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我穿上海軍藍的軍裝,考進了一所專門培養技術人才的軍校。那時候錄取的專業名字特別繞口,一長串漢字組合得像是密碼,直到畢業典禮那天我都沒能完整背下來。不過這都不打緊,反正我們平時都管它叫"機電班"。
教《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政治教員在我們這群工科生里特別顯眼。他總愛穿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袖口磨得起毛邊。每次有人問他教什么課,他都笑瞇瞇地答"教社建",問話的人總要接一句"那你射箭準頭不錯啊"。這種對話每個月總要上演幾回,但他每次都像第一次聽見似的,樂呵呵點頭。
關于他的傳聞在學員間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說他父親是掛著將星的部隊首長,可看他平常啃饅頭就咸菜的做派,倒像是寒門出身。后來才聽說,他當兵第三年考進軍校中專,畢業分到福建外海的島礁上當維修技師。白天擰螺絲,晚上借著柴油發電機的光看書,硬是考上了大專,接著又考上復旦大學的經濟學碩士——這在穿軍裝的人里頭,就像炊事班突然冒出個鋼琴家那么稀奇。
三十出頭的年紀,在我們這些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中間顯得特別年輕。休息日別的教員都忙著相親,他卻總在教研室泡著,軍用水壺里永遠灌著白開水。有回晚飯后路過教室,看見他正用英語跟兩個外教老太太聊天,聲音洪亮得像在指揮隊列。那個說來自澳大利亞的老太太眉飛色舞,另一個支支吾吾說不清國籍的,倒被他逗得笑出眼淚。
他上課不愛照本宣科。有回講到資源配置,突然摸出食堂的饅頭票當例子:"每月25斤糧票,前半月吃超了,后半月就得喝海風。關鍵不是數饅頭,是學會什么時候該吃干的,什么時候該喝稀的。"底下有人嘀咕這不就是餓肚子嘛,他拿粉筆頭敲著黑板說:"等你們帶兵就知道,能讓全連月底吃上熱乎飯的,比會解微積分的更金貴。"
最讓人服氣的是他教我們"把腦子當工具箱使"的理論。有次全隊去修碼頭,他蹲在水泥墩子邊上突然開講:"看見沒?這鋼筋是知識,水泥是思維。光有鋼筋支棱著不成型,光有水泥軟趴趴不頂事。"我們幾個機電班的當時沒太明白,等后來真帶施工隊了,才咂摸出這話的滋味。
要說他有什么特別的嗜好,大概就是考試。九七年香港回歸前,有家國際金融公司在內地招40個管理崗,報名門檻是經濟類碩士??荚嚹翘炀碜酉耠娫挷灸敲春?,全英文不說,還給配了茶水間。兩千多號人烏泱泱進場,不到半小時走了一半。我們教員揣著軍用水壺進去,成了最后留下的四十人之一。
部隊接到調令那天,政委辦公室的燈亮到后半夜。按規定,軍官不滿35歲不能提前退役,可上海那邊天天打電話來催。聽說那個主任位置空了大半年,公司老板親自給軍區寫信,說愿意等到政策允許那天。這事后來成了我們畢業聚餐時的談資,都說他這是拿命在跟制度賽跑。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畢業典禮。禮堂門口的木棉樹正飄絮,他軍裝筆挺地站著,胸前別著復旦的?;铡S型瑢W問以后去上海能不能找他,他指指天上說:"等我能摘下這顆五角星的時候。"后來聽說他轉業沒批下來,但金融公司真把職位留了三年,直到他年齡達標。
這些年帶工程隊走南闖北,每回在項目上遇到難處,總會想起他說的"工具箱理論"。當年覺得晦澀的大道理,如今在鋼筋混凝土里都成了實在話。前兩天在浦東機場轉機,看見電子屏上滾動的金融指數,突然意識到,我們這一代人就像他當年啃的那些英文試卷,在時代潮水里既要站穩腳跟,又要學會順勢而為。那些沒能說出口的送別,終究都化成了向前走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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