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6日，“賭王”何鴻燊溘然長逝。大殮儀式舉行后，何鴻燊的靈柩被移送東華義莊。媒體記者一早就守在東華義莊外。彼時大家好奇的，不僅是賭王傳奇的一生，還有他的遺體存放地，東華義莊。

這個被稱為死亡酒店的地方，距離蘭桂坊很近，是香港至今唯一一個遺體跟棺木一起存放的地方。民國教育家蔡元培、廣東軍閥陳炯明、香港富豪李介甫和林百欣等人都曾寄厝于此。這里不僅是香港百年歷史的見證，也是鄉土文化的豐碑。

一 從東華醫院說起

要了解東華義莊，就不得不提東華醫院。鴉片戰爭后，英國強占香港進行殖民統治。當時除了英國人，還有大量內地人涌入香港，多數是東南沿海的居民，他們一部分是躲避戰亂到香港謀生的，一部分是被“淘金夢”的廣告宣傳誘騙去的。

當時美洲、澳洲相繼發現金礦，再加上當地有不少勞動密集型行業，都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于是就催生跨國苦力貿易。這期間有數百萬的中國人被當作“豬仔”經由香港轉賣至美洲、澳洲及東南亞等地，充當苦力和勞工，這背后是華工出洋的血淚史。

當時英國對香港管理完全是基于實用主義，一方面“以華治華”保留原有的行政體系，籠絡有地位的華人精英，另一方面實行“華洋分治”搞種族歧視，對待底層華人嚴苛、粗暴。當時的香港，只要不影響英國殖民統治，什么行當都可以做，繁華的背后是治安混亂。底層華人的生存環境非常惡劣，衛生、醫療等根本得不到保障。

在這種情況下，在港經營的華商開始關注為華人謀福利，他們出資成立街坊公所和寺廟委員會，為華人提供就醫、辦學、救濟、喪葬等社會服務。其中規模最大的是1847年建的位于荷李活道的文武廟，還有1851年建的用來置放客死香港而無親無故的神主牌位的“廣福義祠”。但光靠寺廟、義祠還是不足以解決華人群體就醫和喪葬等問題，于是華商梁鶴巢、陳瑞南等人就向港督申請地皮建一所中醫院，為華人提供免費的醫療服務。

面對這些華人精英的申請，港督不但批準了還給撥了一筆經費。之后他們又在華商圈子里集資并于1872年建成醫院，這就是東華醫院。它也是港英政府扶植的第一家華人慈善機構。在之后的30年里，東華醫院一直是華人醫療衛生服務的主力，深得華人信賴。

1900年之后，內地時局動蕩不安，越來越多的內地居民移居香港，東華醫院醫療服務壓力倍增，之后又相繼建了廣華醫院和東華東院，并在1931年合并為“東華三院”。

值得一提的是，東華醫院自成立之初，除了提供接診贈藥等基本的醫療服務外，還興辦義學，為清貧子弟提供入學機會，在遇到天災時還組織賑災恤難的慈善活動。此外，該院還提供施棺殯殮服務。

無論是醫院內的患者去世、貧困者不能下葬，還是街頭無人認領的尸骸，東華醫院都會代為施棺殮葬。后來，施棺代葬成了東華醫院最重要的服務，該院接管了文武廟的牛房義莊用以暫時存放未安葬棺骨，另有接管以及創立的義山、墳場多達幾十處。1899年，該院又創立東華義莊，為本地及海外華人棺骨提供原籍安葬服務。

二 東華義莊

在當時那個交通落后的時代，從萬里之遙的海外安排先僑原籍歸葬的難度超乎現在人想象。那東華義莊是如何運作的呢？大體分3個部分。一是接棺骨。萬里運棺骨往往是幾經周轉，多次易手才能運到義莊。

首先由需求方主事家或海外僑社等慈善機構聯系東華義莊，協商棺骨的付運事項及接運時間；然后義莊聯絡本地的長生店安排運棺艇接運。長生店就是賣棺材的店鋪。由于運棺頻繁，因此義莊會與本地各大長生店簽訂長期合作契約，明確具體要求，比如長生店要準備棺木、租用運棺艇并提供基本殯葬服務，還要另備一艘運棺艇值日；運送棺骨進出義莊時，要舉行簡單的祭祀；運送棺骨必須經由碼頭直接送到義莊，不得在碼頭過夜。違背規定的長生店是要被東華問責的。

二是停棺骨。棺骨送到義莊后，剩下的事宜就由管理者和雇傭工人各司其職配合完成，而且具體職責范圍是有明文規定的。一般來說，棺骨停放義莊后分3種情況處理。沒有主事的，義莊會登報公告，等待有關慈善機構或親友認領，如果超過一年還沒有人認領，那么義莊就會將棺骨葬入義山；有主事委托并支付了喪葬費的，其親友認領時會收到票據，憑票領款；有主事委托沒有提供喪葬費的，如果其親友無力承擔喪葬費，那么義莊會提供適當的補助。一入一出的登記記錄、票據憑證都要按規定落實，無論是管理者還是工人如有違反都是要被追責的。

三是運棺骨。有親友認領并負責安葬的，需要把棺骨運回原籍下葬，其轉運事宜要么由主事家的親友安排，要么由各種慈善組織負責，要么主事家委托東華義莊負責。期間的運費由主事家承擔。東華義莊有5艘運棺艇，其中4艘專門負責運送棺柩回原籍。此外，東華義莊還在往來各地的輪船上捐置“金山棺”，用于保存在航海中途身故的華人遺體。

由此可以看到，東華義莊安排先僑歸葬原籍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得益于義莊制定了完善的管理制度和操作流程，每一個細節都得到落實，才使得這項大工程有序運行起來。當然業務繁多，流程又復雜，期間疏漏在所難免，這些問題一般由東華醫院董事局出面解決。他們算是這項大工程最后一道質量防線。

據統計，自東華醫院成立到1945年的70多年間，東華義莊安排運回原籍下葬的骨殖數以十萬計！到1960年，原籍歸葬服務進入尾聲，義莊存放的棺骨數量達8000多，其中不乏名人、富商。后來，義莊把無人認領的棺骨移葬義山緩解空間壓力。

可以說，東華義莊就是海外華人歷史的一個側寫，同時也是中國鄉土文化的側寫。

三 鄉土文化剪影

從施棺殮葬到原籍歸葬，東華醫院創立東華義莊的背后是海外華人根深蒂固的鄉土觀念和喪葬習俗。先說鄉土觀念。根植于農業社會的鄉土文化，是中國社會的底色。盡管后來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很多華人、華僑飄洋過海到異國他鄉謀生，但這種“葉落歸根”的鄉土觀念依然深埋心底。

據說，在1850年以后的沿海移民潮里流傳著這樣的話，說海外華僑一生回鄉3次，第一次是結婚成家，第二次是子女結婚，第三次就是“葉落歸根”。即便最后在他國因故去世，華僑同胞也希望能“魂歸故里”。

其實早在東華醫院成立前，海外華僑就有“檢骨歸葬”的諸多先例了。比如1855年，美國舊金山的一些僑民社會團組織，像四邑會館、陽和會館等就安排了先僑遺骸經香港轉運回原籍進行安葬。

此外，我國南方多地流行遷葬習俗，閩粵兩省尤為風行。遷葬，就是進行二次或者多次易地安葬。按照這種習俗，人去世后先土葬，等到尸體腐爛后，整理骨殖進行二次安葬。據說這種習俗源于氏族公社時期，基于“靈魂不死”的信仰：相信靈魂附著在骨骸上，必須二次安葬才能讓靈魂獲得安寧。受此影響，海外華僑去世后，一般會先在當地安葬，幾年之后再“檢骨歸葬”。

正是受到傳統的鄉土情結和喪葬習俗影響，海外華僑們執著于原籍歸葬。而作為南中國最重要的轉口港，離閩粵距離又近，香港自然成了原籍歸葬的中轉站，于是就有了東華義莊。

不過，隨著原籍歸葬服務停止，大門緊閉的東華義莊，在大眾眼里成為一個跟死亡關聯的神秘符號。通過香港鬼片各種發揮，這里給人的感覺總帶著點詭異的恐怖色彩。

2003年，東華三院出資對東華義莊進行了全面修復，修復工程還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亞太區文物修復獎”優越大獎。2010年，東華創立140周年之際籌拍電影《東風破》，把“原籍歸葬”的往事搬上銀幕，掀起一股歷史回憶殺。神秘的東華義莊再次進入大眾視野。后來義莊偶爾對外開放，游客可以參觀拍照。揭開神秘面之后，不少人表示，陽光下的義莊，相比于恐怖，更多的是恬靜莊嚴。

2020年，作為賭王去世后遺體存放地，東華義莊再度變得熱鬧。當然，這份熱鬧是暫時的，承載了歷史的厚重，這里終歸要回歸莊嚴靜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