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兆武
中國歷史學家、翻譯家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最值得懷念的就是西南聯大做學生的那七年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愜意的一段好時光。
——《上學記》
上學記(增訂版)
上大學之前,《上學記》,過好理想的大學生活,找到適合的人生方向。
與《巨流河》并稱兩岸知識分子個人史“雙壁”
? 粥棚
西南大學校訓
只要社會一天天變好
大師自然脫穎而出
聯大三個學校以前都是北方的,北京、天津不屬于國民黨直接控制的地區,本來就有自由散漫的傳統,抗戰時期搬到云南,又有地方勢力的保護,保持了原有的作風——沒有任何組織紀律,沒有點名,沒有排隊唱歌,也不用喊口號。早上睡覺沒人催你起來,晚上什么時候躺下也沒人管,幾天不上課沒人管,甚至人不見了也沒有人過問,個人行為絕對自由。
有個叫鄒承魯的院士,以前是西南聯大的學生,他在生物化學方面有很大貢獻,60年代轟動一時的胰島素就是他們搞成功的。我看過一篇對他的訪談,記者問:“為什么當時條件非常差,西南聯大也不大,卻培養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簡單,就兩個字:自由。
自由有一個好處,就是你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比如喜歡看的書才看,喜歡聽的課才聽,不喜歡的就不看、不聽。這個非常好,非常符合我的胃口。
1937年11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在長沙組成西南聯合大學,后因日軍轟炸長沙,被迫遷往昆明。
比如那時候,什么立場的同學都有,但卻沒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宿舍里各個系、各個級的同學都有,晚上沒事,大家就會海闊天空地胡扯一陣。有罵蔣介石的,也有三青團擁護蔣介石的,大家辯論,有時候也挺激烈。可是辯論完了關系依然很好。
學生的素質當然也重要,聯大學生水平的確不錯,但更重要的還是學術氣氛。“江山代有才人出”,人才永遠都有,每個時代、每個國家不會相差太多,問題是給不給他自由發展的條件。
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而個人的創造力才是真正的第一生產力。如果大家只會念經、背經,開口都說一樣的話,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
當然,絕對自由是不可能的,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會侵犯到別人。但是在這個范圍之內,個人的自由越大越好。
聯大在昆明的校舍
我在西南聯大讀過四個系,不過都沒念好。高中統考填志愿的時候,我問一個同學:“你考什么專業?”他說:“像我們這樣不成材的只好讀文科,你們念得好的都應該上理工科。”因為那時候大家都覺得,沒出息的才去念文科,這是當時的社會風氣,所以我一年級念的是工科,上了土木系。
說來也挺有意思,中學時候我根本沒想到將來要學什么專業,只是看了豐子愷的《西洋建筑講話》,從希臘、羅馬的神殿,一直講到中世紀的教堂建筑,覺著挺有意思,于是就想學建筑。
工學院一年級不分專業,學的都是機械系的公共必修課。比如初等微積分、普通物理,這兩門是最重要的,還有投影幾何、制圖課。第一學期我還挺認真地學,可是到了第二學期,興趣全然不在這些,有工夫都用來讀詩、看小說了。于是決定改行,把梁啟超的東西拿來看看,諸如此類,開始有意識地補充一些文科知識。
那時候轉系很方便,只要學分念夠了可以隨便轉,學分不夠也可以補,至多是多讀一年。我想搞文科,不知為什么就選擇了歷史系。
青年時的何兆武
我現在也八十多歲了,回想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候,還是聯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當然,那也是物質生活非常艱苦的一段時期,可是幸福不等于物質生活豐富,尤其不等于錢多,那美好又在哪里呢?
我想,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必須覺得個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朧,并不一定有什么明確的目標。另一個是,整個社會的前景也必須是一天比一天美好,如果社會整體一直腐敗下去,個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在我上學的時候,這兩個條件恰好同時都有。
當時正是戰爭年代,但正因為打仗,所以好像直覺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后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那時候不只我一個人,我相信絕大多數青年都有這種模糊的感覺。所以那時候,雖然物質生活非常之困苦,可是又總覺得幸福并不遙遠,是可望而又可即的。
何兆武:當時我們接受的是純正的美式教育。圖為歷史系1943級畢業生
如果陳寅恪值一塊錢,
那沈從文只值一分錢
我們那時候可真是自由,喜歡的課可以隨便去聽,不喜歡的可以不去。姚從吾先生的課我就不愛聽,他教歷史系的專業課,可我一直都沒上。政治系主任張奚若先生,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西洋近代政治思想史兩門課我沒有選,不參加考試,也不算學分,可是我都從頭到尾聽下來,非常受啟發。乃至于現在,我的專業也變成思想史了。
聯大實行學分制,文學院要求四年一共修132個學分才能畢業,工學院是144個學分。其中三分之二是必修課,一定要通過的。比如一年級,文科生要學一門自然科學,學理工的國文是必修課。另外英文也是必修課,6個學分,不及格不行。
西南聯大女學生。前排右一是何兆武的姐姐,后排左二是何兆武的妻子
我上歷史系的時候,按規定,中國史必須學兩個斷代。至于哪兩個斷代,隨你挑。因為我那時候對中國古代史沒興趣,選的兩個都是近代的,一個是姚從吾先生的宋史,一個是鄭天挺先生的明史。
姚從吾先生當時是北大歷史系主任,可是我們當年都覺得姚先生口才不好,講得不怎么樣,所以不想上他的課。可是后來姚先生到臺灣,做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而且后來的一批中年骨干歷史學家都是他培養出來的,真是出乎意料。可見以言取人、以貌取人是何等的不可靠。
鄭天挺先生原來是北大的秘書長,教我們明史,也教唐史、清史。鄭先生講得非常之系統,一二三四、ABCD,從頭講起。什么政府組織、經濟來源,有哪些基本材料等等,比中學的課程提高了一個檔次,只不過講得更細致。這種講法在聯大里很少見,當然也有優點,對于我們尚未入門的人來講,可以有個系統的認識。
不過,鄭先生講課的確非常有趣。記得講到朱元璋時,專門提到他的相貌,那可真是旁征博引,某某書怎么怎么記載,某某書又如何如何說。最后得出一個結論: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明太祖的相貌是“五岳朝天”,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讓人覺得恐懼。
部分教職員工合影,前排右三為梅貽琦校長
其他名人的課,因為好奇,我也偶爾聽聽,比如沈從文先生的中國小說史。那個課人數很少,大概只有六七個人聽,我旁聽過幾堂,并沒有上全。沈先生講課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覺得他真是一位文學家。不像我們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連不上,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非常有邏輯性,如果把他的課記錄下來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
沈先生非常推崇《金瓶梅》,我現在印象還很深刻。《金瓶梅》過去被當作淫書,不是正經的小說,一直到民國以后都被禁止。可是沈先生非常欣賞這本書,認為對人情世態寫得非常之深刻,《紅樓夢》在很多地方都繼承了《金瓶梅》的傳統。
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沒有任何學歷,連中學都沒念過,并且當過兵。后來他到大學里教書,還成了教授,所以往往受學院派的白眼。記得有個同學跟我講,劉文典在課堂上公開說:“沈從文居然也評教授了……要講教授嘛,陳寅恪可以值一塊錢,我劉文典一毛錢,那沈從文只能值一分錢。”
狂人劉文典(1889~1958),曾與蔣介石斗毆
錢鍾書先生名氣大,我也跑去聽。他的課基本都用英文講,偶爾加一句中文。不過他有時似乎有點喜歡玄虛,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講出來,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體會。所以非得很聰明的人才能夠跟上他,笨的就對不上話了。
另外,當年清華四大導師里我趕上了陳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晉南北朝史。不過那時候我還是工學院一年級的學生,沒有資格選這種專業課。陳先生的課正式上的人很少,大概就七八個。但是陳先生名氣大,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經常有人趴到窗戶那兒聽,我也夾在其中。
上課了,陳先生夾一個包袱進來,往桌上一放,然后打開書。可是他基本不看,因為他對那些材料都非常熟悉,歷歷如數家珍,張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書中的哪一段,原話是什么什么。如果按照解放后的標準來說,沒有任何教學大綱,完全是信口講,他的那種教課方式是不夠格的,但解放前允許這種講法。陳先生說話有口音,講得不是很精彩,不是靠口才取勝的那種教師。而且他講的那些東西太專業了,引的古書我們都沒看過,所以完全不懂。陳先生第二年就走了,本來是去英國任牛津大學的講座。因為德國剛占領了法國,馬上就要打過海,英國岌岌可危去不了了,只好留滯在香港。
“最后一位大儒”陳寅恪
要想超越前人,
就不能拜倒在前人腳下
我們那時候的生活條件極差,尤其教師就更艱苦了。以前那些名教授,比如馮友蘭,戰前一個月的工資有四五百大洋,在北京可以買一套四合院的房子。可是后來一打仗就不行了,每況愈下。從1937年打仗到38年、39年,物價顯著上漲,結果通貨膨脹,導致整個經濟崩潰,最后連吃飯都很困難了。
西南聯大時候,吃也差、穿也差、住也差。一間茅草棚,上下通鋪住四十人,頗有點類似我們70年代五七干校的宿舍。由于生活不安定,有的人休學,個別有點錢的在外邊自己租間小房子住。還有的根本就在外邊工作,比如在外縣教書,到考試的時候才回來。宿舍里往往住不滿,但也有二三十人,很擠。
我同宿舍里有一位,是后來有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級,年紀差不多,當時都十八九歲,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時候他頭發留得很長,穿一件破舊的藍布長衫,扣子只扣兩個,趿拉著一雙布鞋不提后跟,經常說笑話,還抽煙,很頹廢的那種樣子,完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的派頭。
汪曾祺與老師沈從文
當年的艱難,恐怕是今天難以想象的。不過好在不要錢,上學、吃住都不要錢。學生每個月靠“貸金”吃飯,而且不用還,這和今天大不一樣了。假如那個時候要收費的話,我相信絕大部分學生都上不了學。不但我們上不了,就是再有名的人也上不了,包括楊振寧。那時候教授錢太少了,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是數學系主任,他一大家子人,飯都不夠吃的,還上什么學?學校不是做生意,不能因小失大。畢竟賺錢不是目的,為國家培養人才才是最大的收獲。
梅貽琦校長夫婦,需要上街擺攤以補貼家用
聯大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是背井離鄉,寒暑假也回不了家,一年四季都在學校里。而且因為窮困,吃喝玩樂的事情極少,只好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休息時就在草地上曬曬太陽,或者聊聊天。昆明大西門外有一條鳳翥街,街上幾十個茶館,大家沒事就去喝碗茶。其實喝什么無所謂,無非就是茶葉兌開水,很便宜,大概相當于現在的一毛錢。有的人是真拿本書在那兒用功,但大部分人是去聊天,海闊天空說什么的都有。
記得有一次,我看見物理系比我們高一屆的兩位才子——楊振寧和黃昆,正在那兒高談闊論,對著吹。其實我們也沒有來往,不過他們是全校有名的學生,誰都知道的。黃昆問:“愛因斯坦最近又發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楊振寧說看到了。黃昆又問以為如何,楊振寧把手一擺,一副很不屑的樣子,說:“毫無originality(創新),是老糊涂了吧。”這是我親耳聽到的,直到現在印象都很深。
當時我就想:“年紀輕輕,怎么能這么狂妄?居然敢罵當代物理學界的大宗師,還罵得一錢不值?!用這么大不敬的語氣,也太出格了。”不過后來我想,年輕人大概需要有這種氣魄才可能超越前人。正好像拿世界冠軍一樣,下運動場的時候必然想著:“我一定得超過他,我一定能打贏他!”如果一上來先自己泄了氣,“哎呀,我不行,我不行”,那怎么可能打敗別人?
科學一代一代發展,總是后勝于前的,這個道理很簡單,因為所依賴的基礎不同了。我們之所以比前任高明,是因為站在了他們的肩膀上,這是牛頓的話。牛頓花了前半生的工夫得出三大定律,可是今天的中學生聽老師講一個鐘頭不就明白了嗎?但我們不能為此就嘲笑牛頓。
任何學術都應該,而且必然后勝于前,尤其對于那些有才華的人,他的眼界就應該比前人更高。假如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老師背后,什么“字字是真理”,那是沒出息的表現……
圖書館
再比如老友王浩,他是學數學的,后來是世界級權威了,可是對哲學極有興趣。我跟他聊天的時候,他倒很謙遜,總說不懂不懂。可有時候聊著聊著,無意之中,忽然他就吐露出非常狂妄的話。比如我們談到某某哲學家,我說:“在這個問題上,這位哲學家好像沒有說得太清楚。”他突然來一句,說:“哲學總有講不通的地方,他也就只能這么講了。”就是說,他沒那個水平,只能講到這兒為止了,結果把一個大哲學家說得好像挺不值錢的。
我想,這些地方反而應該是一個年輕人必備的品質。要想超越前人,必得先看出前人的不足,要是拜倒在他的腳下,那就永遠也超不過他。自慚形穢的人,比如我,大概永遠不會是有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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