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行為取決于結果還是動機” 這一問題，更是引發了無數哲學家的激烈探討與深度思索。而康德的絕對律令學說，以及經典的 “好撒瑪利亞人” 寓言故事，為我們剖析這一問題提供了極具價值的視角與豐富的思想素材。

有人敲門，門口來了一個受傷的年輕人，身上流著血，顯然需要幫助。你帶他進屋，為他包扎，讓他平靜下來，讓他覺得他安全，然后打電話叫救護車。這樣做顯然是對的，但如果僅僅出于同情而幫他，按照康德的說法，卻稱不上是一種道德行為。

你的同情心與行為是否道德毫不相關，做這件事體現了你的性格，但與對錯無關。在康德看來，道德不僅僅在于你做了什么，而且跟為什么要這么做有關。正確行事不能單單出于情感：行為決定必須基于理性分析，從而明確責任之所在，與個人感覺無關。

康德所處的時代，啟蒙運動正如火如荼，理性主義思潮席卷歐洲。他深受這一思想浪潮的影響，試圖為道德尋找一個堅實可靠、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基礎。在他看來，情感不屬于道德范疇。我們擁有什么樣的情感，基本靠運氣。有些人天生就有強烈的同情心、同理心，看到他人受苦便感同身受；有些人則相對冷漠，對周圍人的困境缺乏觸動。有的人一生慳吝，從不慷慨施予；有的人天性熱忱，樂善好施。然而，無論一個人先天的情感特質如何，只要他具備理性思考的能力，就能夠選擇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

在康德的哲學體系中，理性被視為人類區別于其他生物的關鍵所在，也是道德的核心支柱。他認為，如果幫助上面提到的那個年輕人是出于自己的責任感，就是一種道德行為。這是一種正確的行為，原因是在相同的情況下，每個人都應該這么做。這種觀點源于他著名的 “絕對律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理論?！敖^對律令” 強調，我們的行為準則必須具有可普遍性，即當我們采取某一行動時，這個行動所依據的準則必須能夠成為適用于所有人的普遍法則。

你可能覺得這么說聽上去很奇怪。你或許會認為，一個人如果出于可憐這個年輕人而出手相助，那么他的行為也很道德，因為看到這個年輕人的處境時心生憐憫，說明他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也會持有類似的觀點，在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中，德性與情感、習慣緊密相連，他認為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能夠培養出正確的情感，并據此做出恰當的行為。但在康德看來，判斷事情是否道德的標準十分清晰：如果僅僅因為自己的感覺而做了某件事，那算不上真正的道德之舉。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一個人看到那個受傷的年輕人時，內心本能地產生厭惡之情，但依然出于責任感克服這種負面情緒，選擇施以援手，在康德眼里，這個人明顯比因同情而出手相助的人更為道德，因為他提供幫助的行為完全受責任感驅使，而情緒反而成了阻礙他行善的力量。

讓我們看一下 “好撒瑪利亞人” 的寓言故事。好撒瑪利亞人幫助了一個躺在路邊、需要幫助的人，而其他路人卻視而不見。是什么讓好撒瑪利亞人成為好人的？在康德看來，如果好撒瑪利亞人出手相助的動機是自己能因此上天堂，那就根本不屬于道德行為，只是把幫助他人當作實現一己私利的手段。這種將道德行為與功利性回報掛鉤的做法，在康德眼中是對道德純粹性的玷污。如果僅僅出于同情而伸出援手，那么和之前的例子一樣，也算不上道德行為。但是，如果好撒瑪利亞人認為幫助他人是自己的責任，也是所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應該做的正確之事，那么他的行為就是道德的?？档碌倪@一觀點，挑戰了人們對道德行為的傳統認知，強調道德不能建立在偶然的情感或外在利益之上，而應該基于理性的責任意識。

相比康德對情感的論述，他對動機的分析更容易讓人接受一些。大多數人的確是通過行為動機，而非行為結果，來評判他人的行為。想象一下，如果你在人行道上，一個孩子的家長因為急著把孩子從馬路上拉回來而不小心撞到你，你會怎么想？再想想另一種情形，還是在人行道上，有人為了好玩而故意把你撞倒，你又會怎么想？那個孩子的家長并沒有傷害你的意圖，而那個使壞的人真的就是以撞你為樂。在這兩個場景中，行為的結果可能都是你被撞倒，但由于動機截然不同，人們對這兩個行為的道德評判也大相徑庭。這說明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潛意識里已經傾向于從動機的角度來衡量行為的道德性。

然而，動機良好并不足以使行為有道德，下面再看一個例子。又有人敲門，你打開門，外面站著的是你最好的朋友。她面色蒼白，神情焦慮，氣喘吁吁，說有人在后面追她，那人手里提著刀想要殺她。你讓她進門，她跑上樓躲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敲門。門口就是那個要對你朋友圖謀不軌的人，他眼神瘋狂，問你是否知道你朋友在哪里。她在這里嗎？是不是躲在櫥柜里？實際情況是她正躲在樓上，但是你撒了謊，說她跑去了公園。你肯定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對嗎？把這個可能的兇手支開，也許因此救了朋友一命。你的行為一定是道德的，這難道還能有錯？

康德可不這么看。他認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說謊，哪怕是為了保護朋友不被殺害。撒謊在道德上一定是錯的，沒有例外，沒有借口。原因是，如果你認為在這種特定情況下撒謊是對的，那么推而廣之，任何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特定情況而撒謊?；氐竭@個例子，如果你撒謊把兇手引去了公園，而你的朋友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剛好也去了公園，那么你就在實質上幫了兇手，你朋友的死在一定程度上是你的錯。這是康德自己舉的例子，足以說明他的觀點是多么極端。他認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說謊，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承擔道德責任。他認為，說實話是我們絕對的責任，或者借用他的話來說，說實話是一種定言令式，“令式” 就是一種命令。與定言令式相對的是假言令式，假言令式是 “如果你想要 x，那么就做 y”，例如：“如果你想要不坐牢，那么就不要偷竊?！?假言令式的行為準則是基于功利性的目的，而康德追求的是不依賴于任何外在條件和目的的純粹道德法則，即定言令式。

康德的道德哲學中，還強調尊重他人，認同他人的自主性，接受其作為個體有為自己做出合理決定的能力。這種對個人尊嚴和價值的尊重是現代人權理論的核心，是康德對道德哲學的重大貢獻。他認為每個人都是目的本身，而不是實現其他目的的手段。在人際交往中，我們應該尊重他人的理性和自由意志，不能將他人當作工具來利用。

用一個例子可能更容易理解。想象一下，你經營著一家水果店，對顧客總是禮貌有加，找零分毫不差。你也許是出于生意上的考慮，認為這么做會帶來更多回頭客。如果這是你找零分毫不差的唯一原因，那么這么做就是利用顧客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在康德看來，如果讓每個人都以這種方式對待他人，顯然是不對的，所以這不是一種道德行為。因為這種行為的準則無法普遍化，當所有人都僅僅為了私利而表現出友好時，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系就會崩塌。但是如果你找零分毫不差的原因是認識到不欺騙他人是自己的責任，那么這就是一種道德行為。這種行為是基于 “不欺騙他人” 這一格律，而這一格律在任何情況下都適用。欺騙就是利用他人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可能是道德的行為準則，因為如果每個人都欺騙他人，信任就會瓦解，沒有人會相信其他任何人的話。

再舉一個康德用過的例子：想象你徹底破產了。銀行不再借錢給你，你沒有任何東西可換錢，如果不付房租，馬上就會流落街頭。你想出的辦法是去找朋友借錢，承諾會還錢，即使知道自己沒有能力。這是你最后一根稻草，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付房租。這樣可以嗎？康德認為，向朋友借錢而不打算歸還的行為是不道德的，理性分析一下就可以得出這個結論。如果每個人都為了能借到錢，在明知自己沒有能力的情況下承諾還錢，那實在是荒唐。因為一旦這種行為普遍化，承諾就會變得毫無價值，借貸關系也將不復存在。所以，這也不是一條可普遍化的格律。因此在做出選擇的時候，必須問自己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每個人都這么做，那會怎么樣？” 在這個例子中，如果每個人都做出這樣的虛假承諾，承諾就會變得毫無價值。如果別人這么做是不對的，那么你這么做也不對，所以你不應該這么做，這是錯誤的行為。

這種基于推理而非情感來判斷行為對與錯的方式，與亞里士多德的思維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總能夠產生正確的情緒，并因此做出恰當的行為。他強調道德與個人的品格養成和情感習慣密切相關，認為通過長期的實踐和教育，人們可以培養出良好的道德品質，從而自然而然地做出道德行為。而在康德看來，感情只會使問題變得含混不清，更難透過表面看清行為是否真的正確。或許，我們可以換個更積極的說法：在康德的理論中，每一個有理性的人都有能力做有道德的事，無論是否具有正確的情緒以驅動其行為?？档碌牡赖抡軐W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嚴格而純粹的道德標準，雖然在現實應用中可能面臨諸多挑戰，但它促使我們深入思考道德的本質和基礎，對于推動人類道德認知的發展具有不可磨滅的重要意義 。它讓我們明白，道德不僅僅是一種情感的流露或功利的計算，更是一種基于理性和責任的嚴肅選擇，這種思考至今仍在道德哲學領域中持續激發著新的探討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