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于潛山皖水
作者陳鵬
訪曹雪芹故居
陳鵬
一場小雨,潤透京華,鶯飛草長,萬木蔥蘢。
端午過后的一天上午,出磁器口地鐵站五六十米,在一處水泥叢林包裹著的青磚灰瓦間,有一座三進老四合院,靜靜矗立在廣渠門內大街磁器口東北角,門前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而院內的一磚一瓦,卻仿佛一下穿越了兩三百年時光,這個過去叫做十七間半房的地方,就是文學巨匠曹雪芹跌宕起伏的人生起點,也是《紅樓夢》這樣一部曠世經典最初的現實生活源泉。
一
故事還要從《紅樓夢》誕生以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這位康熙名臣說起。曹寅的母親是康熙的奶娘,他十幾歲入宮為皇帝侍衛,與同僚納蘭性德少年相熟。1690年拔擢蘇州織造,兩年后移任江寧織造,李煦接任蘇州織造,同為宮廷采辦供應等。之后二十余年,其在京城出入宮庭,在江南監視兩淮官場,交好文人墨客。而以曹寅為代表的曹氏家族,他們沿著運河水路宦游遷徙,從江南到北京,突破地理藩籬,連結宮廷與民間,紅樓一夢中的許多風俗、風物和風土人情,都能從這里找出影子。
史載康熙皇帝六下江南,曹雪芹祖父曹寅四次在南京接駕,《紅樓夢》中元春省親的情節就是從曹寅接駕之事化出。小說中第十六回作者借趙嬤嬤之口說:"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呦呦,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也透露出《紅樓夢》故事與曹家的關系。接駕雖然給曹家帶來了繁華興盛,但也從此埋下了禍根,這就是因接駕而導致的虧空。康熙皇帝極為關心虧空事宜,曾一再叮囑曹家要小心,小心,小心。
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727年),雍正著行文江南總督范時繹,將曹頫家中財物,固封看守,并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家人之財產,亦著固封看守,俟新任織造官員綏赫德到彼之后辦理。但又網開一面,令少留房屋給曹家老小,令其回京生活。這就是曹家繁華落盡、跌入凡塵的大致原委與經過。
二
故居院子不大,陳列著曹家的家史脈絡,有一扇寫著 “端方正直” 四個字的屏門,墨跡雖經歲月風雨侵蝕,字跡仍然清晰可見。這是曹家世代相傳的家訓,這四個字不僅多次出現在《紅樓夢》里,更成為連接兩個時空的見證——從1982年歷史檔案的驚人發現,到1999年城市發展中的無奈拆除,再到2019年復建工程的啟動,這座承載著滿清文化記憶的小小院落,經歷了多少滄桑沉浮。
1982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研究館員張書才在浩如煙海的清史檔案中,發現了一份改變紅學研究走向的珍貴史料——雍正七年(1729年)的《刑部移會》。這份已經泛黃的官方文檔中明確記載:“江寧織造隋赫德曾將抄沒曹家的京城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間半、家仆三對,給予曹寅之妻孀婦度命?!?/p>
這一歷史發現猶如投入紅學界的巨石,一石激起千層浪。張書才又對照乾隆時期的《京城全圖》,在密密麻麻的街巷標記中仔細搜尋。令人振奮的是,在蒜市口區域,僅有一處院落明確標注為“十七間半房”——即后來的廣渠門內大街207號院。
當張書才踏入207號院實地考察時,更驚人的證據出現了。在斑駁的墻壁間,他發現了尚存的 “端方正直”四扇屏門,而這四個字恰恰在《紅樓夢》秦可卿臨終托夢一章中出現過,這是曹氏家族代代相傳的家訓。這是國內唯一有清代檔案可據、有《京城全圖》可證、有遺跡遺物可尋的曹雪芹故居遺址。
清雍正六年(1728年),曹家被抄后,少年曹雪芹隨祖母、母親等親眷,從江南織造府的錦衣玉食中跌落塵世,千里迢迢回到北京城,棲身于這處僅有“十七間半”的院落,開始了家道中落人生巨變的北地歲月。
三
故居小院里栽了2棵海棠,墻角種了斑竹,幽靜而典雅。
三進四合院占地790平方米的空間里,440平方米的建筑嚴格按清末形制復建,青磚灰瓦,仿佛能聽到少年曹雪芹的腳步聲。
據清史記載,清朝時的蒜市口一帶,是個約200米長的小型農貿市場,蒜市口地處南城,多為木匠、棚匠、泥瓦匠、補鍋匠、車夫、轎夫、送煤工、送水工和民間藝人居住。在這里,南城的生活圖景為曹雪芹后來創作《紅樓夢》提供了生動且豐富的素材。
這里既有小攤小販的吆喝聲,也有附近廟宇傳來的誦經聲,三教九流匯聚于此。
正是這繁雜獨特的京城市井環境,為曹雪芹早年觀察世相百態提供了絕佳窗口。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張慶善說:“曹雪芹在如此復雜的環境中生活,與各色人物打交道,這些經歷都成為他后來創作《紅樓夢》不可多得的素材?!?/p>
《紅樓夢》中提到的臥佛寺,就是曹雪芹寄居過的崇文門外東花市臥佛寺;第三十二回中的興隆街,是北京最長的一條胡同,從崇文門外大街延伸到前門大街;還有鼓樓西大街、花枝巷等,都能在廣渠門附近找到生活原型。
最引人注目的是《紅樓夢》中“鐵檻寺停靈”的情節。張書才考證其素材很可能來源于蒜市口西邊三里河的鐵山寺——明清時期官宦人家的停靈之地。當曹雪芹穿過熙攘的蒜市,駐足于肅穆的寺廟,興與衰,生與死的強烈對比,成為他筆下最深刻的世間寓言。
四
從故居珍藏的史料中得知,1991年,張書才在《紅樓夢學刊》首次發表研究成果,引發社會廣泛關注。然而僅僅8年后,這座珍貴的文化遺址就面臨生死存亡。
1999年,北京兩廣大街擴建工程啟動。207號院正好位于道路規劃紅線之內,一場保護與發展的激烈爭論在會議室上演。張書才與眾多紅學家據理力爭,但現實困境擺在眼前:保留院落,道路需繞大彎形成兩個岔路口,嚴重影響交通。
拆除遺址已經成為事實,這是一次無可奈何的選擇和難以彌補的遺憾。最終各方達成妥協:為道路建設讓行,但承諾待兩廣大街建成后,在附近按原貌復建故居并開辟為紀念館。
拆除過程中,一個意外發現讓學者們悲喜交加。當工人挖開207號院的老地基時,最底層部分清晰顯現出明末清初的建造痕跡,二進院的格局與乾隆京城全圖完全一致。這里是曹氏故居就更加確定無疑了。
住在附近的老人還清晰記得童年時的207號院:坐北朝南,五級臺階上的黑漆大門已經斑駁,門框上有兩個門當,門前一對箱型門墩。進大門左手邊就是“端方正直”的四扇屏門。
院里那棵老槐樹枝繁葉茂,夏天鄰居們聚在樹下喝茶聊天。我們這些孩子常溜進院子偷喝自來水,常被大爺大媽們吼著跑開。這些鮮活的記憶,成為日后復建故居的情感動力。
五
曹雪芹故居拆除后,復建承諾遲遲未能兌現。2006年,時任民盟崇文區工委主委王金鐘退休前,將復建曹雪芹故居的使命鄭重托付給時任崇文區政協委員的宋慰祖:“這事就拜托你了!”
一句囑托,十二載堅守。從崇文區政協委員到北京市人大代表,再到北京市政協委員,宋慰祖每年都在北京兩會上為故居復建奔走呼吁,累計提交相關提案40多件。
最初選址在原址北40米處,但2003年方案通過后,發現那里是地鐵5號線排氣口,調整到東移100米,又因地塊交易問題拖延數年。
2019年1月23日,隨著第一鍬沙土鏟起,停工20年的復建工程終于啟動。建筑工藝和原材料嚴格采用清末形制,盡可能使用當年拆除時保留的老物件。院落整體向東北方向微調,但每一塊磚瓦都訴說著對歷史的尊重。
2022年7月29日,由紅學泰斗馮其庸親筆題寫館名的“曹雪芹故居紀念館”,正式對外免費開放。
六
2024年5月8日,北京文物保護協會、北京設計學會等機構聯合為7處“曹雪芹在京遺跡” 正式掛牌:分別是,崇文門外蒜市口十七間半(今曹雪芹故居紀念館),石駙馬大街克勤郡王府(今北京實驗二?。?,輔國公府(今魯迅中學),西單牌坊北右翼宗學(今蒙藏學校),朝陽半壁店村水南莊,通州張家灣古鎮,西山正白旗(今曹雪芹紀念館)。
散落的遺跡串成文物游徑,讓訪客踏著曹雪芹后來漂泊生活的足跡,感受人生際遇的悲歡對文學創作的深刻影響。
曹雪芹大半生在北京度過,最后在此凄苦離世。今天我們讀紅樓,也許能讀出千百種滋味,正如作者在這部宏篇巨著開篇中的刻骨感懷: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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