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中國畫家陶冷月(1895-1985)早年曾習西畫,深諳景物造型與明暗光影的處理,后以結合了西畫技法的獨特手法繪制銀月當空的夜景山水畫,鑄成自己特有的藝術風格。不為人知的是,畫家陶冷月還是個熱心的攝影愛好者,身后留下了大批的攝影作品,數量達近八百張之譜。
我的父親陶冷月
文_陶為衍
父親陶冷月是位畫家,以融匯中西的月光山水享譽畫壇。1926年蔡元培先生為《冷月畫集》題詞曰:“陶冷月先生,本長國畫,繼而練習西法,最后乃基慿國畫,而以歐法補充之。試作數十幀,一切布景取神,以至題詞蓋印,悉用國畫成式,惟于遠近平凸之別,光影空氣之變,則采用西法。町畦悉化,體勢轉遒,洵所謂取之左右,逢其源者。他日見聞愈博,工力更深,因而造成一新派,誠意中事。爰書數語,以資印證”。父親一生不僅留下數以千計的繪畫作品,還保存有八百多張攝影照片。可惜我對他在攝影方面的活動及言論卻知之甚微。
我與父親共同生活的40多年中,從未見他拿起相機拍照。他的一只皮制的大攝影箱一直靜靜地躺在床鋪腳下。上世紀50年代末,父親被打成右派,家庭經濟極度困難時,他含著淚把兩架蔡司相機,長鏡頭、曝光表、三腳架、閃光燈等攝影器材,連同攝影箱一起換錢糊口了。那時,我兩位哥哥先后從外地回滬探親,也都是到照相館去合影留念的。70年代我開始玩相機,為父親和家人拍照時,想請教他拍攝技巧,他總是笑笑說:“你隨便拍吧”。當年為省錢,晚上把家中衛生間當作暗房沖印照片時想請他指導,他說:“我不會,我那時拍攝后都是請攝影社或照相館沖印的,我也沒有時間弄這個。”
陶冷月 瞿塘峽 拍攝于1932年
陶冷月 瞿塘夕照 22.8 × 32.8 cm 1941年作
確實,在他拍攝蘇州的兩張照片背襯的硬卡紙角上,印有“蘇州牛角濱福昌照相”。牛角濱在蘇州觀前街北,與陶冷月所居的蔡匯河頭步行僅幾分鐘的路程。又見一個“滬濱藝術攝影,西門方斜路一九五號,南市電話二二Ο三三”大底片袋。原來他在蘇州、上海曾經請這兩家相館沖印照片的。
平時父親整天拿著畫筆在紙上涂寫,有時見他拿出幾張風景照片細細端詳,然后開始作畫。一次我對父親說:“你畫的畫與照片上的景色一點也不像”。父親則說:“照照片畫是畫匠,看照片是回憶當年出游的意境,體味造化,由此萌發創作的靈感”。他晚年時,偶爾有愛好攝影的友人帶了照片、相冊來看他,他們談論些什么,我沒在意。僅見他1975年中秋日為倪常明(1923-1983)攝影集的題詞:“題倪常明黃山攝影集:云氣漫山山接天,天高吸息驚帝筵。我來祝融峰頭大呼來海若,海若聞之幻丘壑。由來造化之妙妙神通,華岱黃山俱溟漠。文成大塊凌遙空,拔空朵朵青芙蓉。芙蓉如面不可寫,卓哉意象超鴻蒙。余于癸酉季春嘗登衡岳,觀云海于祝融峰頂,白云浩蕩,暢快心胸,曾作《云海圖》題詩記之。今觀常明同志黃山攝影集,不僅技術高超,取景神妙,而云霧滃然,深得畫意,嘆觀止矣。爰錄舊作俚句題之。乙卯中秋,陶冷月時年八十有一。”這也是他對攝影留下的唯一的文字記載,題詞中的這首詩是他1933年游衡山時所作。
1985年12月父親仙逝后,在他的眾多遺存中有十來個裝有老照片的舊信封,外面寫著長沙、衡山、雁蕩等地名。部分照片上印有地名、年份及他自己名字英文縮寫組成的圖案,照片背面偶見他親筆書寫的圖注。我發現這些照片拍攝的地點都是他足跡所到之處。在1926年5月16日《上海畫報》刊載周瘦鵑的《天平俊游記》一文中寫道:“予儕男女共十人,魚貫登一線天,白梅花齒最稚,如依人小鳥,時要予及逸梅扶將而上,迤儷達上白云,隱隱見太湖,狀如白練。白梅藉地眠,尼冷月攝影,予曰此影可名之眠云。冷月問故,曰眠于上白云也,群為粲然。”
虞山藏海寺古檜柏(拍攝于1928年)
陶冷月 古檜 33 × 49 cm 1928年作
畫報載照片三張,圖注:“天平游侶—陶冷月、尤半狂、程瞻廬、黃轉陶、富春樓、周瘦鵑、包天笑、白梅花、鄭逸梅、鏡花四娘、吳聞天、范煙橋”;“眠云—天平上白云上之白梅花”;“聽泉—天平缽盂泉畔之富春樓”。合影中,陶冷月站在最左側,與旁邊的尤半狂相隔一人的距離,顯然是按了相機自拍按鈕后趕過去的。“白梅藉地眠,尼冷月攝影”印證了這三張照片是陶冷月所拍攝。1928年與黃賓虹等游無錫梅園所攝的合影也是取自拍拍攝的。
這些照片拍攝的地點都是他當年游蹤所至。在1925年拍攝于長沙的一組照片上,印有“長沙天心閣”、“長沙岳麓山下愛晚亭”、“岳麓山下翠香亭”、“岳麓山楓林峽”、“長沙湘江之濱”、“岳陽樓”等地名,及“1925”字樣,還有用他名字的英文縮寫組成的圖案。這是1925年暑假,陶冷月到長沙接妻兒回蘇州前拍攝的。同年九月(農歷)的畫展照片上,也印著“陶冷月繪畫展覽會,乙丑九月陳列蘇州東吳大學,1925”和英文名縮寫圖案。1925年11月,應東吳大學校長文乃史博士之邀,在東吳大學林堂舉辦畫展時所拍攝。在有些蘇州、湖南、河南、川江、雁蕩山等地的照片背面,注有拍攝的地點。有一個存放照片的紙袋上,寫有“蘇州處女作,1923”,可見他是這一年開始玩相機的。
父親是怎么學習攝影的,沒有聽他談論過,也無從考證,只能自其當年的生活工作環境來推斷。1918年至1922年,陶冷月到長沙雅禮大學任美術教授,雅禮是由美國耶魯大學校友會在中國創辦的,是當時一所洋人在華所辦的非教會大學,教授大多來自耶魯,可能是這段時期他向洋人同事學習了攝影技術。1922年后他到國立暨南學校(1927年擴建為大學)任教,暨南的學生都是華僑子弟,不少教師是留洋回國的,也有可能是在暨南時向某師生學習的。但這些僅僅只是推測而已。
陶冷月 重慶泄灘纖夫 1932年攝
父親喜愛攝影與他的繪畫創作理念密切相關。他在1928年的講演《國畫之新的研究》中強調,繪畫創作應“崇個性,師造化,友古人……。我人既知以造化為師,不可不行萬里路以廣我見,遊歷天下名山大川,遍觀自然之真相,使宇宙雄奇秀麗之象,悉入我目而印我心,然后丘壑羅胸,信手寫來,無不氣象萬千矣。”為此,他在二三十年代足跡遍布蘇、浙、皖、湘、贛、鄂、汴、川、渝等地,每到一地不但速寫、寫生,還勤于拍攝。僅川渝之游的速寫稿就見有300余張,照片140多張。攝影正可彌補其速寫紀游的不足之處。可見父親為達“丘壑羅胸”,善于采用各種科學方法來體味造化,從而“信手寫來,氣象萬千”。
宜昌南潘關漁舟(拍攝于1933年)
岳陽樓(拍攝于1925年)
父親在凝聚自然造化的同時,也細致觀察各方的民俗風情。他曾說:“各地的船都不一樣,入畫時決不能張冠李戴”,他拍攝了幾十張江南、川蜀、黃河的舟船,為創作提供了素材。《江南水車棚》《光福捻泥船》《蘇州城郊河邊糞缸》《萬縣江邊洗衣者》等照片記錄了當年習以為常,而如今早已消逝的民間生活的情景。“長沙天心閣”、“洞庭岳陽樓”、“武漢奧略樓”,及如今因建三峽大壩而已沉入庫底的“巫山縣城”、“云陽縣城”、“奉節縣城”等照片,均成了歷史的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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