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4月12日，北京八寶山哀樂低回。程潛的遺體靜臥花叢中，妻子郭翼青凝視挽聯(lián)上“愛國將領”四字，卻覺滿心迷茫。

當周恩來步入靈堂時，她突然上前一步，聲音發(fā)顫：“總理，程潛究竟算什么人？”——這一問，其實是對程潛歷史身份的疑惑，叩響了一個國民黨元老跨越三個時代的沉浮人生。

一、從晚清秀才到孫中山“血性男兒”

1882年，程潛生于湖南醴陵耕讀之家。16歲中秀才的他本可走科舉仕途，卻在1900年目睹八國聯(lián)軍侵華后撕碎儒衫，以第一名考入湖南武備學堂。留學日本期間，他在東京同盟會宣誓現(xiàn)場緊握孫中山雙手：“愿隨先生救中國！”

武昌起義炮響，程潛冒死穿越戰(zhàn)線抵漢陽，協(xié)助黃興指揮龜山炮兵血戰(zhàn)北洋軍。1916年袁世凱稱帝，他變賣家產(chǎn)組建護國湘軍，親率敢死隊沖鋒，被彈片削去左臂一塊皮肉仍高呼前進。孫中山聞訊慨嘆：“頌云是血性男兒，可共患難！”

最驚險一幕在1922年廣州上演。陳炯明叛軍炮轟總統(tǒng)府，程潛持雙槍護衛(wèi)孫中山突圍，子彈擦耳飛過仍死守永豐艦艙門。脫險后孫中山將全軍托付于他，程潛三晝夜未眠整軍反攻，最終收復廣州。

二、蔣介石的“工具人”與毛澤東的“老上司”

北伐南京之役成為程潛命運拐點。1927年3月，他違抗蔣介石“暫停進軍”命令，率第六軍率先攻入南京。慶功宴未畢，蔣介石竟密令桂系將其扣押。被囚漢口時，衛(wèi)兵見他以指蘸血在墻上反復書寫：“革命何罪？”

此后二十年，程潛成了蔣介石“用時拉攏，用完拋棄”的棋子。1938年任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時，他親赴開封督戰(zhàn)，傷口化膿仍拄拐指揮蘭封會戰(zhàn)。但抗戰(zhàn)勝利次日，蔣介石就削其兵權，派往武漢當光桿行營主任。

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特意拜訪這位“老上司”——1911年程潛任湖南軍事廳長時，毛澤東正是他麾下列兵。窯洞油燈下，毛澤東直言：“頌公該競選副總統(tǒng)，選上可造福百姓，選不上就回湖南搞和平運動！”這句點撥如驚雷貫耳。

三、湖南起義：與白崇禧的生死博弈

1948年程潛主政湖南，白崇禧的桂系部隊卻如毒蛇盤踞周邊。當程潛秘密編練五個師預備起義時，白崇禧突襲長沙，繳械其嫡系314師。軍官被遣散那夜，程潛砸碎茶杯：“蔣白皆虎狼！”

生死關頭，毛澤東派人送來親筆密信：“先生可權宜處置一切。”程潛當即簽署《起義備忘錄》，卻遭白崇禧武力脅迫移駐邵陽。7月27日深夜，他化裝成郎中，乘漁船沿邵水潛回長沙，在省府地下室簽發(fā)起義通電。簽字時手抖不止，墨跡染透三張紙。

1949年9月北平前門火車站，毛澤東率百人親迎。程潛見人群中有當年永豐艦衛(wèi)兵、北伐舊部，甚至湖南新軍老兵，頓時老淚縱橫。宴席上毛澤東舉杯：“頌公走光明路，湖南三千萬人免于戰(zhàn)火，功在千秋！”

四、中南海劃船人與未落定的“成分”

新中國成立后，程潛每次進京，毛澤東必迎至新華門。1952年秋泛舟中南海，毛澤東持槳劃船，程潛不安：“豈敢讓主席為劃船夫？”毛澤東大笑：“您是老上司，學生為老師服務應當！”浪花濺濕衣襟，程潛望著水紋喃喃：“與蔣共事廿年，不及潤之待我十日。”

1963年毛澤東七十大壽，僅邀四位湖南老人。程潛攜幼女赴宴，見席上有他最愛吃的豆豉辣椒。毛澤東指著紅椒笑言：“湖南人革命，靠的就是這把火辣性子！”

1968年4月5日程潛病逝，特殊時期追悼會規(guī)格成謎。當周恩來深夜踏入程家，郭翼青終于問出壓抑已久的問題。周恩來環(huán)視滿屋民主人士，朗聲道：“頌公當然是革命干部！他護孫中山、抗日寇、獻湖南，后半生為建設新中國鞠躬盡瘁，你們是革命家庭！”話音未落，滿屋哽咽。

今日重讀程潛遺照，中山裝左襟別著三枚勛章：北伐革命勛章已銹跡斑斑，抗日勝利勛章彈痕猶在，解放紀念勛章卻光亮如新——恰似他穿越三個時代的生命軌跡。當博物館講解員指著他與毛澤東的劃船合影說“這是統(tǒng)戰(zhàn)典范”時，或許更該補上一句：此間肝膽，豈止統(tǒng)戰(zhàn)？

【參考資料】

《程潛傳》（湖南人民出版社）《毛澤東年譜1949-1976》（中央文獻出版社）《湖南和平解放紀實》（中共黨史出版社）《孫中山與追隨者們》（中國文史出版社）《周恩來在追悼程潛儀式上的講話》（1968年4月13日檔案）《程潛日記（未刊稿）》湖南省檔案館藏《國民黨起義將領口述史》全國政協(xié)文史委編《第一戰(zhàn)區(qū)抗戰(zhàn)實錄》河南地方志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