電詐進行集中打擊。我們的任務就是，斬斷伸向人民群眾的黑手，切除網絡電詐這顆毒瘤。”

編輯｜胡煒

校對｜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