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考古何以可能》序
文 | 陳勝前
長期以來,考古界相信一句話,考古學是研究物質遺存(考古材料)的學科,研究者應該讓考古材料牽著鼻子走。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是,我們需要知道,任何語言判斷都是在一定的語境中才有意義的。用這句話來反對主觀臆斷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如果用它來反對理論研究,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相信大家都有一個體驗,即便是在偏遠農村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他們在談論某人某事的時候,時常以諺語或俗語開頭,然后再來說具體的事情。這些諺語或俗語代表的就是人們普遍認同的道理。不引用這些普遍的道理,論說就沒有力量。簡言之,我們的交流,包括學術研究在內,都是從一定的道理(理論)出發的,否則我們是無法交流的。
人的行動其實是思想(理論)所引領的。以中國近現代革命為例,太平天國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哪一次不是思想先導(包括批判、分析與構想)?哪一次沒有思想的鼓動?后來中國共產黨人引入了馬克思主義,提出了農村包圍城市、統一戰線、土地革命等一系列思想主張,最后贏得了勝利。每一步都是理論引領的。當然,理論也有很糟糕的,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納粹主義、軍國主義,給人類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如何避免糟糕的理論也是我們需要深思的問題。科林伍德講一切歷史首先是思想史,就是因為理論思想作為普遍遵從的指引,能夠集中群體的力量,從而產生驚人的效果(正面或負面的)。
思想,作為廣義的理論,是人行動的指針。然而,我們絕大多數人似乎從未感到需要這些指針,好像沒有指針同樣也可以行動,跟著大家走,或是跟著感覺走就好。但這并不是說不存在指針,而是我們將指針交給了別人。這樣的指針真的合理嗎?最近瀏覽《文化的重要作用——價值觀如何影響人類進步》(亨廷頓與哈里森主編)時,我注意到一個問題,如果說文化是包括價值觀的,那它必定是某個民族、種族或地域意義上的,按照他們的邏輯,必定會得出文化(或道德、種族)優劣論的論斷以及“地域黑”的偏見。他們所主張的文化研究理論看起來似乎很合理,亨廷頓本人也是學界的大咖,不過,經過反思之后,我不得不說,他們所謂的文化研究需要引起研究者警惕與深思。
理論的意義不僅僅提供指針,還提供批判反思的能力。因為實踐的代價太大,所以必須對行動的理由進行多角度的思考,因此理論的園地應該歡迎“百家爭鳴”。這也是避免我們被理論誤導的基本策略之一。
我們如何來評判一個考古學理論呢?這里存在兩個視角:一個是外部的視角,即從社會背景、時代思潮以及相關科學發展的角度來看,比如過程考古,它與20世紀60年代的社會變革、科學哲學的發展,以及放射性碳測年技術與計算機技術的應用等密切相關;另一個是內部的視角,考察考古學理論、方法與實踐之間的矛盾關系。過程考古學出現之前,功能主義考古其實已經在英美地區流行,它不像過程考古學那樣有完整的理論體系,但是它在實踐上為過程考古鋪平了道路,在支撐理論與方法上,如文化生態學、文化進化論、聚落考古等,為過程考古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從內、外兩個視角來分析,我們就比較容易弄清考古學理論發展的背景關聯。
不過,真正能夠檢驗理論的還是實踐,長期的實踐。這一方面需要我們在時間進程中來考察,短時間內或者是身處其中的時候,不容易看清楚。風物長宜放眼量,離開一段時間,經過較長的時間之后,就可能得到較為準確的判斷。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檢驗需要與社會實踐結合起來。理論如果只是一個人的空想是沒有力量的,只有進入社會實踐當中才有價值。對于一個考古學理論來說,需要跟考古學研究實踐結合起來,并且進入學術社會之中。就過程考古學而言,其實在它之前,瓦爾特·泰勒(Walter Taylor)已經提出過類似的大膽的理論主張。但是,他的理論沒有得到學術界的響應,反而受到學術界的排斥,無疾而終。到賓福德的時代,首先就獲得一批年輕學者的擁護,部分資深學者也予以支持。在過程考古學的推動下,考古科學、中程理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學術界的研究重心從分期、分區與文化聯系轉向了文化適應,其至今仍然是美國考古學研究的主體。盡管如此,過程考古學在揭示文化發展規律方面取得的進展相當有限,除了與進化論、生態學等結合形成一些生物學意義上的普遍認識之外,在歷史、社會與文化意義層面上,基本沒有什么突破。經過考古學實踐的檢驗,我們現在比較清楚地了解過程考古學的優點與不足。
許多時候,我們可能沒有感到考古學理論有什么作用,甚至都沒有發現考古學理論的存在。考察考古學的發展,你會發現考古學的每一點進步似乎都離不開理論的指引。比如我們熟悉的考古地層學,在田野考古操作中,它就是指疊壓打破關系,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理論內涵。而回到19世紀考古學形成的時期,就會發現它需要立足于地質學的均變論,即作用于古代的各種營力同樣作用于現在,也就是古今一致原理。如果沒有古今一致原理,我們實際是無法認識地層的。在一個神創論主導的世界里,你能看出地層成因嗎?你能確定疊壓打破關系嗎?認識到均變論是一個偉大的進步。它還為進化論的出現奠定了基礎,人類的由來不再需要虛構一個神來解釋。
理論仿佛空氣,平時你不會感覺到它的存在,但是當你注意呼吸的時候,你就會注意到。如果沒有空氣或是空氣稀薄,你馬上就會感到困難。我們當前感到研究困難,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理論的欠缺。一批考古材料擺在那里,有人已經研究過,但是,這一批材料是否有且僅有一個研究視角呢?顯然不是,當代考古學理論提出了N個視角,你可以從許多不同的方面來開展研究。
對于學習者而言,這是一個特別關鍵的問題,即如何把所學到的理論與考古材料或問題研究結合起來。遺憾的是,這不是一個完全能從課堂上學習的東西,必須通過較長時間的實踐才能真正掌握。某種意義上,這就使得課堂學習考古學理論似乎是紙上談兵。但是非學無以廣才,沒有理論學習為基礎,談何與實踐相結合?
走入理論的天地,你會發現原來我們可以這么看待考古材料,世界原來如此豐富多彩;你會發現原來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可能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堅實。
走入理論的天地,你不需要抓住某個理論部分不放,抓住的都是教條,你需要深深地“呼吸”它,也就是體會它,讓它融入你的研究,直到你渾然不覺理論的存在。
走入理論的天地,你可以讓考古學研究更加深入,讓我們的研究不再止步于物質材料,而是可以進入古人的世界,進入更宏觀的歷史空間,與整個人類的發展聯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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