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企孫（ 1898 — 1977 ）

20 世紀初，葉企孫等科教先賢雖然沒有使用 “ 科教興國 ” 一詞，但他們顯然開展了一場廣闊、深入、成效卓著的科教興國行動。葉企孫是其中執著的實施者，而且實施效果極為顯著，為科教結合振興中國做出了舉世公認的杰出貢獻，取得了巨大成就。歷史表明，葉企孫掌握并有效使用的科教興國規律性機制或密碼是：

• 明了人類文明前行方向；

• 具有深沉持久的興國激情；

• 關注并瞄準人類科學前沿；

• 志愿以專業為人生，并建立專業人員能有效發揮作用的社會機制；

• 重做而非重講；

• 理論與應用并重；

• 重質 不 重量；

• 識別并引導學生發揮優勢潛能，走到科學前沿。

在科技迅速發展的當今，科教興國需要用主要的精力創新，但創新有必需的條件和必要遵循的規律，獲得這些條件與規律的認知并有效使用，便不能不了解前人做了什么，做得如何，也就是不能淡忘或丟失前人已經獲得并有效運用的科教興國密碼。從這個意義上講，實施科教興國戰略既需要創新，也需要傳承。

一、科教興國行動需要初始條件，具有延續性

可以以一件事例說明。正是葉企孫和他的弟子們與世界前沿物理學界進行同步的追蹤研究，對核物理學的全部理論和實驗有了充分的了解，對相關發展動態高度敏感，才使得中國在一段時間里于核武器研究方面躋身世界大國之列。

1945 年 ，葉企孫的好友 薩本棟任中央研究院 總干事，一天，國防部一人打電話給他，兩人在電話中相談甚歡，說到戰爭形勢，這位同鄉長官不經意間透露美國發函給英、法、蘇、中四個盟國， 邀各國派 代表觀摩美國 1945 年 6 月 30 日在比基尼島附近海域的一次震驚世界的殺傷性武器演習。國民政府國防部收到邀請函后開會研究，認為美方此舉實為炫耀，對中方無多大實際意義，就沒有當一回事，也不打算派人去。薩本 棟感到 這件事不一般，殺傷性武器可能就是“曼哈頓計劃”所制造的原子彈。這是中國跟蹤原子能研究前沿的好機會，于是他打報告給國防部竭力說服其派人參觀，并推薦最合適的人選，葉企孫的開門弟子、時任中央大學物理系系主任趙忠堯前往現場考察實況。該報告得到國防部的同意，使得訪問得以成行。

1945 年 6 月 30 日，趙忠堯與其他國家的科學家一起登上美軍“潘敏娜”號驅逐艦，秘密駛向離比基尼島 24 千米的海面，實地觀看了這次原子彈爆炸試驗，并根據自己多年的研究將目測數據深深地記在腦海里，推測出這顆原子彈大約當量為 2 萬噸，與多年后解密的數據基本無誤差。當各國代表回國后，美聯邦調查員發現中國代表失蹤了。原來趙忠堯用薩本棟從國內秘密匯來的 12 萬美元購買原子能研究的關鍵零散設備，準備回國組裝。當時一臺 200 萬電子伏特的靜電加速器最低價就是 40 萬美元，趙忠堯就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悄悄在美國大學里打工掙錢，加州大學 勞 倫斯（ Lawrence ）教授以月薪 500 美元聘用他，卻被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發現，下令外籍科學家不能到原子能實驗室工作，否則以“危害美國利益”論處，逼得趙忠堯不得不在洛杉磯等地每天打 16 小時以上的零工掙錢。

1945 年 8 月 6 日，日本廣島原子彈爆炸后，葉企孫和他的弟子們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王淦昌 10 天之后就向浙江大學全體師生做了介紹原子彈原理的報告。

葉企孫的日記中有幾條或許不太引人注意的記錄： 1947 年 4 月 11 日，月函電錢三強， 允撥 5 萬美元 為原子核物理之設備； 6 月 7 日， 偕培源 、重衡進城訪樹人，談北大、清華及北平研究院關于設備原子核物理實驗室之合作可能； 1950 年 1 月 19 日，美政府進行關于生產氫原子彈之初步試驗工作； 1 月 30 日，美總統命令發展超級原子彈（氫原子彈）。

事實上，錢三強和其夫人何澤慧 1948 年 夏一同回國后就住在老師葉企孫家中，一邊在清華大學物理系任教，一邊利用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的資金在北平研究院與何澤 慧一起 籌建原子學研究所，錢三強兼任所長。錢三強曾擔任約里奧 - 居里夫人的助教，與何澤 慧一起 在居里夫人的實驗室工作，因合作發現放射性元素鈾的三分裂和四分裂現象而轟動歐洲，二人的照片被各大媒體競相刊登。錢三強抗戰前曾寫過 一 封四千多字的長信給葉企孫，其中包括一些秘密提取以及獲得放射源的機密，表示想將來帶回中國工作，卻因為戰爭延遲 10 年 才回國。

1950 年 8 月底，趙忠堯終于完成了購買加速器零部件的計劃，把它們混亂地裝進 20 多個箱子以迷惑特工檢查，將其帶上“威爾遜總統”號客輪以去歐亞旅行的名義駛離洛杉磯港開往香港，扣留錢學森數日的美國聯邦調查局官員史蒂文（ Steven ）因查不出趙忠堯一行人的任何把柄，只好放行。 9 月 12 日，趙忠堯、羅時鈞、沈善炯三人乘船經日本橫濱，趙忠堯等三人又被駐日美軍第八軍扣留并關入秘密監獄。消息傳出后，引發中國政府和人民團體的抗議，國際輿論和包括美國科學界與趙忠堯相熟的科學家們也提出強烈抗議，美軍不得不于 11 月下旬釋放趙忠堯等三人，他們于 11 月 27 日抵達香港。這就是葉企孫從事特種研究的“特種”學生。 1955 年 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就是在趙忠堯的支持下，利用他帶回的零部件建成了中國第一臺加速器，培養了一批批年輕的科技人員，并由他們在王淦昌、彭桓武、錢三強等專家的帶領下成功制造出中國的原子彈和氫彈。

葉企孫主持特種研究所獲得不少世界前沿性的科研成果，不少人成為此后中國各學科領域的奠基人和中國多個領域現代科學事業的鋪路人。葉企孫和他志同道合的自然科學家們及他的弟子們共同奠定了中國的現代科教事業，他們人數不多，但由于方向正確和頑強的團隊式拼搏精神而創造了奇跡。正因為此，若從中國當時的生產力水平和國民的經濟生活狀況看，中國與歐美等發達國家相比落后很多，但是從高科技領域來看，中國當時與技術最先進的國家相比差距卻不大。正是留住了這些“青山”， 才保障 了后來研制“兩彈一星”時“有柴可燒”。

1959 年 ，彭德懷問王淦昌，在美蘇嚴密封鎖一切科技信息的情況下，中國自力更生實施中國 596 原子彈研制項目（簡稱“ 596 工程”）有沒有把握，王淦昌充滿信心地給予肯定回答。這樣回答的底氣就在于經過葉企孫多年經營，王淦昌與美國“曼哈頓計劃”的技術主持人、后來被譽為“美國原子彈之父”的奧本海默（ J. R. Oppenheimer ）都是 玻 恩（ M. Born ）同時期的學生。而彭桓武于 20 世紀 30 年 代師從 玻 恩時，量子力學已經大有發展，更有條件后來居上。還有程開甲與楊立銘于 1946 年 師從 玻 恩，西南聯大畢業的黃昆于 1947 年 到愛丁堡大學跟隨 玻恩做 研究。

1988 年 10 月 24 日，鄧小平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成時說：“如果六十年代以來中國沒有原子彈、氫彈，沒有發射衛星，中國就不能叫有重要影響的大國，就沒有現在這樣的國際地位。”中國快速制造出原子彈、氫彈，依靠的是哪些人？首先就是清華大學第一級（ 1929 級）畢業生、被外國報刊譽為“中國的奧本海默”（即“中國原子彈之父”之意）的王淦昌，然后是錢三強、彭桓武、鄧稼先、朱光亞、周光召、黃祖洽、于敏、唐孝威、汪德熙、程開甲、胡仁宇、何澤慧，其中除二人外都是葉企孫的弟子；而這除外的二人中，有一人則是他的大弟子王淦昌的學生。中國衛星上天后，被評為功臣的人依次 是趙九章 、錢驥、錢學森、王大珩、陳允芳……其中除一人外，又都是葉企孫的弟子。如果把王淦昌稱為“中國原子彈之父”的話，那么葉企孫就是中國“兩彈一星”真正的鼻祖和奠基人，是根和 源， 葉企孫早已為這些籌劃奠定了基礎，它對科教興國產生的效果至少后延至 30 年 后。在西南聯大或清華大學特種研究所期間，葉企孫曾授業并學有所成的學生有張恩虬、陳芳允、何家麟、胡寧、李正武、王天 眷 、向仁生、張守廉、朱光亞、楊振寧、李政道、屠守鍔（清華大學航空系 1941 年 公費留學生）等。西南聯大物理系畢業生中后來成為著名科學家的還有黃昆、戴傳曾、李蔭遠、蕭健、徐敘瑢、鄧稼先等。 1955 — 1957 年 ，中國科學院 190 位學部委員中有 118 人 為西南聯大校友。

二、每個人的科學人生組成整個國家的科教興國

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在一段時間內中國科學與科學家被邊緣化，科教興國也是在 1985 年后經過 10 年反復提出后才成為中央確認的基本國策的。

追蹤歷史可知，葉企孫熱愛科學是 受科學 精神的感染， 1916 年 任鴻雋在葉企孫愛讀的《科學》雜志第 2 卷第 1 期上發表《科學精神論》，直言“科學精神論者何？求真理是也”，哥白尼（ Kopernik ）、伽利略（ Galileo ）等人追求真理不畏強權的精神深深扎根在葉企孫的心中，并認為歐美近 200 年 迅速超越文明悠久的中國的主要動因是崇尚科學精神，所以葉企孫的一生時時處處都彰顯出科學精神，并把培養學生的科學精神始終放在心上。

葉企孫講課因具有較強的邏輯性和層次分明而有吸引力，他除對物理概念和原理講解深入透徹之外，每一門課往往以中國傳統文化知識開題，涉及實驗時又常常講清其中的實驗儀器、步驟、技巧，增加不少當年的最新進展，展望未來應用， 在課末總 忘不了鼓勵學生去開拓。他會邀上學生在課余或假日散步、游園或到自己家中茶敘，趁機將課上未講完的內容或某門學科的新知識講給學生聽。他時而拿出書架上的各種外文雜志，指出某文某頁某段文字的概念、意義或價值何在，于無形中培養了學生查閱文獻、辨識成果的習慣與技巧，引導學生跨入科學探索的途徑與方法。

葉企孫這樣做之意不只是教學 生科學 知識，而是播撒科學精神的種子，引導學生掌握科學方法，從而讓學生自己能夠不斷獲取新知識，堅持真理，有所創造，進入科學的人生。

葉企孫曾做過《科學與人生——自然科學對于現代人生的貢獻》的講演，主要闡述了自然科學對于現代人生的貢獻。在闡述了原理、定律實為人類文明進步的基礎，以及應科學提高人的能力，增長知識和提高工作與生產效率等方面后，葉企孫強調：“一個進步的現代化國家，必須要有一種完備的組織，而完備的組織又必須仰于合理的、科學的、嚴密的管理。”“一個國家的強盛，必須要能做到‘人盡其用’。要‘人盡其用’，便要有合理的適當的‘選任’。”“如有智力特高的天才，國家可以盡量培植，而不致使人才埋沒。” 最后他總結道：“科學對于人生有莫大的幫助。二者之間，具有親切的關系。在一個現代國家中，每個人都應該重視科學，提倡研究的精神，使科學能夠有日新月異的進步，那么這個國家就沒有不強盛的。”

葉企孫從青少年時期組織科學會，尋求科學方法，傳播科學精神才是他終生不輟的追求，他的終極目標是實現科學人生。每個人的科學人生組成了整個國家的科教興國。

三、科教興國需要秉持科學態度，不違常理常識

淡忘與丟失科教興國密碼源于態度中的主觀性太強、科學性太弱。科學的態度首先表現為正視、承認和尊重歷史，遵循規律。

科教興國的極簡原理就是尊重、包容、培養并充分發揮每個人的天性，讓他們自由自主探索走向科學前沿，瞄準國家、社會的問題，運用科學求得解決。這個過程的每個環節都要盡可能地創設適合的條件，葉企孫的成就在于憑一己之力，充分利用自己可利用的資源，培養出中國幾代科學精英。倘若再加上 1946 年 后葉企孫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所培養的學生，入其門的優秀人才比迄今國際上任何一個學者主持的“物理中心”或“學派”都要多。

進一步推進科教興國就是需要創設適當的法律、制度、機制和政策環境，使眾多像葉企孫那樣有天賦與抱負的人能走到當代科學發展的前沿，能解決當地急需解決的科學與社會問題，能與國際上最優秀的科學家結交成親密群體，緊跟世界科學的潮流，能挑選出有天分的青年學生將其培養成頂尖的科學家，有能力創造性地緊跟世界科學前沿解決中國發展中遇到的難題。這個過程中每個環節的障礙與摩擦越少，科教興國就越能有效推進，消除各個環節的障礙，讓有創造天賦的人形成共育創造才能的共同體，服務于國家社會，就是最有效的科教興國。

本文節選自《 科學的歷程 : 追望 葉企孫 》（ 儲朝暉主編 . 北京 : 科學出版社 ,2025.5 ）一書“ 代序尋找科教興國的密碼 ” ，標題為編者所加。 作者儲朝暉為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 本文是作者為西交利物浦大學、中華教育改進社、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于 2023 年 7 月 16 日舉行的一流大學與一流教育家暨葉企孫先生誕辰 125 周年紀念大會撰寫，并在會上做了報告。

科學的歷程：追望葉企孫

ISBN978 - 7 - 03 - 081738 - 9

儲朝暉主編

北京 : 科學出版社 ,2025.5

值全國深入實施科教興國戰略之際，本書以曾為中國科教興國做出卓越貢獻的教育家、科學家葉企孫先生在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合大學的杰出表現為線索，探索建設一流大學的奧秘；以他曾經在科教興國中發揮的卓越成效，追溯探尋科教興國的密碼；以幾所學校在科學教育中傳承葉企孫精神的新探，展現當下如何開展好科學教育，培育科學新人。本書作者的相關研究揭示出科教 興國既 需要探新，也需要傳承；科教興國是目標，是途徑，更應是行動。希望本書的出版能激發更多的有此興趣和志向的人在遵循科教興國的規律、更好地使用科教興國密碼的基礎上思考與行動。

文明的歷程：懷念葉企孫

ISBN978 - 7 - 03 - 060910 - 6

作者：儲朝暉

北京 : 科學出版社 , 2019 . 04

葉企孫先生是杰出的科學家、教育家，培養了一大批大師級的科學家，被稱為“大師的大師”。他曲折的人生包含人類文明生成、發展、進步的 多種樣 態，全書記錄了他的學生及其他研究者多角度的見證，從書中可以看到他為中國的文明進步和科學發展所做的巨大貢獻，感悟到他是一個理性求真的老實人、文明人。編寫這本書不僅僅是為了紀念先生，更是為了加深對人類文明進步條件和規律認識，創造文明進步的條件，增加社會的文明元素，推動人類文明歷程不斷前進。

葉企孫文存（增訂本）

ISBN978 - 7 - 03 - 054371 - 4

作者：葉銘漢,戴念祖,李艷平

北京 : 科學出版社 , 2018 . 01

（本文編輯：劉四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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