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之恩
"周淑貞,妳這樣做,早晚遭報應!"鄰居王大娘的喊聲還在耳邊回響,繼母手持竹條追我的場景,仿佛就在昨日。
我叫李國強,那年八歲,母親因肺病去世,父親李建國續弦娶了周淑貞。
那是一九七四年,文革尚未結束,我們住在蘇北一個叫楊莊的小村子里,土墻茅草房,冬冷夏熱,三間正屋加一間偏廈,就是我們全部的家當。
父親在公社當會計,每月工資二十八塊五,在村里算是"吃國家飯"的人,頗受尊重。
繼母從隔壁大隊嫁過來,比母親大三歲,三十出頭,臉上已有了風霜痕跡,但眉眼間還帶著一絲溫婉。
她來的第一天,拎著一個破舊的藍布包袱,里面裝著幾件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和一個小木梳。
她蹲下身子,干裂的手輕撫我的頭:"國強,以后俺就是你媽了。"
我一把推開她的手,轉身就跑:"你不是我媽!我媽死了!"
從那天起,我與繼母的戰爭便正式打響。
我不叫她"媽",只叫她"周阿姨"。
吃飯時,她給我盛的飯,我總是嫌不夠;她做的菜,我總是嫌不好吃;她洗的衣服,我總說"沒我媽洗得干凈"。
每當這時,她只是默默嘆一口氣,從不頂撞。
父親見狀,常拿竹條抽我:"你這個忤逆不孝的猴崽子!"
繼母卻總是護在我前面:"孩子還小,不懂事,建國,別打了。"
這更讓我看不起她,我以為她是裝樣子給父親看。
村里的孩子也不時嘲笑我:"李國強是后娘養的,可憐喲!"
我更加仇視這個闖入我生活的女人。
那年夏天,村里老槐樹下乘涼,幾個嬸子嘰嘰喳喳:"這周淑貞也是的,嫁個鰥夫,還要帶個拖油瓶,受這份罪做啥?"
"聽說她自己婚后一直沒懷上,前夫嫌她不下蛋,給休了。"
"那也不必撿別人剩下的啊,這后娘帶前人的種,哪有好果子吃?"
我躲在樹后,聽得一清二楚,心里更是一團亂麻。
從那以后,我變得更加叛逆。
一次,大隊分了幾尺布票,繼母拿回家后,晚上挑燈準備為我做件新褂子。
她小心翼翼地在報紙上畫樣子,嘴里還念叨著:"國強長高了,得再寬點,再長點..."
我趁她去上廁所,偷偷把布票藏了起來。
繼母回來找不到,急得直掉眼淚:"這可怎么辦,建國會罵死我的。"
她找了一夜,把家翻了個底朝天。
第二天一早,我偷偷把布票塞到了灶膛里,眼看著它化為灰燼。
繼母最終被迫跟生產隊借了工分,又托人從縣城買了布回來。
她打著煤油燈,一針一線地縫到深夜。
我半夜起來撒尿,看見她趴在桌上睡著了,手指被針扎得全是血點子,燈光下,她的睫毛上掛著淚珠。
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但第二天,當她興沖沖拿出新做好的褂子給我試穿時,我卻故意把茶水潑在上面:"我不穿這個丑褂子!"
繼母的臉刷地白了,眼中的光瞬間熄滅。
父親氣得拿起掃帚就要打我,繼母又一次擋在了我前面:"孩子不喜歡,我再做一件就是了。"
"你就是慣他!遲早被他氣死!"父親氣呼呼地摔門而去。
那次后,我得意洋洋,以為自己贏了這場無聲的戰爭。
不久后發生的事,卻徹底改變了我們的關系。
一九七五年秋,我上小學三年級。一天放學路上,被高年級的幾個大孩子堵在了田埂上。
"李國強,聽說你后娘對你不好,是不是經常打你呀?"為首的黃毛小子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關你屁事!"我惡狠狠地回道。
"嘿,這小子還挺橫!兄弟們,教訓教訓他!"
話音剛落,幾個孩子一擁而上,把我推進了田溝里。
泥水浸透了我的衣服,書包里的課本全濕了。
我爬起來就要和他們拼命,卻被一腳踹倒在地。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厲喝:"你們干什么!"
繼母提著一把鋤頭,從田那頭疾步走來。
幾個孩子見勢不妙,撒腿就跑。
繼母丟下鋤頭,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我身邊:"國強,傷著沒有?"
我渾身發抖,既是氣的,也是冷的。
繼母二話不說,蹲下身子,背起我就往家走。
我本想掙扎,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
她的背又瘦又硬,卻出奇地穩,一路小跑回家,氣都沒喘。
到家后,她燒熱水給我洗澡,又用盆洗我的衣服和書本。
書本一頁一頁小心地擦干,然后用火爐慢慢烘干。
那一夜,我發起了高燒,說著胡話,繼母守在我床前,不停地用冷毛巾敷我的額頭。
隱約間,我聽見她帶著濃重鄉音的呢喃:"國強,你可千萬別有事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俺可怎么向你娘交代啊..."
那是我第一次聽她提起我的生母。
高燒沒有退,第二天清晨,繼母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十里外的公社醫院走去。
天剛蒙蒙亮,山路崎嶇難行。
她個子不高,卻咬牙一步一步往前走,遇到陡坡,還輕聲安慰我:"國強乖,再堅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半路上,她被一塊石頭絆倒,膝蓋磕破了,鮮血順著腿往下流。
她顧不得疼,爬起來繼續背我前行。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打濕了她的衣領。
到了醫院,她跪在大夫面前:"大夫,求您救救我兒子!"
那一刻,我聽見她喊我"兒子",聲音中帶著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顫抖。
打了針,吃了藥,我的燒終于退了。
回家的路上,繼母用僅有的幾角錢,給我買了個熱騰騰的燒餅:"吃吧,補補身子。"
我咬了一口,發現她自己卻什么也沒吃。
"你...你也吃一口。"我怯生生地說,遞給她半個燒餅。
她愣了一下,臉上泛起一絲欣喜,接過燒餅小口小口地咬著。
那天回家后,我第一次沒有和她對著干。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我和繼母的關系有了一絲緩和。
當然,叛逆的我偶爾還是會給她使絆子。
記得有次,我故意把她織到一半的毛衣藏起來,她找不到,急得團團轉。
我躲在門外偷笑,不料被鄰居王大娘看見。
"你個小兔崽子,欺負后娘是不是?我這就去告訴你爹!"
我嚇得撒腿就跑,繼母聽到動靜追了出來。
王大娘指著我罵道:"周淑貞,這孩子就是個白眼狼,你對他再好也是枉然!"
繼母不由分說,掄起竹條朝我追來:"李國強,你站住!"
全村人都看到了這一幕,街坊鄰居紛紛探出頭來指指點點。
"這后娘心狠哪,打得這么兇!"
"親生的也下不了這個狠手啊!"
繼母追了我大半個村子,最終在生產隊的打谷場邊逮住了我。
我以為她會狠狠教訓我,沒想到她蹲下身子,仔細檢查我的膝蓋和胳膊:"跑那么快,沒摔著吧?"
我愣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她從兜里掏出半塊紅糖餅,塞到我手中:"餓了吧?吃點東西。"
我低著頭默默地咬了一口,咸咸的,不知是紅糖的味道,還是我的眼淚。
"下次想玩媽的毛衣,直說就好,沒必要藏起來,知道不?"她輕聲說道。
她喊自己"媽",卻不強求我也這么叫她。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我錯怪她了。
一九七六年冬天格外寒冷,我們的土坯房抵擋不住刺骨的北風。
那年冬至,村里家家戶戶都包餃子,我們家卻只有白菜蘿卜咸菜下飯。
父親的工資有限,繼母的工分不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深夜,我被凍醒,看見繼母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低頭縫補我的棉衣。
她的手凍得通紅,卻還不時往嘴里哈氣取暖。
我假裝繼續睡覺,悄悄觀察她。
她的針腳細密,一針一線都帶著專注。
不時地,她會甩甩發麻的手指,又繼續工作。
天亮時,一件補好的棉衣放在我枕邊,看不出破損痕跡。
我穿上它,暖意從身體滲入心底。
"衣服合身不?還冷不冷?"繼母問道,眼中帶著期待。
我點點頭:"不冷了。"
雖然依舊沒叫她"媽",但我看到她嘴角微微上揚。
那個冬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繼母的溫暖。
時光荏苒,一九七八年,我上初中了,學校離家有五里地。
每天清晨,繼母四點多就起床,做好飯菜,為我準備午飯。
風雨天,她堅持送我到村口,看著我走遠才回家。
那年夏天,我得了一場重病,高燒不退。
繼母用盡了村里的偏方,病情卻不見好轉。
她二話不說,背著我走了十里山路到公社醫院。
山路崎嶇,她摔了兩跤,褲子都磨破了,膝蓋流著血,卻不肯停下腳步。
到了醫院,她跪下來求醫生:"大夫,求您救救我兒子吧!我這輩子就這一個孩子啊!"
那一刻,她眼中的淚光和語氣中的顫抖,讓我心頭一震。
她說"這輩子就這一個孩子",盡管我不是她親生的。
醫生診斷我患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療。
那段日子,繼母寸步不離地守在我床邊,端屎端尿,喂水喂藥。
醫院條件簡陋,病房里擠滿了病人,繼母只能蜷縮在我床邊的小凳子上過夜。
每當我半夜咳嗽,她立刻驚醒,輕輕拍我的背:"慢點喝水,別急..."
有一天夜里,我發現她悄悄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蓋在我身上,自己只穿著單薄的藍布衫在冷風中發抖。
我裝作不知道,但心里的堅冰悄然融化。
出院那天,醫藥費花了四十多塊,幾乎是父親一個半月的工資。
繼母從衣襟里掏出一個小布包,解開后露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是她這些年省吃儉用積攢的私房錢。
那一刻,我第一次主動握住了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我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氣問她:"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又不是你親生的。"
她摸摸我的頭,眼中含著淚花:"俺嫁給你爹那天起,你就是俺的孩子了。孩子就是孩子,哪有什么親不親的?"
簡單樸實的話語,卻讓我鼻子一酸。
漸漸地,我開始接受這個曾經拒絕的女人。
雖然我仍舊叫她"周阿姨",但語氣不再生硬,態度也不再冷淡。
村里人看到這變化,紛紛感嘆:"周淑貞有耐心哪,總算把這孩子哄明白了。"
一九八零年,我上高中時,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
公社的工作越來越繁忙,加上常年的煙酒過度,他患上了嚴重的胃病。
繼母省吃儉用,四處借錢,把父親送到縣醫院治療。
那段時間,她往返于家和醫院之間,既要照顧父親,又要操持家務,還要下地干活掙工分。
她的腰彎了,手上的老繭更厚了,眼角的皺紋也多了。
有一次放學回家,我看見她趴在桌上睡著了,手里還握著寫到一半的欠條,那是她向村長借錢的字據。
我輕輕從她手中抽出紙筆,接著寫完了余下的內容。
醒來后,她驚訝地看著紙條上我模仿她的筆跡,眼中閃爍著感激和欣慰。
然而,父親的病情還是惡化了。
臨終前,他拉著我的手說:"國強,以后要好好照顧你媽...她為了咱們家,吃了太多苦了。"
我含著淚點頭。
父親又虛弱地招手讓繼母過來,握住我們兩人的手,輕聲說:"淑貞,這孩子交給你了,你既然能放棄回城的機會留下來,我相信你會把他撫養成人的。"
我震驚地看向繼母:"什么回城的機會?"
父親氣若游絲:"一九七五年,上頭有政策,你媽原本是城里知青,可以回城當老師的,但她為了照顧你,放棄了那個機會..."
我如五雷轟頂。
多年來的誤解在那一刻崩塌。
父親走后,我終于鼓起勇氣叫了聲:"媽..."
繼母緊緊抱住我,淚水打濕了我的肩膀。
高考那年,我發奮苦讀,終于考上了省城大學。
學費從哪來?媽把她唯一值錢的東西——結婚時娘家給的一對金手鐲賣了。
那是她最后的嫁妝,平日連看都舍不得看一眼,只有過年才偷偷拿出來摸一摸。
送我去學校那天,她硬塞給我一個布包:"里面是媽給你做的鞋墊,冬天腳不會冷。"
火車啟動時,我看見站臺上她佝僂的身影,在人群中顯得那么單薄。
她用衣角擦著眼淚,臉上卻掛著自豪的笑容。
我在車窗上呵出一片白霧,寫下"媽,我會回來看您"幾個字。
她看見了,隔著玻璃用手描摹著那幾個字,仿佛要把它們印在心里。
大學四年,每次放假回家,我都發現媽又老了一些。
她的頭發花白了,背更彎了,但每次見到我,眼中總是迸發出年輕的光彩。
父親去世后,村里張長貴多次提親,媽都回絕了:"我還有個兒子沒養大呢。"
村里人都說她傻,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守著個"不是親生的拖油瓶"。
張長貴有一次當著我的面說:"周淑貞,你這么辛苦圖啥?指望他長大了養你?笑話!后娘帶的孩子,再好也是隔層紙!"
我氣得差點動手,媽卻攔住我:"不值當,隨他們怎么說。俺心里明白就好。"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母愛的力量。
大學畢業后,我留在省城一家國企工作,先是住集體宿舍,后來分了一套小房子。
我第一時間寫信回家:"媽,來省城和我一起住吧!"
回信很快到了,字跡歪歪扭扭:"兒子,媽就在村里挺好的,別為媽操心,好好工作..."
我知道她是怕拖累我,便請了假回家,硬是把她"綁"到了省城。
剛到城里,媽渾身不自在,總怕給我添麻煩。
她一開始不肯出門,怕"給兒子丟人";不敢走進單位食堂,怕"別人說閑話"。
"村里人會說我是為了享福才養你的。"媽憂心忡忡地說。
我緊緊抱住她:"媽,是我養您才對。"
慢慢地,媽適應了城市生活,學會了坐公交車,會去附近的菜市場討價還價,甚至學會了用電飯煲和煤氣灶。
她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飯,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
同事們來家里做客,都夸我媽賢惠能干。
有人好奇問起,我驕傲地介紹:"這是我媽,不是繼母,是媽!"
媽聽了,眼睛濕潤了,轉身假裝去廚房忙活,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一九九二年,我結婚了,妻子是同廠的會計,知書達理,很尊重媽。
婚后,我們三人住在一起,生活和睦融洽。
婚禮上,媽穿著我專門買的藏青色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整個人煥發著光彩。
她挽著我的手臂,接受親友的祝福,驕傲得像個孔雀。
村里來的幾個老鄰居看見這一幕,嘖嘖稱奇:"周淑貞這輩子值了,養個兒子這么孝順!"
一九九四年,我的兒子出生了,媽成了奶奶。
她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小孫子身上,整天樂呵呵的,連腰似乎都挺直了些。
小家伙牙牙學語時,第一個喊的竟是"奶奶",把媽樂得合不攏嘴。
如今,媽已年過花甲,滿頭白發。
每當她笑瞇瞇地給我和孩子做飯時,我都會想起當年那個拿著竹條追我的身影。
那不是嚴厲,是愛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小時候,我常常想:為什么上天要奪走我的親生母親?
長大后我才明白:上天雖然帶走了一位母親,卻又送來了另一位。
鄉親們常說周淑貞有福氣,兒子有出息,孝順老人。
他們不知道,真正有福氣的是我,因為我擁有了兩次被母愛滋養的機會。
前幾天,我無意中發現媽床頭藏著一個舊布包,里面是那件我小時候故意弄臟的毛衣。
上面的污漬早已洗不掉了,但被疊得整整齊齊。
我鼻子一酸,輕輕把布包放回原處。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有無數次選擇,而媽當年選擇留下來撫養我,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運。
媽常說:"養兒方知父母恩。"
如今我當了父親,更加理解她當年的不易。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愛,而后母的愛,或許是最無私的那一種。
因為那不是出于本能,而是源于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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