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20年了,高校新聞關注得少,沒想到“文科生女生”這種梗。居然能堂而皇之進入頂尖高校的傳播體系,甚至被標榜為楷模。所謂受過高等教育的神仙眷侶,形成一套特定模板:男理工、女文科,男生孜孜不倦發頂刊,女生默默無聞做奉獻。
先是武漢大學推文《游戲少年逆襲發頂刊,武漢伢李展拿下雷軍獎!》介紹這位同學的“平衡術”,“一方面他重視感情生活的穩定,與文科生女友形成最佳拍檔。她包容他不同尋常的生活作息;包攬三餐家務,讓他無后顧之憂。李展則用理科思維影響女友,鼓勵她進行交叉學科的探索。”(這里再岔開一句,現在大學的推文標題里能不能少用點感嘆號,近10篇推文里有6篇標題里有感嘆號,隱隱有震驚體的風范,不止武大,不少頂尖大學都有這個風氣,咱文科教育不應該是這樣啊。)
然后是清華大學的推文《清華園的浪漫:當認真的她,遇到博學的他!》(又是感嘆號)這個不是文科女友,推文女主人公肖艷紅是復旦大學物理系教授,哈佛大學應用物理博士,哈佛-史密斯天文物理中心的原子分子部博士后。本來寫科學界的伉儷,結果標題里的女性只有一個“認真”的評語。推文中也提到,她“還需兼顧兩個孩子的日常生活和學習”。
原諒我的吹毛求疵。這種陳舊的敘事已經形成語言黑洞,是男主外女主內模式的變種,仿佛女性仍然是天然的綠葉,或者承擔家務和照顧孩子天然是女性的責任。
清華的推文瑕疵少一些,至少在努力營造夫妻都是頂尖科技人才的氛圍,但行文中沿用了母職專屬于女性的潛意識。如果從履歷看,肖艷紅的清華本碩和哈佛博士,并在麻省理工學院訪問,歸國后擔任復旦教授,比丈夫清華本碩博不遑多讓。只不過丈夫歸國創業,便擔負育兒職責,估計文章的編輯和男主人公都沒有覺得不妥,甚至我覺得女主人公也沒有覺得不妥。夫妻相處模式當然冷暖自知,人家覺得幸福就好,但作為推文的編輯,至少應該對這種性別分工敏感一些,一個至今仍然處于物理科研領域塔尖的女性,居然要把育兒任務作為功勛章。
而“認真”的評語最該被詬病,男主可以賦予“博學”的狀態描述,女主只能拿到“認真”的態度認可,對女性議題稍微有點認知都不會做此想,我看過推文后,拍著腦袋都能想出來可以替換的詞語:智慧、聰穎、睿智、聰慧……憑啥最后只剩一個認真?
武漢大學的推文更陳腐,能同時把文科、女性都得罪而不自知。在描繪其平衡術的行文中,“一方面他重視情感生活的穩定,與文科生女友形成最佳拍檔”,前一句仿佛男生重視換來了情感生活的穩定,難道不是因為女性的犧牲嗎?我也沒看出這個男生有任何“重視”。后一句強調“文科生女友”,這個描述隱含了一種性別與學科的相關性,雖然我這個文科生也覺得大量文科教育存在缺陷,但學科本身的價值沒有性別屬性,文科更不是生活的點綴。文科的問題在于文科教育,而不在于學科本身。
緊接著,女生就開始“包容他不同尋常的生活作息”,我想問:憑啥?這不是才談戀愛嗎,戀愛中可以不用男生哄著守著,但至少得平等吧。“包攬三餐家務,讓他無后顧之憂”,我又想問:憑啥?一個博士生比人家清華畢業的創業老板待遇還高,這是找女友還是找老媽子?還有他“用理科思維影響女友,鼓勵她進行交叉學科的探索”,我就想問男主咋不做交叉學科的探索,這爹味真是不分年齡段啊。
后邊又說他平衡術的另一方面是“打游戲”,我莫名驚詫,合著戀愛關系真的能跟游戲并列,都成為男生的“工具”,很多知名游戲的累計時長超過100小時,您有打游戲的時間,幫你女朋友做做飯不好嗎?再說了,大學有食堂,您二位去食堂不行嗎,非得標榜三餐家務都女生來做?
科研領域是性別問題的重災區,因為很多科學家被賦予光環,三過家門而不入、妻子默默承受一切成了光輝敘事后的陰影,才真是房間里的大象。
許知遠在《十三邀》里采訪中科院昆明植物科學院教授曾孝濂,同時采訪了他的夫人張贊英老師。許知遠問張老師跟跟曾老師在一起最開心的是什么,張老師的回答是“很少有開心的時候”。現實生活中的曾老師幾乎完全沒有生活自理能力,連收衣服都做不了,妻子要承擔剝橘子、倒水、泡咖啡等一系列工作。有篇文章提到一個細節,曾老師在食堂吃完飯,隨手把臟紙巾遞給妻子,張老師遲疑了一秒,在眾人面前接下來那張紙巾。張老師也是老一代的大學生,她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與事業,卻全部“奉獻”給另一個人,許知遠問她下輩子還跟曾老師一起過嗎?她說“不過,堅決不過,如果有來生的話,我絕對走我自己的路。”
我至今記得節目中張老師的淚水,她感嘆“好委屈啊”,那是一生的遺憾。
還有前不久,陳朗女士給去世的丈夫徐曉宏寫了一封信,徐曉宏是密西根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陳朗是哈佛碩士耶魯博士,最終為了丈夫在美國的事業,放棄香港大學的教職,還是承擔家務和育兒,荒誕的是,丈夫作為學者不僅研究宏大的社會議題,女性主義也是其研究領域,聽著丈夫在客廳與友人談論這些,陳朗女士的心情復雜。丈夫因癌癥逝世后,她寫到,“一個家庭里,總得有人管孩子、報稅、理財、做飯,于是這就成了一個零和博弈。他越成功你越痛苦。”陳朗女士的信當然不是全然指責,而直接指向結構本身,男人某種程度上也是受害者,“男權的結構要他事業成功、養家糊口、揮斥方遒……它甚至告訴他身體疼痛的時候忍著不去看醫生。”
也許在一些人的眼中,這些知識女性有能力獲得獨立,只能怒其不爭。可常常忘了在這種結構性的拉扯中,人常常受困于內心的糾結而妥協,就像陳朗女士的感嘆,“人是很可憐的”。在遭遇家庭和事業、家務與丈夫的撕扯中,女性往往由于社會壓力、個人性格以及心底那一絲溫柔,而最終選擇犧牲。
這種結構性的悲劇并不鮮見,我們常常問為什么科學家中女性比例較少,不是因為女性不適合科學工作,大多因為對女性的刻板印象,比如女性該學文科、然后相夫教子;或者因為女性在婚姻中成為被犧牲的一方,她們被畸形的歌頌裹挾著,難以活出自己的人生。
可如今的高校學術傳播窗口,竟然仍在復制這種模式,這種語言黑洞仍然大行其道,那些甘于犧牲的高知女性一臉幸福,還有更多的女性學生看到這樣的文字會作何想?如果越來越多的女性憧憬這樣的生活,我除了感到悲傷,只能祈求她們不會有張贊英老師的委屈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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