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的最新長篇小說《好天氣》發表字數為四十余萬字,這一最終成品由上百萬字刪減、打磨而來。這部長篇歷時11年完成,寫作的艱辛以及作者對質量的追求可見一斑。在“讀者真的喜歡與需要長篇小說嗎”的疑問之下,《好天氣》的面世如同給閱讀市場投下了一管測試劑,它引起的反響,或如同小說里咸水塘上方的彩色天空一樣,奇異、瑰麗,引人遐思,也令人深思。
《好天氣》有著一個貌似環保題材的外殼。小說開篇由彩色天空寫起,并將咸水塘一帶的環境用“白天氣、黑天氣、酸天氣”來命名,這三種天氣的誕生,由當地工廠煙囪冒什么顏色與味道的煙塵來決定。不同的天氣,左右了當地人當天的心情和狀態,包括眼淚的顏色與味道。一些詭異事件的發生都與天氣有著不同程度的關聯,比如奶牛場生產出難以下咽的牛奶,通人性卻給人變異感的鬼鵝、會襲擊人的白蝴蝶……這些因素意味著《好天氣》首先是一本有氣息、有氣味的小說,以前讀者會將這種氣質形容為“魔幻現實主義”,而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可以將“魔幻”二字從對《好天氣》的定義里刪去了。
蘇童在用“神秘主義”包裹或者說包著他的往事記憶。不同于“魔幻現實主義”,“神秘主義”是一代人共同的生命體驗,它與超自然力量、精神、心靈有密切的關聯。小說人物所處的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是“神秘主義”盛行的時期,有過鄉村生活經驗的那代人,對于《好天氣》里“我的祖母”去世后所制造的靈異事件會感覺熟悉。用科學的眼光來看,所謂的“鬧鬼”不過是活人借逝者搞的一些鬼把戲。后來快速的城市化,使得這些多由想象與謠言組成的村莊八卦變成沉芝麻爛谷子,誰還會相信《好天氣》里寫到的那些神秘事件。但恰恰這是小說家的工作,小說家的世界里,那些不可能的確影響并塑造了無數人的心靈與價值觀。《好天氣》通過對神秘的構建與破解,讓讀者看到一段逐漸銷聲匿跡的漫長現實生活。
“我的祖母”去世時遇到了殯葬改革,使得她生前對不能住進自己親手定制的棺材里而耿耿于懷,于是她生前死后都攪得塘東、塘西與她相關的人家不得安生。蘇童有關這一情節的描寫為小說奠定了陰郁基調,而讀者的閱讀感受卻清晰無誤地指向時代之變對人的支配與沖擊。那時新一輪的觀念沖突剛剛形成,強有力的執行手段牽引著不愿走出鄉村經驗的人站進新的空間里。
隨著塘西黃招娣唯一兒子的丟失,《好天氣》擁有了一個強大的懸念內核。這一內核的存在,彌補了《好天氣》六個章節像六個中短篇隨帶來的閱讀隔離感。蘇童以“我”為視角的寫作切入點,書中兩個家庭的內部悲劇與外部沖突、對當時社會氛圍與世道人心的描寫等,均能找到這一隱秘事件所激發的波瀾或漣漪。有讀者由此想到網劇《隱秘的角落》與《漫長的季節》。如果蘇童單就這一主線寫下去,《好天氣》會是一個通俗易懂的市場化小說,但蘇童顯然要避免單線敘事,而著力于刻畫一個群像。書中對于蔣文良、小寬、蕭家三姐妹等貫穿始終人物的塑造,以及大量工廠與村莊配角人物的描寫,讓作品更具復雜性與寬視野,從而具有了為一代人立傳的紀實感。
比對的形式,在《好天氣》中起到了結構作用:住在塘東是城市人,住在塘西是鄉村人,咸水塘銜接起整個城鄉接合部;塘東鄧家家長是文化站站長,塘西蕭家家長是木匠,兩家人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截然不同,城鄉二元對立世界呼之欲出。但通過對故事背景與人物關系的不斷拼接,《好天氣》也使人清楚看到書中人物處于“命運共同體”的狀態:塘東蒲招娣與塘西黃招娣這兩位母親,不僅名字一樣,樣貌與身體細微特征也疑似親姐妹;黃招娣丟失的幼年兒子,以及蒲招娣兒子從小到大對塘西媽媽的眷戀情感,在兩家人的恩怨情仇之間不斷地填補一些親昵元素。這樣的結構與狀態,使得《好天氣》的立意變得非常明確——唯有群體的融合與對等,以及權利與權益的公平公正,才能使不同立場的人走到一起,把“壞天氣”變成“好天氣”。
蘇童手繪的咸水塘地圖
《好天氣》的結構貌似隨意實則嚴謹。蘇童在寫作上的這種布置帶有他一向的慣性,也有掙脫俗套的努力。小說有直接凌厲的一面,也有細膩繁復的一面,這很蘇童。和以前許多作品一樣,蘇童以少年身份介入故事,更多的感受與觀察成為這部長篇小說情節與細節之間的填縫劑。在書中,蘇童既是親歷的旁觀者,也是冷靜、理性甚至不乏學術化的評論者,他不時以當下的身份,用研究、報道、調查等形式,強行介入到小說敘事中。這意味著《好天氣》有兩個作者,一是少年蘇童,一是中老年蘇童,前者負責將感性記憶復刻于紙張之上,后者負責以俯視姿態進行詮釋、解讀——不帶感慨,勝卻感慨。
《好天氣》的文筆與寫法,在先鋒派小說流行的年代,或許不是最具個性的,但在當下的寫作、出版、閱讀潮流中顯得別具一格。首先,蘇童對曾經的鄉村生活的守舊一面進行了原樣敘述,不批判也不美化;其次,對人性的深邃、欲望的復雜給出了不厭其煩的呈現;再者,把人物放置于由環境、觀念、生存、文化等構成的時代氣候當中,把“那時的雨”引到“當下的天空”,帶領讀者再次進入歷史。從而,作者、故事、讀者三者之間擁有了精神上的共振和互動。
作為高產且近年活躍于文化類綜藝節目中的作家,蘇童《好天氣》的出版頗受關注。讀不讀得懂這部小說、這部小說在蘇童作品系列中的位置、好的長篇小說該是什么樣子、文壇中堅力量如何影響閱讀潮流等,都會因其而成為新一輪討論話題。網絡閱讀的碎片化以及對閱讀快感的追求,會使《好天氣》這樣的作品面臨耐心的考驗,但這恰好也是嚴肅文學的存在意義。蘇童這一代的作家,需要在寫作傳統與閱讀巨變的鴻溝下,給出更具分量也更有兼容性的先鋒力作。
原標題:《蘇童長篇新作《好天氣》:把“那時的雨”引到“當下的天空”》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黃瑋
來源:作者:韓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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