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國變后的一個陰郁正午,貴族少年梁鄉曠了課專程去看“砍腦殼殼”。被砍的都是革命黨,刑場之上,擲筊決定命運。
2025年5月13日開始在愛奇藝播出的《人生若如初見》,從梁鄉所目睹的這一幕展開,在后面的故事里,他像是晚清的一面鏡子,穿洋裝,學軍事,可骨子里還是被宗室社稷綁縛。梁鄉的飾演者李現,貢獻了出乎意料的表演,以至于“李現演技把所有人都騙了”上了熱搜——這個一度展現出正直、善良的貴公子,卻在體面了十幾集后突然“露出獠牙”,像一盆冷水澆醒了觀眾,他向往變革,卻無法成為割舍特權的覺醒者,他痛恨清廷的腐敗羸弱,但在骨子里,他正是舊秩序的維護者。
很多人驚訝于一個流量這么高的藝人會接下這樣難以定義的角色,而《人生若如初見》這部劇本身也顛覆了年代劇常見的英雄敘事。何況,這部戲開拍于5年前,正是他因青春愛情劇《親愛的,熱愛的》爆紅后的第二年,有粉絲說他:“這人設,當紅演員沒幾個敢接吧?”
但仔細想想,這似乎又很“李現”。走紅之前,他的第一部戲是豆瓣評分高達8.6的藝術片《萬箭穿心》,而他早就說過,這是為自己樹立了價值觀的作品。走紅后,他沒再接能鞏固熱度的愛情甜寵劇,也幾乎看不見他參加綜藝,倒是公園里的大爺大媽們有時候能遇到他——扛著好幾個鏡頭,拍鳥。也有人在徒步時偶遇他,標準的“驢友”裝扮——沖鋒衣、雙肩包、手杖,頭發沒吹,胡子拉碴。
在拍戲和其他正常工作安排以外,李現鮮少公開出現在大眾視野。鎂光燈和市井煙火間,他成功地找到一座橋梁,網友說他身上具有內娛罕見的“活人感”。李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在不工作的時候,“就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
李現在電視劇《人生若如初見》中飾演梁鄉。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人生若如初見”
2020年10月,拍攝了5個月后,李現從《人生若如初見》劇組殺青,他為梁鄉寫了一段很長的文字:“梁鄉很難,這種難,不僅在于活在當下的我,對120年前的他的解讀,更在于他在自己所選擇的這條艱苦卓絕的道路上的茫然,到底該如何前行?同時我也很害怕,害怕沒有辦法真正理解梁鄉,害怕在塑造上沒有幫助梁鄉去完成他的使命……”
國內現有的影視劇里,很少有作品展開晚清這一段歷史,更少見的是,這部劇使用了平視的視角,而非上帝視角。每個人物的言行都符合這個人物本身,不迎合他人,也包括不會去迎合2025年的觀眾。所以,其中的每一個人都不完美,都有自己的局限性,他們都在那個年代摸索著,走著自己的彎路,就像劇里的那句臺詞:“門上有一把鎖,但是你手里有很多把鑰匙,你只能一把一把地去試。”正是這些人物的選擇和命運,串起了那段歷史。
這幾天,不停有人在網上說:“快被梁鄉氣死了。”站在今天,梁鄉可批判的地方太多了,可是如果客觀地把他放回歷史,不得不說,他的所做所想,從他的身份和視角出發,是合理的。距離拍攝已經過去5年,如今回頭再看這個角色,李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梁鄉是個很復雜的人。他的經歷很復雜,出身宗室貴胄,去東洋留過學,回來之后進入大清朝廷,也換了好幾個不同崗位的工作,所以他的思想和情感也很復雜。留學時,見識、領略過先進的思想和理論,但是他的身份又不允許(他完全吸納),這就是他自身的局限性。他試圖在兩者中尋找平衡,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找到,也不確定自己找到的是否就對,在探索里,他又固執地拋棄不掉身份帶給他的枷鎖。”
屬于李現的這個角色,是腐朽清王朝的一部分,盡管看起來正直善良有思想,可是他的局限性和陰暗面幾乎是注定的,他也必然會被時代拋棄。劇集播出后很多人說佩服李現,就是因為他敢于接受這樣一個不但復雜且有可能會被大家“討厭”的角色。至于他的表現,梁鄉能在前十幾集把沒落貴族的自卑和身上攜帶的王朝腐朽藏得那么好,也許已經說明了問題。劇集評論區的一條熱評說:一個人,有覺醒的瞬間,有固守的時刻,有一起沉淪而不自知的無動于衷,這么復雜的層次對于任何一個演員來說,都是挑戰。
為拍好這部戲,每一個主創都沒少下功夫。《人生若如初見》中的外語臺詞全部由演員自己完成,騎馬戲份也都是實拍。開拍前,李現已經開始學騎馬,學外語,看歷史文獻,建組后,圍讀,排練,剃頭,無數次定妝,讓他感覺日子進入一種純粹的創作,而這也是他最喜歡的氛圍。他現在都還記得,實拍騎馬群戲時,眾人一起在馬背上的壯觀場面。
為還原時代風貌,劇組找來史書、老照片和當時的影像資料,邀請晚清歷史專家賈英華擔任歷史顧問,無論是一個胡同的名稱是否符合歷史上京城的基本格局、載灃赴德時的天氣及街道陳景,還是晚清宮廷的禮節、軍隊編制等,皆做到有據可依。劇中晚清官員禮服、常服、軍服、官服的制式和出現場合以及不同人群服裝細節和材質,都嚴格考據。甚至細致到,劇集前半部分使用燭光光源,到后半部分才出現電燈光源。
當初選擇這部戲,導演、編劇、扎實的主創班底是吸引李現的重要原因。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優質劇本以及梁鄉這個角色。他現在都還記得看完全集劇本時的興奮與激動,如此精良且有歷史厚重感,迫不及待想要走進《人生若如初見》的片場。而梁鄉這個角色,展露出來的復雜和豐富更是一下子打動了他。
“他不是一個完美的角色,他有很多的不堪、晦暗,這背后是他的性格和經歷導致的,演繹這樣一個豐富的角色對演員的挑戰挺大,我很希望自己能成功演出他性格的各個層次、各個角度,讓觀眾可以多維度地認識他。”李現說。他認為,梁鄉提供了一個難得的視角,讓大家站在晚清貴胄的角度去看待當時的故事,換個思路認識和理解那段歷史。梁鄉的成長經歷也有點啟發到他,在那個動蕩的時代,因為受到身份限制,梁鄉不得不固守一些東西,但在這個背景下,他還是沒有放棄尋求突破,就像導演王偉說的:“他們這一代人能不能完成這樣的事情,可能不那么重要。即便還看不到光,也向著有光的方向努力。”
“現男友”
很多人認識李現,是通過2019年夏天熱播的《親愛的,熱愛的》,劇中高冷寡言的男主角韓商言讓李現迅速成為無數迷妹心中的“現男友”。很多人覺得他很幸運,但是如果回望他之前在影視界的8年,會發現他與偶像或者流量二字并不相干。
很多觀眾大概不知道,他入行的第一部作品,是被譽為2012年度華語最佳影片的《萬箭穿心》。李現在其中扮演女主角李寶莉的兒子小寶,一個“小白眼狼”。
他人生中的第一場戲,并不難。馬小寶打開冰箱拿酸奶,看見顏丙燕飾演的母親李寶莉,不情愿地冷眼轉身離開。第一次拍戲,又是和前輩演員對戲,他來回拍了十多條,走位偏差、臺詞失誤,有時還拿錯飲料。2024年他在接受《環球人物》采訪時說:“那種感覺就像是身邊有個朋友在打游戲,突然被人叫走,把游戲塞到你手里,都不知道該怎么玩下去。”好在這場戲最終呈現效果得到了認可,奠定影片中馬小寶和母親情感疏離的基調,也成為李現演員生涯啟蒙的第一課。
那時的李現剛從普高考入北京電影學院不久,從理科生變為藝術生,幾乎是白紙一張地進入行業,在軍訓時被《萬箭穿心》的導演王競選中。導演需要土生土長的湖北孩子演繹這個在武漢發生的故事,成長于湖北荊州的李現正好合適。
如今34歲的李現,再回頭看19歲時的首作,他感慨:“《萬箭穿心》是一部非常真實、沒有什么浮夸或者煽情情節的作品,講述底層人物跌宕起伏的一生,這個片子里有很多生活中真實的苦難與無奈,但是里面的人物也有自己的堅強和不放棄。對于剛剛開始拍戲的我來說,它給了我很正向和積極的引導。”所以他在很多場合說過,這是一部給他樹立了價值觀的作品,也是給他力量的作品。
優秀的電影在他畢業后帶來了機會。2015年,根據經典校園民謠改編的網劇《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正在籌備,導演想起《萬箭穿心》有這么一個年輕人,還不錯,讓李現來面試。但他太白凈,而片中的人物行事莽撞,好用拳頭解決問題。為了貼近人物,李現天天打著赤膊去附近的大學踢球,有時候還跟著搬家工人一起干活,極短時間內把自己變成黝黑“糙漢”,拿到了角色。
在這部劇之后,李現的工作逐漸進入正軌,《法醫秦明》《河神》《南方有喬木》……一部部戲接下來,他還是按照最初習得的那套嚴謹本分的方式辦事。
拍攝《河神》,他經歷了漫長而艱辛的水下拍攝,每一次吸氣下水拍攝30秒到1分鐘,呈現在畫面里只有兩三秒,而片中那些大量的水下畫面就是由許多個兩三秒拼接而成。李現和攝影師一次一次下水,拍出來的鏡頭再一個一個拼接。那年零下的天津河水冰冷,他裹著保鮮膜往水里跳,攝影師熬不住,輪流換班,但他所有鏡頭都自己來,泡到指尖發白。這是他第一部挑大梁的戲,李現清楚地記得一共拍攝了120天,幾乎每天都要工作18個小時左右。《河神》成為當年影視劇中的黑馬,至今在豆瓣保持著8.2的高分。
后來,每當有人提及幸運二字,他都覺得,哪件事算幸運而哪件不算,都很難評判。沒有任何一個單獨的點能夠決定一個人幸運不幸運,因為每一步都在互相影響,只有踏實把每件事盡力做好,幸運最終才可能降臨。
李現的幸運在從業8年后降臨了。2019年7月,《親愛的,熱愛的》網臺同步播出時,不僅以單日播放量突破3億、微博話題閱讀超200億的驚人數據,成為當年暑期檔的爆款,還讓李現的微博漲了一千多萬粉絲,他在那個夏天成為現象級偶像——總掛在熱搜上的“現男友”。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
《親愛的,熱愛的》熱播后接的第一部劇,李現選擇了《人生若如初見》,去演繹被理想主義與舊秩序撕裂的梁鄉,從17歲少年一直演到三四十歲,這是他從未嘗試過的復雜人物和年齡跨度。接下來的日子,他去大理拍攝田園治愈劇《去有風的地方》,并提名了第32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佳男主角;在《春色寄情人》中嘗試小眾的職業遺體整容師;進入《群星閃耀時》飾演雙重身份的革命青年……有評論說他是“有限”突破,始終在“突破自我”與“觀眾期待”之間保持平衡。
李現不太同意這種說法,他也不覺得“突破自我”和“觀眾期待”一定存在沖突,他認為二者在很多時候,恰好是同向:“每一個新角色,處在自己的故事中,有閃光點,也有不完美,如果在飾演過程中演員感到挑戰和突破,那么很有可能這個突破也正是觀眾的期待。”
為了保持這些突破的可能和期待,李現鮮少參加綜藝,頂多在宣傳新劇的時候做飛行嘉賓,他說因為自己沒有辦法做到參加綜藝后,就能立刻投入劇組的拍攝中。“大家好,我是演員李現”,這句話是他在鏡頭前慣用的開場介紹,“演員”是他最大的身份認同。在拍戲以外,他不習慣把自己的生活過多地暴露于鏡頭之前。
今年4月4日,生態環境部點名了李現的“打鳥”行為。所謂“打鳥”,其實是攝影圈的行話,指使用長焦鏡頭遠距離拍攝鳥類,拍攝時需精準對焦和耐心等待。大約2024年開始,李現愛上了攝影,用相機記錄肉眼看到過的美好,攝影師分很多種,有人像,有風景,他說自己屬于人文掃街型,看到什么拍什么。
今年春天,他加入了北京玉淵潭公園“老法師陣營”(退休的拍鳥攝影愛好者)。不少網友在玉淵潭偶遇過李現,背著專業攝影設備,穿梭于大爺攝影團之間,提前體驗退休生活。去年,他還嘗試了自駕川西,去新疆旅行。
“我覺得我很需要一些時間去認真地感受和體會生活,需要去旅行,去公園遛彎,去攝影,去和大自然接觸,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有點像是給自己做個精神按摩。因為這些事情會讓我從生活中汲取能量、汲取養分。”李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考上電影學院之前,李現一直是個備戰高考的普通理科生,家里沒人從事藝術,入門作品又是現實主義題材,這讓他從未脫離真實生活。他在社交媒體分享的攝影作品,既有劇組日常,也有大街上的行人、咖啡館里的情侶、公園里野餐的媽媽和孩子……他認為用相機記錄并且分享,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因為當時的情緒似乎也被傳遞了。遇到問題,他就在社交媒體上向網友直接請教:“如果都是要后期(進軟件咔咔咔一頓操作)才能出圖的,那120膠片的優勢,除了更大的底帶來的細膩(但又細膩不過數碼),又體現在什么地方呢?我有點迷茫了……”
所以,李現被網友稱為內娛罕見的“有活人感”的明星。他的微博都沒有時間設置,現在還能翻到2016年發的中二照片——穿一身黃衣服,貼著有紅臉蛋的面膜,cos表情包“嘿哈”。當年他沒少分享自己正在看的書和真實的電影觀感,2018年看完《地球最后的夜晚》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朋友聊了半天,也都發在微博上。
今天的他,和那時候沒有什么本質區別。在社交媒體分享的內容,都是真情實感,所以大家也把他當網友,認認真真提攝影建議,看到他抽象的“霸總文案”,直接說:“李現,你現在的任務是卸載小說軟件。”他很喜歡這種交流討論方式,真實的、自然的生活讓他感到踏實,也滋養角色創作。
“我不希望自己懸浮于生活。”李現說,“多體驗生活,多讓自己沉浸在生活中,積累真實的經歷和經驗,這樣演出來的東西才更貼近現實,才會讓觀眾看到的時候,感覺相信。”
他有自己的目標——河正宇、瑞恩·高斯林、杰克·吉倫哈爾、湯姆·哈迪……這些都是李現喜歡的演員,因為他們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很高的表演水平和專業素養,“就是非常有自己的獨特魅力”,所以他也這樣要求自己——有代表作、有演技、有特點,并且不設限,因為自己也想成為他們那樣的男演員。
發于2025.6.2總第1189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李現:戲里相逢,戲外藏鋒
作者:李靜
編輯:楊時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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