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5年西藏日喀則的寒風中,我趴在零下十五度的凍土上,耳朵貼著老解放車的傳動軸。遠處雪山反射的刺眼陽光扎得人睜不開眼,河南蘭考籍的王班長突然踹了腳保險杠:"小湯,你他娘調的啥剎車?三個輪子都抱死了,右后輪咋還在轉!"
那年我剛從四川遂寧入伍,跟著運輸連六班長學修車。那天給編號"藏A-3705"的老解放做保養,王班長叼著半截"大前門",指揮我鉆進車底調整制動間隙。兩個千斤頂把后橋撐得四輪懸空,我左手攥著12-14扳手,右手握著大活動扳手,在油膩膩的底盤下擰松偏心軸螺帽。
"往左半圈!再回十五度!"班長裹著翻毛軍大衣的吼聲從車頭傳來。我瞇著眼看偏心軸上的刻度,剎車蹄片和剎車鼓的間隙必須精確到發絲粗細。冰碴子順著領口往脊梁骨里鉆,握著扳手的手指早已凍得沒了知覺。
當我們終于擰緊最后一顆螺絲,王班長叼著煙屁股鉆進駕駛室。三聲短促的氣剎聲響起,左后輪、右前輪、左前輪應聲鎖死——唯獨右后輪還在悠悠地轉,活像被鞭子抽著的陀螺。
(二)
整個車場炸開了鍋。炊事班長老李拎著炒勺跑來看熱鬧,文書小趙笑得直拍大腿。我癱坐在雪地里,棉帽檐上掛滿冰棱,看著那個倔強旋轉的輪胎,突然想起入伍時母親往行李里塞的辣椒醬——此刻我的臉比那罐辣椒還紅。
"龜兒子把剎車片裝反嘍!"王班長從工具箱底翻出本泛黃的維修手冊,嘩啦抖落出兩張糖紙。原來這輛老解放半年前撞過山崖,右后輪的剎車蹄片早就被修車廠裝反了方向。我們按常規方法調整間隙,反而讓錯誤雪上加霜。
那天我們師徒倆在車場折騰到熄燈號響。當第四個輪胎終于乖乖停轉時,王班長從大衣內兜掏出個鋁飯盒,里面竟藏著兩個溫乎的烤土豆:"甭跟那破輪胎較勁了,當年老子剛學修車,把變速箱齒輪裝反,車愣是倒著開了二里地!"
(三)
三個月后的暴雪夜,我們連五臺車被困在海拔5200米的加措拉山口。寒風吹得車篷布獵獵作響,像有無數野狼在撕扯。頭車水箱突然"砰"地炸開一道裂縫,滾燙的防凍液噴在雪地上滋滋作響。
"找牦牛糞!要干透的!"王班長抄起工兵鏟就往山坡上沖。我們七八個兵在齊膝深的雪窩子里扒拉,終于刨出幾坨凍硬的糞磚。炊事班長抖著手往糞堆里撒鹽巴,文書掏出鋼筆水當染料,愣是把牦牛糞糊成了代用防凍液。
當車隊重新轟鳴著沖過山口時,整個駕駛室都飄著淡淡的草料味。王班長抹了把結冰的胡茬,突然扭頭問我:"知道為啥當汽車兵最怕啥不?"見我搖頭,他拍著儀表盤大笑:"怕遇見數學家!上次三營那小子修車,非說四個輪子同時抱死不符合摩擦力分布公式..."
(四)
1998年全軍大裁軍時,我們汽車獨立二營的番號永遠定格在了檔案袋里。去年戰友聚會,已經當上汽修廠老板的王班長喝高了,非說要給我看個寶貝。他從保險柜請出個紅綢布包,里面竟是個銹跡斑斑的剎車蹄片——正是當年那個裝反的"罪魁禍首"。
如今開著自動擋越野車穿越川藏線時,我總想起老解放車上那個倔強旋轉的輪胎。在抖音刷到年輕人抱怨"996"時,我特想給他們講講牦牛糞糊水箱的夜晚。那些與鋼鐵搏斗的歲月,那些拿扳手當畫筆、拿故障當謎題的時光,早已把"汽車兵"三個字烙進了我們的骨血里。
(經歷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請勿對號入座)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