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開盒”困住的人生 資料圖

近日，中央網信辦對外公布對“開盒”亂象的進一步部署整治，從阻斷“開盒”信息傳播、完善預警機制、加大懲治力度、優化保護措施等方面明確工作要求，以零容忍態度堅決打擊“開盒”亂象。

據央視新聞，“開盒”是一種新式網絡暴力違法犯罪行為。不法分子通過非法手段進行網絡搜索、挖掘，搜集個人隱私信息，包括姓名、個人照片、身份證號、家庭住址、手機號碼、社交賬號等，將這些內容在網絡公開發布。

被“開盒”人往往會遭遇網民的侮辱謾罵、造謠詆毀，甚至在現實生活中也會遭到騷擾，如被陌生人電話、短信輪番“轟炸”。

記者聯系到多名被直接或間接“開盒”的受害者，其中刺猬（化名）形容，“他們（網暴者）像永恒的不死神，逼迫著你像西西弗斯一樣推石頭，拿帶著刺的藤條用力抽打你，每當你看到希望的時候，石頭就又滾落下來，因為網暴是無止境的。”

專注網絡維權方向的陳偉杰律師向記者表示，他代理的大部分關于涉嫌“網暴”侵權案件中，被告的平均年齡在20歲上下浮動。

長達818天的網絡暴力，“沒人能理解我遭受的痛苦”

跟對方發生爭執后的第一晚，17歲的刺猬接到了陌生人打來的電話，一連5個不同的號碼，都是不等他開口說話，謾罵和人身攻擊就襲來，對方的聲音有比他更加稚嫩的，也有更加成熟的，在發現與對方理論行不通后，刺猬也用謾罵進行了回擊。

本來這天晚上還會有更多的電話打來，直到他父親把手機拿了過去，回撥電話告訴對方不要再打電話來了，父親拿著手機在門外還跟對方說了什么，刺猬并沒有聽到，等到手機歸還，打來的電話數得以停在“5”。

刺猬詫異自己的電話怎么會被陌生人獲取，他本以為這只是一個小插曲，沒有理會，后來他才知道，這僅僅是他被開盒和長達兩年網暴的開始。

起因是刺猬在游戲群里策劃舉辦了一場需要交入場費的比賽，有人質疑他憑此獲利。

他舉辦的比賽名為“刺猬杯”，參與者每個人需交5元，前50名的勝出者都有獎金。如果參賽者達到500人，按照設想，刺猬不只能憑借這個比賽提高自己在游戲圈內的知名度，還能賺點辛苦費。而最后的參賽人數只有100多人，報名費不足以支撐獎金的發放，不得已，刺猬只能把壓歲錢拿了出來，用作獎金。

“但我還是很開心比賽能辦下來”，沉浸在喜悅的第一個晚上，刺猬長期混跡的各大游戲群里，有人開始質疑他舉辦比賽獲利，覺得他違反了游戲圈里大家默認的規則，開始對他進行開盒和網暴攻擊。他看到，自己的電話和自己在社交賬號發布過的信息被整合，伴隨著謾罵流傳在游戲群內。

其中一名辱罵者。圖/受訪者提供。

公開的謾罵與被公開的個人信息，引來了更多的謾罵，更有人惡意剪輯他的社交賬號內容做成視頻，發布在抖音和b站平臺，進行抹黑和辱罵。刺猬的父母勸他，不再與這些人和這個圈子繼續接觸，“他們都是些素質很低下的人，所以你跟他們玩，必然會遭到一些反噬。”

但刺猬認為自己對于這個游戲難以割舍，這款手機游戲他從小學就開始玩，初一因病休學時，也是這款游戲陪他度過，后來隨著技術的進步，刺猬還開啟了游戲直播，收獲了1000多名粉絲。

刺猬稱，他從小就很喜歡刺猬這種動物，“我覺得刺猬像抑郁癥的一個代名詞，和我比較像，因為它渾身都有刺，內心又很柔軟”，他患有情緒障礙，需長期吃藥。持續的網絡追討，讓他覺得每天都擔驚受怕，后來的記憶中，許多本應該是開心、喜悅的午后，被這些謾罵改變成了哭泣，許多本應該入夢的夜晚，被失眠所占據。情緒障礙的治療也因此受到波動，藥量增加，治愈療程拉長。

刺猬回憶，一次他陪家人一起去看望外婆，在預想中，這本應是一次愉快的見面，但謾罵的信息又從手機中傳來，他看到外婆便抱著她哭泣，外婆安慰他，不用理會這些人，但刺猬覺得，外婆跟父母一樣，并不能理解他遭受的痛苦。

在被持續網暴兩年后，刺猬在社交媒體寫了一篇帖子：長達818天的網絡暴力，我撐下來了。

刺猬曾有去起訴那些網暴他的人的想法，但覺得這太耗費精力與時間，最后都放棄了。

他找到的方法是忍痛割愛，退出了這個圈子，QQ只用作接受英語作業，游戲也不怎么玩了，這份妥協后來又引發了新一輪的嘲諷，但刺猬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做到不予理會了，他認為自己變得更加堅強，只是這份成長是弊大于利的。

遭誣陷導致被“開盒”，父親覺得連累了整個家

小允（化名）非常理解起訴帶來的時間與精力損耗，但她和家人還是打算起訴那個引發網暴與“開盒”的人，因為這場網暴不僅對她們一家人心靈上造成了傷害，還差點導致父母謀生的飯碗被砸。

小允父母的工作是在市場擺攤賣水果。4月14日，一位婦女從她父母的水果攤買了4個芭樂共4元。回到家切開發現，其中一個芭樂是壞的，她把其它3個好的芭樂也切開，拿回水果攤上退款。

“我父親不理解她為什么把好的芭樂也切開了，一開始只同意退一個的款”，小允稱，后來父親在對方的強烈要求下，也同意退全款，對方在整個過程中用手機錄下了視頻，發在了抖音上，她只截取了其中一段，并配上文字“全部賣爛果給我，喊他退錢也不退”，視頻的后半段，這名婦女走遠把鏡頭對著父親攤位后面的路牌，說“就是這個位置。”

視頻引發了300多條評論，許多都是指責和謾罵，有人留言要去這家“無良”攤販鬧事，更有人進一步貼出父親的個人信息，隨后這個視頻還被傳到當地水果攤販們的群中，引發了同行與當地顧客的指責與議論。有顧客經過父親的水果攤，撂下一句“你的水果全是爛的，我不敢跟你買”，就揚長而去。

小允保留的視頻證據，原視頻無打碼。圖/受訪者社交賬號。

小允父母的收入開始受到影響，收益從每日的100多元減少到了50多元，這份收入除了用于家庭日常支出外，還負擔了上大學的小允和弟弟的學雜費。

對方的視頻在小允的母親報警幾天后被刪除，警方打電話要求對方道歉并澄清，但對方以工作為由，一直拒絕到派出所來，表示會在評論區澄清。但這一句輕描淡寫的澄清，被淹沒在了指責聲中。幾天后對方更是將視頻刪除，拒絕溝通，并將小允的賬號拉黑。

小允從大學放假回家時，看到平時開朗的父親因為此事變得郁郁寡歡，也不再跟她開那些幼稚的玩笑，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他覺得自己連累到了整個家，覺得對不起我們，挺內疚的”，父親還擔心地詢問小允，在學校有沒有被人知道她是他的女兒而說閑話。

在家停留的幾天，小允和她母親都下意識地不去談論此事，不約而同地打算避開父親，兩人著手去起訴對方。父親的觀點是忍忍就算了，但小允與母親不認同，小允覺得，一生忠厚的父親不該承受這種無妄之災。

下定去起訴的決心并不容易，直到事發十幾天后，謾罵聲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在人們心中留下了“這個攤販賣爛水果”的成見，小允的母親這才撥通了律師的電話，她最大的顧慮是要花幾千元的律師費。

目前，小允的母親請律師提交訴訟后，法院表示已經立案，小允的訴求是，對方發視頻澄清并真誠地道歉，消除對父母的影響，至于賠償，“希望律師費能賠償一部分，不賠就算了。”

專注網絡維權律師：網暴“開盒”人群呈現年輕化

上海匯業（浙江自貿區）律師事務所陳偉杰律師專注網絡維權領域。2022年在他剛開設個人賬號普法時，平均每天會收到四五十條關于咨詢網暴維權的私信。

他分析，“開盒”這種新式網絡暴力違法犯罪行為的認定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對于個人隱私信息的獲取途徑是否合法，二是使用信息的目的是否違法。除了通過非法手段進行網絡搜索、挖掘，搜集個人隱私信息外，通過網絡檢索去搜集整合對方公開的信息，并以不良目的進行公開，引發侮辱謾罵、造謠詆毀，也屬于違法行為。

陳偉杰舉例，他曾代理一起同時侵犯名譽權和隱私權案件中，法院在對被告發布的涉嫌侵犯隱私權內容進行分析認定，雖然被告公開的信息全部能夠通過網絡公開檢索獲取，并未采用非法手段取得。但被告搜集到的信息在使用時，存在進行網暴或者其他非法目的，最終法院判定為違法行為。

近日，中央網信辦專門印發通知，從阻斷“開盒”信息傳播、完善預警機制、加大懲治力度、優化保護措施、加強宣傳引導等多個維度明確工作要求，督促各地網信部門、各網站平臺進一步強化“開盒”問題整治工作。同時，召開專題部署會議，要求微博、騰訊、抖音、快手、百度、小紅書、知乎、嗶哩嗶哩、豆瓣等多家重點網站平臺，對照通知抓好各項任務落實，切實履行主體責任，以“零容忍”態度堅決打擊“開盒”亂象。

中央網信辦有關負責同志表示，“開盒”問題直接關系人民群眾切身利益，近段時間以來，網信部門結合職責，深入開展整治工作，全面清理各類涉“開盒”違法違規信息，從嚴處置傳播相關內容的賬號和群組，依法按程序處罰3家大型網站平臺，組織重點網站平臺定期發布治理公告，公布典型案例，并向公安機關通報違法犯罪線索。

“從我代理的案件來看，很多網暴開盒的施害方都涉及未成年人。”陳偉杰表示，在此類案件中，他遇到的年紀最小的被告是16歲，大部分被告的年齡在20歲上下。未成年人在接收繁雜的網絡信息時，不一定能接受和理解“開盒”網暴的后果，許多人得知被起訴時，會表現得非常驚訝，他們首次面對法律訴訟，往往因心理承受不住而懊悔哭泣。

而同時，因為其未成年的身份，法院在處理的時候也較其他案件更為謹慎。例如，法院在裁判的過程中更為強調對訴訟進程的保密，對訴訟結果的保密，甚至在未成年人履行判決后仍需考慮是否會造成對被告未成年人形成新的網絡暴力的情形。

陳偉杰經常受邀去學校普法，以前他會著重去講民法典，包括未成年人保護等法律主題，但面對以上層出不窮的網絡暴力行為，以及網絡暴力行為實施者呈現低齡化的情形，他發現，通過案例去科普網絡侵權的后果，往往更能去改變學生的思想。

而對于網絡侵權的維權成本，陳偉杰認為主要包含時間和經濟成本。

以小紅書為例，一般會通過起訴平臺進行個人信息的披露，這個過程大概是一到兩個月的時間，最終能得到對方注冊賬號的手機號。再需要跟法院通過向運營商協查的方式，拿到手機號的實名信息，又需要耗時若干月。這時才開始進行正式對侵權人的起訴，相當于一個案件要做好半年左右時間成本的心理準備。

而經濟成本主要在于聘請律師和用于信息公證的費用。如名譽權被侵犯過程中，對當事人造成經濟損失，法院往往并不支持間接經濟損失的賠償。

中央網信辦嚴打“開盒”亂象

在中央網信辦專門印發通知中，中央網信辦有關負責同志強調，利用“開盒”等方式非法獲取并公開他人個人信息，涉嫌違法犯罪，性質極為惡劣。

下一步，中央網信辦將繼續堅持高強度打擊和高力度保護并重，著力做好“開盒”問題整治工作。一是全力阻斷傳播渠道。督促網站平臺深入清理各類違法發布個人信息，誘導網民跟進泄露隱私，借機進行攻擊謾罵、嘲諷貶低的內容，清理教授、買賣或者提供“開盒”方法、教程和服務等信息內容，對于組織煽動“開盒”、提供“開盒”服務等賬號、群組，一律予以關閉或者解散。二是升級完善保護措施。指導網站平臺在前期治理網絡暴力的基礎上，進一步升級完善防護措施，加大“開盒”風險提示力度，設置涉“開盒”舉報快速入口，及時核實網民投訴舉報，最大限度幫助網民防范和處置“開盒”問題風險。三是加大打擊懲治力度。結合個人信息保護系列專項行動，深入治理違法違規收集使用個人信息等問題，會同有關部門嚴厲打擊泄露、盜取、販賣個人信息，以及利用個人信息開展違法犯罪活動等行為。此外，也希望廣大網民提高防“開盒”意識，強化個人信息保護，自覺抵制相關行為，共同營造清朗有序的網絡空間。

5月27日，抖音公布《抖音社區熱點信息和賬號治理規則（試行）》，對社區內爭議熱點信息傳播、熱點當事人賬號及熱點事件中出現的違規賬號和內容提出治理方案。

抖音表示，在有關部門的指導下，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關于加強“自媒體”管理的通知》等法律法規和政策要求，以及《抖音用戶服務協議》《抖音社區自律公約》等相關平臺規則，制定《抖音社區熱點信息和賬號治理規則（試行）》。《規則》將針對爭議熱點事件信息傳播、熱點當事人賬號及熱點事件中出現的違規賬號和內容提出治理方案。部分重點措施包括：

對社區熱點信息建立識別、研判、分類，以及標記和追蹤機制。將事件新聞要素不齊全、信息來源標注不完善、無權威信源報道等熱點內容納入“存疑”熱點持續追蹤。將存在傳播偏激對立情緒、侵犯當事人權利、可能誘發“網暴”“開盒”等事件信息納入“爭議”熱點研判處置。

原標題：《被“開盒”困住的人生：17歲少年經歷818天網暴，水果攤販遭誣陷后內疚連累家人》

欄目主編：秦紅 文字編輯：韋嘉維 題圖來源：上觀題圖

來源：作者：九派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