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四月間的一天上午，宋希濂正同幾個農民在田間翻地，生產大隊長騎著自行車急匆匆趕來，在田邊一下車，就氣喘吁吁地嚷道："老宋，老杜，公社來電話，今兒個下午城里有首長派車來接你們有事，快回去換換衣服，洗洗涮涮歇歇腿吧！""隊長，是哪位首長派車來？"有位農民問。"你問我，我問誰去？"搞不清隊長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杜聿明、宋希濂等六人都沒有人發問，他們畢竟與一般老百姓不同，對這類事自然比較謹慎。但回到住處，他們卻議論開了。鄭庭笈頭一個開口，他操著濃重的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問杜聿明："老杜，你估摸，是哪位首長要見我們？""我怎能估摸得出。"杜聿明直搖頭。"你呢？"鄭又問宋希濂。"又不是過年過節，說不定是統戰部派車接我們進城聽報告，隊長聽電話給傳錯了。"宋希濂回答說。大家沒有討論這個分析對不對。

一直到下午三點多，仍沒有動靜，午飯后，他們都睡不著午覺。因為怕誤事，便提前做晚飯，四點光景，他們正吃著飯，兩輛掛著軍用牌子的小車來到他們門口。不等按喇叭，他們便放下碗，不約而同地起身出了大門。車上跳下來一位軍官。另敬了一個禮，大聲說："哪位是宋希濂先生？""我是。"宋希濂立即回答。"你們六位先生都在嗎？"軍官又問。"都在。"

軍官上前先同宋希濂握手，宋接著一一將其他人作了介紹。這時來人才說："我是國防部的干部，奉陳賡大將之命，來接你們回城休息的！"

呵！陳賡！對于這六位黃埔學生來說，陳賡不僅是今天的國防部副部長，中國人民解放軍大將，遠在黃埔時期，陳賡就是佼佼者，是學生中的表率！他同宋希濂的密切交往，也為其他五人所共知。宋希濂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再一次同來人緊緊握手，激動地說："太好了！謝謝您！我早就盼著同陳賡將軍見面了！"上了汽車，來人才對宋希濂說："陳賡大將在四川飯店等你們吃晚飯呢！我們直接去那里。怎么樣，宋先生，這里的農村生活，有困難嗎？""很好。我們六個人身體都不錯，勞動是量力而行，生活上也習慣……"宋希濂一一作了答復。

汽車進了宣武門，向右拐進絨線胡同。他們六人早知道四川飯店小有名氣，但都沒有機會光顧，沒想到這家飯店坐落在小胡同里，有好幾進小院落，陳設十分古樸而雅氣。陳賡就在第三進院落的小宴會廳門口等著他們。在進大門時，大家都推宋希濂走在前頭。剛跨進第三個小院，陳賡就樂呵呵迎了上來，大聲說："歡迎！歡迎！諸位老同學，你們都好啊！"

話聲剛落，宴會廳里走出陳明仁、侯鏡如、鄭洞國、唐生明，都是同鄉、同學、同事，彼此高高興興地在小院里拉起手來，互致問候。走進屋里，各自就坐，正好滿滿一桌。每個人面前服務員上滿了茅臺酒、葡萄酒、啤酒，陳賡即以軍人的姿態站了起來，舉起一杯茅臺，滿臉笑容，說："諸位，我們都是黃埔軍校的學生，后來打來打去，現在卻打到一塊來了。今天我們在這里聚會，我提議首先為祝賀我們又走到一起來了，干杯！"

所有人都站起身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會喝酒的，不會喝酒的，都不用客氣、推讓，他們都從內心深處體會到這杯茅臺的分量！是的，多少歲月，多少曲折，今天又走到一起來了！這話出自宴會的主人、勝利者之口，在新生了的失敗者聽來，是何等親切而充滿溫暖！宋希濂、杜聿明等六人都被陳賡熱情、豪爽，特別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平等待人而絲毫不以勝利者自居的神態所激動，眼睛都潤濕了。

陳賡請他們多吃菜，連連說："四川飯店開張不久，但老板娘（指女經理）經營有方，川菜的名氣譽滿京城。諸位老同學首次光臨，請一面開懷暢飲，面品嘗菜肴！"

不一會兒，陳賡又站起來并動員唐生明等四位陪客分頭給大家夾菜。宋希濂就坐在陳賡的左手，見陳賡給他夾了一大塊香酥鴨，便推讓著說："對老同學我們不講客氣，只是來時我們已吃了半頓晚飯，川菜美味，也吃不了太多。""什么？"陳賡立即謙意地說，"我們派人去晚了，工作做得不周，請各位包涵。""不是的，是我們提前做了晚飯，不到四點就吃上了。"宋希濂急忙解釋。

"那好吧。"陳賡看看手表，大聲說，"現在差一刻七點，三個小時過去了，各位的消化力還能這么差？吃！拿出黃埔的精神向所有菜肴進攻！想當年在黃埔碰上打牙祭，滿臉盆的紅燒肉，瞬刻間便風卷殘云，連湯都不剩。各位同學繼續發揚那種胃口，痛痛快快地吃吧，喝吧……"

陳賡一席充滿激情的話，真的把在座的人們鼓動起來。他們互相請讓，動口又動手，大口大口地飽嘗著每一道菜。

吃著，喝著，暢談往事，展望未來。陳賡的話題自然成為中心，其次是與陳賡同期的侯鏡如、鄭洞國、陳明仁、杜聿明、宋希濂、周振強等幾位黃埔一期的老大哥。在談話中，陳賡忽然提出一個問題："歷史的發展變化，個人常常不可預測。想當年，國共兩黨第一次合作，革命風云席卷全國。如果不是孫中山先生早逝，大革命時期一直由他領導，會不會弄得國共分裂，以致進行長期的內戰？對這個問題，諸位有何高見？"

由于沒有思想準備，大家愣了一下。鄭庭笈仍操著那口濃重的廣東口音提議："宋希濂老大哥是我們當中公認的政治學習最優秀的一位，請他先發表高見，拋磚引玉，好不好？"

大家都鼓掌贊同。宋希濂對這個問題，在追隨蔣介石二十二生涯中沒有想過，但在近十年的政治學習和思想改造中，他卻不止一次地思索過。掌聲一落，他便直爽地說："從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的觀點分析，國共兩黨的分裂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孫中山先生的思想本質是革命的，畢生全心全意要把中國搞好，而且緊跟時代的發展而變化，因此如果他不早死，可能會同共產黨合作下去，至少不至于像后來那樣把局面搞得那么糟。國民黨還會有人搞分裂，但不會是孫中山先生，憑他的威望，問題也會比較容易解決。"

在座的許多人都談了自己的看法，大致上贊同宋希濂的意見。陳賡沒有發表看法，只是認真地聽著大家的發言。接著，他又一個個詳細地詢問了每個人的家庭、生活和健康情況，情誠意摯，使所有的人都感到親切、溫暖。這次晚宴進行了三個多小時，陳賡最后說："今天晚了，你們不必回去了，在城里休息幾天吧。"

他隨即叫國防部的那位姓王的處長安排在國防部招待所住宿，第二天又在城里盡興游覽。

半年后的十月十九日上午，又有兩輛小汽車來到紅星公社舊宮大隊。這次來得突然，沒有事先通知。來人報告說："奉首長的命令，接各位先生到頤和園做客。"

是哪位首長，來人沒有說，他們又不便問，但有了上次的經驗，大家心照不宣地高高興興地換上了新衣服。第一輛是吉姆牌轎車，有三排座位，宋希濂、杜聿明、王耀武三人坐在后排綽綽有余，領路人坐在前座，第二排的位子沒有打開。車子上路之后，來人回頭對他們說："諸位先生，張治中副委員長在頤和園休養，他請你們去做客。"

"謝謝，我們也很久沒有見著他了。"宋希濂代表三人回答。宋希濂與文白先生交情頗深，在關押十年期間，張治中特別會見了宋希濂等人，諄諄教導，指明前途，詞意懇切，給宋希濂等人增添了認真學習、努力勞動、改造思想的力量，不久便喜獲特赦。在那次周總理接見時，同張治中將軍見面以后，宋希濂又特地登門拜訪，逮機會長談，張治中作為老師、老上司，又祝賀，又勉勵，并十分關心宋希濂今后的工作和生活，誠摯地說："你的工作統戰部門會安排，自食其力不成問題，并將得到政府的適當照顧。至于你個人的生活、家庭，妻子病故多年，兒女都在國外，待工作安排妥當之后，你還可考慮建立新的家庭。你才五十歲出頭，后半生日子還長呢，應該找個生活伴侶……"

宋希濂感激不已，熱淚盈眶。

汽車一直開到頤和園內的一棟僻靜的別墅前停下。張治中在客廳里迎候他們，一一握手后，便熱情地說："看見你們一個個臉色黑紅，我很高興，真是勞動鍛煉人呵！今天這個聚會將會很熱鬧，周總理要來，許多老同學、老朋友要來，大家都會很高興的。"

宋希濂等人喜上眉梢，又能再一次見到周總理，這是多么幸運的事！

臨近中午，周恩來總理和鄧穎超同志、陳賡大將、徐冰副部長和夫人張曉梅、童小鵬同志、邵力子和夫人傅學文以及屈武、鄭洞國、侯鏡如、黃維、覃異之等共約三十余人先后來到。在會客室敘談一會之后，大家便入席吃飯。

張治中講了幾句開場白之后，大家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到周總理身上。周總理笑容滿面地站了起來，舉起酒杯，所有的人都跟著一齊起身舉杯。周總理和藹地環掃了每張桌子上的人一眼，大聲說："今天，文白先生做東，把我們請到這里來做客。在座的大多數人都是黃埔軍校的，文白、邵力老和我，算是老師一輩，其他各位那時都是學生，風華正茂。今天，大家能到一起聚會，是件饒有興味的事，我感到十分高興。現在我提議，為張文白先生的盛情招待，為在座各位同志的健康，干杯！"

大家坐定之后，宋希濂對周總理簡短講話中的"同志"一詞頗為觸動。特赦快一年了，在街上行走時路人頭一次叫他"同志"時，竟愣了一下，懷疑是否在叫他。后來慢慢習慣了，對"同志"一詞倍加親切，他因此特別愿意在外邊漫步，與生人交談。但在熟人中，卻常常稱他"先生"，甚至有的人原來稱他"同志"，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又改稱"先生"。宋希濂對此心中不樂，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今天敬愛的周總理稱他們為"同志"，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流，覺得甜美無比。

飯后大家在院內合影，宋希濂還特地同陳賡大將單獨照了一張。隨后，大家分散活動，陳賡與宋希濂結伴，走出院落，沿著湖邊散步，交談起來。

"陳賡，我宋希濂能有今日的新生，應首推有你這位老同學、友的教誨和指導。今后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一定好好為民服務，為國家效勞，成為一個新人，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以報答人民對我的恩德于萬一，報共產黨對我寬赦的恩德于萬一。"宋希濂說的是心里話，可陳賡卻笑出聲來，直搖頭說："你說得不確切，把我個人的作用位置擺錯了！首批特赦的其他人，并沒有我這樣的老朋友，那又作何解釋呢？我看這些都可以不談，也沒有必要談。現在你已是'同志'，是社會主義祖國大家庭的一分子。短時間的勞動之后，會有合適的工作給你做的，自不乏報效祖國和人民的機會。倒是你個人的生活，喪妻多年，兒女遠在天涯海角，是不是抓緊點，在合適的時機找個伴侶，建立一個新的家庭，我看很有這個必要。"

宋希濂心想，陳賡講的怎么同文白先生講的如出一轍呢？他們不可能事先有所商量的，大概是人同此心，出自共同的關切吧。但宋希濂確曾考慮過，他覺得首先是勞動和工作，要有個實實在在為國家出力的崗位。因此他回答說："謝謝老朋友的美意！不過我覺得也可以先不談這些。今天這樣的機會難得，我倒很想請教你幾個問題。第一個就是紅軍長征時困難難以想象，何以還能勝利到達陜北？這個問題當時我就深感驚奇，當然不可能解答；解放后學習改造，讀了毛主席的書，在道理上搞懂了，但實際上一細想，又感到不可思議。你是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親身經歷者，就請無保留地賜教吧！"

陳賡沒料到宋希濂一下子把話題轉移了，便略加沉思，回答說：

"好吧，長話短說。當時紅軍被迫撤離蘇區，形勢極為險惡，首先是共產黨、紅軍內部領導的路線、政策、方針有錯誤。長征途中，形勢逼人，情況變了。今天回頭看，紅軍能戰勝千難萬險，勝利到達陜北，在主觀上，第一是有了毛主席的正確領導，他的堅決依靠人民群眾的思想和他的卓越的軍事指揮才能；第二是紅軍中的骨干力量信念堅定，拖不爛，打不垮。在客觀上蔣介石使用那些雜牌部隊沿途堵截，不堪一擊，也幫了我們的忙。紅軍行動迅速，蔣介石的主力部隊參加蘇區圍剿，想追也追不上。"

"毛主席是一代偉人，他的豐功偉績是多方面的。我們這些人的新生，也首先得力于他的高瞻遠矚，心懷寬闊。"宋希濂微笑著，接過話頭，望著平靜的昆明湖水面，遠眺玉泉山上的紅葉，多么美的景色！宋希濂接著說："毛主席的卓越軍事指揮天才，確使我們折服。中國革命的艱苦歷程，這么曠日持久的大大小小的戰爭，獲得最后勝利，不容易呵！"

"毛主席用兵如神，有時常常連我們這些人也意想不到，甚至在接到命令時還捉摸不到他的深謀遠慮。"陳賡興奮起來，侃侃而談，"一九四九年十月間，我指揮第四兵團由江西翻越大庾嶺，在韶關一帶擊潰國民黨劉安棋兵團后，晝夜不停地追擊，許多官兵腳上起了大泡，太勞累了。眼看就要到達廣州，大家都以為進了廣州，可以痛快地休整一會了。不料忽然接到毛主席的緊急電報，命令第四兵團對廣州的接收守備等事概不要管，而要以最快的速度向雷州半島進軍，務必趕在桂系張淦兵團之前到達。我兵團立即行動，晝夜兼程，比張淦兵團先一天半到達雷州半島，在該地區全殲準備從海上逃跑的桂系部隊幾十萬人。到這時，我們才又一次體會到毛主席用兵如神，指揮卓絕。"

宋希濂饒有趣味地聽著，雖然想起自己失敗的最后一幕，心里卻并無任何懊喪的感覺，好像那是另一個人似的。他們沿著湖邊又折了回來，宋希濂望著遠處艷麗奪目的萬壽山佛香閣，沉默不語，陳賡便主動問道："你不是還有幾個問題嗎？"宋希濂點點頭，緩緩地說："我拿不準該不該問，但你我是私下談心，我還是提出來吧。最近我聽到一個使我吃驚的傳說，在實際生活中我也有些覺察了。比如，蘇聯專家一批又一批回國，有一些沒完工的大工程也停了下來，這是令人擔憂的。是什么緣故？"

陳賡沒有馬上答復。遠處，佛香閣上的琉璃瓦在秋陽下閃閃發光；湖面上，游船不多，四周安靜得只聽見他們兩人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陳賡望了宋希濂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慢而有力地說："我只能這樣說，中國人經過千辛萬苦，終于站起來了。中國共產黨不信邪，相信獨立自主、自力更生是自己的生命，中國黨、中國人民有這個力量，這個傳統……"

宋希濂立刻明白了，他不便詢問一些細節，但僅僅這幾句話就足夠他消化的了。不知為什么，宋希濂一下子想起解放戰爭時期在擔任國民黨新疆警備司令的日子，整整兩年時間，對中共、對人民、對當地少數民族，他當然照蔣介石的命令辦事，其錯誤和罪行都在改造時交代過了。唯有當時發生的新疆的領土不斷被人侵蝕的情況，不敢涉及。陳賡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接著說："我們暫且不說這些了。問題的關鍵還在中國自己，困難眼看已經來到，怎么辦？讓人看笑話嗎？那不成。天大的困難我們都不怕，中國人民有這個骨氣！"

陳賡說著，心緒激動起來。平地一陣秋風把道旁的落葉掀了起來，卷到湖面上。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回到原地了。不少人已經向張文白先生告辭，杜聿明等人也早已在等候宋希濂了。陳賡同他們一一握手，堅持送宋希濂等六人先走，并一再叮囑，要他們保重身體，有時間再約他們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