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功與名的父親
講述人:張計平 武秋英
講述時間:2023年4月18日
整理人:江雪
張建玉(1923—2020),山西長治平順人。1940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40年1至1946年6月先后在本村任交通員、抗先隊員、民兵隊長、民兵指導員;1946年6月至1947年1月,在太行獨立旅一團二營一連任排長;1947年1月至1947年9月,在二野十五軍政工隊當學員;1947年9月至1948年6月,在二野十五軍四十四師一三一團二部任指導員;1948年6月至1950年4月,在二野十五軍四十四師一三一團政治處任副股長;1950年4月至1950年10月,在軍委空軍學校飛行大隊二大隊任副指導員;1950年12月至1952年9月,在軍委空軍學校飛行大隊二大隊任副指導員;1952年9月至1954年4月,在中央燃料工業部水電總局勘測處人事科任科員;1954年4月至1959年3月,在燃料部北京勘測設計院工會任專職副主席;1959年3月至1970年7月,在電力工業部北京勘測設計院任組織部副部長;1970年7月至1971年5月,在晉東南地區水利工作站漳澤水庫任指揮;1971年5月至1980年8月,在山西潞城公建廠任總支書記;1980年8月至1986年11月,任山西省長治聯合工廠副政委。1986年11月離休。
英雄少年走上革命道路
山西平順縣石城鎮豆口村,是濁漳河沿岸一座古老又美麗的村落,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歷史。1923年11月,我的父親張建玉就出生在豆口村。
平順作為抗戰時期華北地區唯一沒有淪陷的縣城,成為很多抗戰部隊休養生息、發展壯大的搖籃。1938年,平順縣成立抗日游擊隊,各村也成立了自衛小組。同年11月,八路軍一二九師三四四旅六八八團進駐平順,創立太行抗日根據地,并組織了平林、平涉、平潞、平黎四支游擊隊。其中,平林游擊隊就駐扎在豆口村。豆口村農民踴躍參加各種救亡團體,如農民救國會、婦女救國會、青年救國會,青少年站崗、放哨、查路條,實行地方戒嚴,封鎖敵人消息,嚴防特務漢奸破壞;老年人則夜以繼日地打暗窯、挖地道,進行“空室清野”。豆口村是當時抗擊日寇的一座堅實堡壘。在轟轟烈烈的抗日革命洪流裹挾下,十七歲的父親成為抗日隊伍中的一員,并于1940年1月,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42年6月,侵華日軍分兩路對太行山區進行瘋狂“大掃蕩”。6 月15日,侵華日軍來到豆口村,對村莊實行了慘無人道的燒光、搶光、殺光“三光政策”。豆口村抗日游擊小組英勇抵抗。那年,我父親十八歲,他與其他游擊隊員在豆口巖垴阻擊日軍,共打死日本鬼子3人,活捉1人,打傷多人,父親還親手擊斃了一名日軍。那次狙擊戰連同父親的名字被記錄在八十年后豆口人著的《豆口村志》中。在烽火硝煙中,我父親逐漸成長起來,先后擔任過豆口村交通員、抗先隊員、民兵隊長、民兵指導員。
聽父親說,他是家中獨苗,祖父是一位鄉村醫生。我想,祖父一定是一位開明的老人,否則,他怎么舍得獨子上戰場!1945年上黨戰役勝利、家鄉解放,我父親卻毅然決然走上了解放戰爭的戰場。1946年6月,我父親正式加入太行獨立旅,在一團二營一連擔任排長,開啟了他南征北戰、血雨腥風的戎馬歲月。
追尋父親的戰斗足跡
2015年9月,為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山西省監獄管理局走訪當年在監獄系統工作的老戰士老同志,準備做一本畫冊。我看到老父親顫顫巍巍卻又異常莊嚴地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白得泛黃的小布袋,掏出了一枚枚陳舊但光芒永駐的獎章,竟然有十多枚!滿頭白發的老父親慢慢地把一枚枚獎章認真地別在衣服前胸,留下了一張珍貴照片。一向不開口的父親,那天,把自己的履歷一條一條寫了下來。那份履歷后來被登載在那次山西省監獄管理局出版的畫冊《歷史路程》中。之前,我們只知道父親當過兵,打過仗,也聽他輕描淡寫地說過他參加過淮海戰役,卻不知父親有那么多戰功。
既然父親有那么多軍功章,他一定參加過很多戰斗。但父親對我們還是絕口不提過去的經歷。我們只能通過父親的履歷(父親故去后,那些軍功章不知所終)推測父親曾經參加過哪些戰斗。
命運的轉折
從父親的履歷看,父親命運的第一次轉折是在1950年。他“1950年4月至1952年9月,任軍委空軍學校二大隊副教導員。”
按照十五軍的戰斗足跡,1950年初,父親應該隨部隊到云南。1951年3月,十五軍加入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作戰,隸屬志愿軍第三兵團。著名的上甘嶺戰役就是十五軍打的。但父親卻在1950年去了北京,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父親那次到北京,與我們國家組建航空學校有關。為建設人民空軍,培養大量優秀的飛行員和各種專業技術人員,1949年10月6日,中央軍委批準創辦六所航空學校。它們分別是哈爾濱和長春的兩所轟炸機航校,錦州、沈陽、濟南和北京建立的四所殲擊機航校。當時,司令員劉亞樓一邊在全國選校址,一邊開始緊急從各野戰部隊選調航校人員。黨中央、毛主席對此高度重視,向各野戰軍、各大軍區發出指示,要求從陸軍作戰部隊和各地軍政大學中選調政治可靠、經過戰斗鍛煉、身體健康、有高小以上文化程度的年輕連排干部到航校學習。經過各野戰軍和各大軍區嚴格挑選、空軍全面復查,首批接收飛行學員930名,地勤學員1980 名,這批學員絕大多數是工農出身并經過戰斗鍛煉的連排干部,其中不少是英雄模范人物。航空學校機關設參謀處、政治部、訓練處、機務處、供應處、衛生處,轄學生營、飛行大隊、警衛營,執行師級權限,歸空軍司令部建制。父親所在的應是在北京建立的那所殲擊機航校,父親任該校飛行大隊二大隊副指導員。
1950 年10 月到1950年12月,父親在北京陸軍醫院休養。父親是在訓練中負傷還是生病了?沉默的父親把這些秘密都帶走了,只在他的履歷中留下了兩個月陸軍醫院休養的記錄。
之后,父親從空軍二大隊副指導員,到中央燃料工業部水電總局勘測處人事科科員,到燃料部北京勘測設計院工會專職副主席,再到電力工業部北京勘測設計院組織部副部長。從父親的履歷可以看出我們國家發展的步伐。中央人民政府燃料工業部是1949年10月成立的,1955年7月30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決定撤銷燃料工業部,并以原燃料工業部所屬的煤炭工業管理總局、電業管理總局和石油管理總局、地質局為基礎,分別設立煤炭工業部、電力工業部和石油工業部。有了電力工業部后,父親被調到了電力工業部北京勘測設計院組織部。聽父親說,因為工作認真、成績突出,1954年、1963年,他還兩次受到過毛主席的接見呢!
父親命運轉折最大的一次是1970年7月。我是1955年出生的,我生在北京。父親被調到山西長治時,我十五歲。父親是響應三線城市建設的號召回到長治的。父親之所以選擇長治,大概是因為他是長治平順縣豆口村人,他想回到家鄉建設家鄉。
從晉東南地區水利工作站漳澤水庫指揮,到山西潞城公建廠總支書記,再到山西省長治聯合工廠副政委,父親的“官”似乎越做越小。
無欲無求的父親
我父親是1942年在老家結婚的,我的母親叫張補新,也是豆口村人。1946 年,父親隨部隊離開家鄉時,我姐姐張計娥剛三歲。都說八路軍離開太行山時,演繹過很多妻子送郎上戰場的感人場面,我的父親也是在我母親的眼淚中背著行李離開的。之后很多年,父親南征北戰,母親在家里侍奉我的爺爺奶奶。1950年,父親被調到北京,生活安定下來,父親才把母親接到身邊。
1970年我跟著父親從北京回到長治時,姐姐已經工作了,在北京第三棉紡織廠,是流水線上的一名女工。我當時因為正上初中,就跟著父親來到了長治。父親到了漳澤水庫,母親在地區幼兒園做保育員。
高中畢業后,我在家里閑坐了兩年,父親也不肯為我工作的事托人情。我們曾為此抱怨過父親,但想到也許是父親初來乍到長治,身邊沒有什么人脈吧。其實,我知道,即使有人脈,父親也不會為我們的事去找人說好話。我大姐在北京就業,當時父親在北京工作多年了,職位也不低,但大姐招工時還是自己去報名參加工作的。1977年,我二十三歲,一個老鄉知道我的情況后,嘆了一口氣,讓我到手工業管理局下屬的軋鋼廠上了班。
記憶中,父親總是沉默寡言、無欲無求。20世紀90年代,母親去世后,父親更少說話了。別看父親大小是個領導,但我家別說從來沒有來過送禮人,就是來談工作的人也很少,看望父親的戰友也幾乎沒有。那時候我常想,父親所在部隊的戰友,會不會大部分犧牲了。他被抽調到北京后,他的部隊是上了朝鮮戰場的。除了父親所在單位長治聯合工廠每年來人慰問,讓我們想起父親還是一位老干部,在鄰居的眼里,父親平凡得實在讓人想不到他曾經是響當當的戰斗英雄。
父親是一個特別堅強的老人。1970年,父親老是胃疼,后來查出來是胃癌,他一次化療也沒做,后來疼得不行,干脆做了胃全切手術。都說胃癌很可怕,但我父親把胃全部切除之后,又活了三十多年。
我常想,如果不是2018年發生的那個意外,也許父親能活過一百歲。那天,家里的狗跑到父親身邊,拴狗的繩索繞住了父親的腿,父親畢竟年紀大了,一下便被狗拖倒,摔斷了大腿骨。我們把父親送到醫院,醫生看父親已經九十多歲了,建議保守治療。也是這時候,我們才知道,父親的腿上還有戰爭年代留下的彈片。真不知道那么多年,父親是怎樣忍受那種疼的。斷骨的疼多疼啊,不能手術,父親就靠吃消炎藥和止疼藥,硬是咬著牙堅持了三年。每次疼起來,他就把腿高高翹起來。后來他的腿伸不直,睡覺也老翹著腿。
父親生活很節儉。他總穿一件中山裝,洗得發了白,還照樣穿;也從來沒有買過營養品,我們吃什么,他吃什么,早上沖一個雞蛋就算營養了。至于愛好,就是看書。九十多歲時,還在看書,看《中國老年》《長治日報》《參考消息》等。
父親跟我的兩個兒子,也就是他的孫子,很親,兩個孩子從小跟著爺爺睡。但是父親也沒有為他們的工作找過人,我的兩個兒子都是自謀職業。父親把節省下的錢全部花在了他們身上。我們掙錢不多,兒子買房、裝修、結婚,都是我父親出的錢。
知道父親生前經歷了那么多的戰役戰斗,我們才知道父親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即使到了九十八歲,病痛折磨得他瘦弱不堪,他還是那么堅強。想起父親,我就想哭。想到父親生命最后的日子,我特別佩服父親。
父親的一生是戰斗的一生,革命的一生。他出生入死、嚴于律己、光明磊落,卻又低調沉默,別說沒有豪言壯語,就連曾經經歷的槍林彈雨都不曾提起,以至于我們都不知道他的故事。我想,等到我百年之后見到父親,一定要纏著他,聽他講講他經歷過的戰斗故事……
來源:山西省婦聯融媒體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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