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6月4日一早，經韓國中央選舉委員會正式確認，進步陣營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李在明，在6月3日的特別總統選舉中，以“歷史性優勢”戰勝保守陣營國民力量黨候選人金文洙，成為第21屆韓國總統。李在明表示，自己將“竭盡全力完成國民賦予的重任和使命”。

這是韓國本世紀以來最沒有懸念的總統選舉。3年前，李在明在上次總統選舉中以不到1%的微弱劣勢輸給尹錫悅。此后，在兩人的持續斗法中，尹錫悅陷入支持率的長期低迷，拖累國民力量黨在地方選舉和國會選舉中一敗再敗。2024年12月3日，尹錫悅孤注一擲，上演戒嚴鬧劇，失敗后被彈劾，韓國隨即迎來“臨時特別選舉”。

“本次大選是在尹錫悅的非法戒嚴事件后突然舉行的，除李在明之外的其他候選人在政策和戰略方面沒有做好準備。”李在明競選團隊成員、共同民主黨東北亞和平合作委員會副委員長權起植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溫和選民站在李在明一邊、保守陣營未能和被彈劾的尹錫悅切割，都注定了本次選舉的結局。

其間，雖然民調顯示一些保守選民在最后階段“回歸”“尹錫悅一伙”的候選人金文洙，但實際投票率顯示，最“挺李”的光州投票率83.9%，居全國之冠；而最“挺尹”的釜山及嶺南地方各道，投票率在78%徘徊，低于全國均值。這意味著，很多對政局感到失望的保守選民，早早就選擇放棄。

最終，李在明贏下49.42%的選票。雖然未能超越2012年樸槿惠創下的“票數過半”紀錄，但和2022年尹錫悅、李在明最終僅相差25萬票相比，這一次，李在明得票率比金文洙高出8%，二者相差289萬票，李在明的得票幾乎是金文洙和“第三候選人”李俊錫的總和。

從地區選票分布看，李在明于所有道市的得票率均比三年前明顯增長。他幾乎復制了文在寅在2017年讓韓國全國“翻藍”的戰績。在唯一依然“飄紅”的保守陣營鐵票倉嶺南五道市，李在明也全部刷新進步陣營候選人得票率的歷史紀錄，可謂空前勝利。

然而，一些分析指出，李在明的“完勝”，疊加進步陣營在國會的絕對多數優勢，意味著韓國可能迎來了一位空前強勢的總統。而且，由于本次選舉為特別選舉，當選者沒有過渡期，李在明立刻從代總統李周浩手中接管權力，他的任期從4日上午6時21分正式開始。

這是否意味著，李在明會以極其強勢的方式開啟自己的總統生涯？對此，權起植表示，李在明仍然秉承“加法政治”的理念，他在競選期間提出“中道保守”，就意味著會用盡可能務實的方式推進改革，避免加劇社會撕裂。在外交政策上，新政府也會加強與在野黨磋商，“盡可能追求獲得大多數國民支持的外交。”

權起植曾任韓國前總統金大中的秘書、青瓦臺國政運營室局長，盧武鉉的總統競選辦公室副室長。2022年和2025年兩次總統選舉，權起植均受邀參加李在明團隊的工作。本次選舉期間，權起植擔任李在明中央選舉對策本部東北亞和平合作委員會咨問團長等多個職務。

6月3日，權起植就李在明勝選的原因、執政理念及新政府對外政策思路，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他表示，李在明將試圖修復被尹錫悅破壞的韓中關系，帶領韓國在中美之間“求生存”。至于半島問題，李在明有意愿重啟對朝接觸，但朝韓關系“不可能突然好轉。”

6月2日，韓國首爾，競選集會上的李在明支持者 圖/視覺中國

一場“終結尹錫悅”的選舉

《中國新聞周刊》：6月3日，李在明幾乎毫無懸念地贏得了2025年韓國總統選舉。與2022年他和尹錫悅的激烈競爭不同，這一次，選舉結果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僅僅是因為2024年12月3日開始的尹錫悅非法戒嚴、遭到彈劾的政治丑聞嗎？

權起植：首先，我想指出，李在明原本能贏得2022年的總統選舉。但因為當時進步陣營內部出現了李在明和前總理李洛淵之間的內斗，一些進步陣營內的力量不支持甚至系統性詆毀李在明，最終導致李在明以微弱劣勢輸給尹錫悅。不過，“因禍得福”的是，韓國民眾對李在明三年前以0.73%之差落敗深感同情，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他這次的選情。

經歷了失敗后，李在明意識到“內敵”比“外敵”更加可怕，因此他重新團結了進步陣營，招募大量人才參與2024年4月的國會選舉，最終斬獲300個席位中的175個。從共同民主黨分裂出去的“反明”力量，則迅速被邊緣化。可以說，2024年國會選舉的大勝，就注定了李在明2025年總統選舉的勝利。

此外，如你所言，韓國社會仍處于對前總統尹錫悅非法戒嚴的批判氛圍中。簡單將韓國選民劃分為進步、保守陣營是不符合事實的。事實上，韓國選民可以大致分為進步派、溫和派和保守派。其中，溫和派支持哪一方，通常能決定選舉的最終結果。

由于尹錫悅彈劾案背后存在意識形態對抗，韓國政治一度呈現出持續、極端的混亂。即使如此，針對非法戒嚴事件本身，韓國社會還是達成了最大程度的共識。國會順利解除戒嚴、通過對尹錫悅的彈劾案，都是兩黨共同努力的結果，保守陣營的溫和派在關鍵問題上站到了進步陣營一邊，總體民意對比大約為6∶4。

當然，我們看到，保守陣營國民力量黨的總統候選人金文洙依然獲得了約41%的選票。在選舉最后階段，他的支持率也達到35%到40%。這是因為，從尹錫悅彈劾案開始，進步、保守兩大陣營進入了各自緊密團結、互相針鋒相對的階段。進步派緊密團結在李在明一邊，這與2022年的情形形成明顯反差。同樣，堅定的保守派選民也“回歸”到金文洙一邊。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以金文洙為代表的“親尹”力量乃至前總統尹錫悅本人，仍對選舉具有影響力。尹錫悅個人的支持率已降至個位數。而且，在選舉日之前，已經有許多保守派政客將這次失敗歸咎于尹。

我預測，在總統選舉落敗后，國民力量黨將很快在推卸責任的內斗中分裂，“親尹”力量將被孤立，并在明年的地方選舉中遭徹底邊緣化。“反尹”集團將成為保守陣營的主流。未來與進步陣營競爭的，很可能是吳世勛、韓東勛和洪準杓這些人。

話說回來，雖然有很多外部有利因素，但李在明勝選的最重要原因，還是選民對其有效施政的期待。選民相信，他擔任城南市市長和京畿道知事期間展現出的行政能力，能夠拯救韓國于尹錫悅制造的危難之中。而由于本次大選是在尹錫悅的非法戒嚴事件后突然舉行的，除李在明之外的其他候選人在政策和戰略方面沒有做好準備。

6月2日，競選集會上李在明跪地鞠躬感謝支持者 圖/IC

“生存型領導力”與“加法政治”

《中國新聞周刊》：一些分析認為，李在明是強勢的領導者，這有助于他贏得選戰，但過于強勢的性格也可能導致“下一個尹錫悅”的出現。你如何評價李在明的執政風格和個性？

權起植：首先，作為金大中前總統的秘書，我非常感慨的一點是，李在明最尊敬的政治家，就是金大中。這或許是因為他敬佩金大中不向苦難低頭、為社會弱勢群體服務的人生。而且，他和金大中一樣注重務實主義。

對于李在明的領導風格，我認為可以將之概括為“生存型領導力”。李在明在極度貧困中長大，13歲就為了養家糊口而成為童工。工廠就是他的學校，他是在“求生存”的環境里，與社會最弱勢群體一起生活，通過這種艱苦的方式了解世界，并夢想創造一個更美好的社會。

在此背景下，李在明養成了堅強的性格。他在擔任城南市市長和京畿道知事期間展現出的果斷決絕，與成長經歷息息相關。但與此同時，他也有溫暖的一面，懂得體諒他人的痛苦。自擔任城南市市長以來，李在明會隨身攜帶記事本，隨時隨地記下市民的投訴。

在本次總統競選期間，顧問們建議李在明最好避免與選民的直接接觸，因為存在安全風險。但在街頭活動中，李在明幾乎不會拒絕來自民眾的簽名和合影要求。

所以，雖然你提到李在明被認為是強勢的政治人物，但在我看來，他是在面對不公正時強大，面對弱者時卻無比柔軟。可以這么說，他是一位能為弱者和公共利益做出大膽、堅定決定的領導者。

《中國新聞周刊》：為了團結溫和派、保守派選民，李在明在競選期間提出了“中道保守”的概念，遭到一些進步陣營人士的質疑。李在明的“中道保守”是何含義？這是否意味著，為了避免國家分裂、社會撕裂，他將放棄一些進步陣營的傳統政策？他是否還會堅定推進總統制改革、軍隊改革等？

權起植：我將此理解為“加法政治”，與前總統尹錫悅對抗性的“減法政治”相對。李在明的治國哲學涵蓋了理性進步、溫和、“中道保守”這三個方面的理念，傳遞的是民族團結的信息，而不是像極右翼那樣試圖分化輿論、撕裂社會。

至于“中道保守”的具體內容，我認為這對應理性保守派選民關注的重點，即追求經濟增長、社會穩定和國家安全。這些選民認同反對戒嚴政變、推進國政改革的總體理念。李在明強調的是，如果國政改革以務實的方式推進，就能獲得大多數國民的支持。

為了避免軍事政變再次發生，李在明已經承諾修改憲法，并提出了修正案意見，包括總統四年任期制、強化對總統戒嚴權力的限制、限制總統否決權等具體內容。

不過，在國防部改革的問題上，雖然李在明表示考慮選擇具有專業知識的文職國防部長，但由于非法戒嚴后的非正常狀態，一些顧問建議，在新政府執政初期，李在明仍應當選擇一位熟悉業務的前軍官掌管國防部。具體情況還有待觀察。

5月23日，總統候選人李在明（左）、金文洙參加第二場電視辯論 圖/IC

追求獲得多數支持的外交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新政府的外交政策，李在明提出“建立在韓美同盟基礎之上的務實外交，同時穩定管理中韓關系”的立場。作為他的外交政策顧問之一，你如何理解這句話？在中美之間，李在明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權起植：如我剛才所言，李在明政治哲學的特點是務實主義和“生存型領導力”。他的外交理念也是務實的而非意識形態的。

前總統尹錫悅認為，在意識形態對抗中，韓國應當站在美國一邊，這自然就會導向損害韓國實際利益的外交和統一政策。李在明則認為，加強韓美同盟與加強韓中合作可以并存。他認為，中美戰略競爭本質上是雙方為了國家利益的競爭，那么韓國當然也應當出于自己的國家利益，同時深化和美中的關系。

從另一個角度看，在今天的國際關系中，中美戰略競爭是常態，但如今的中美關系并非冷戰時期的美蘇爭霸。美蘇爭霸是一場只有對抗的零和博弈，而在中美關系中，競爭和合作并存。在世界互聯互通到“地球村”時代之際，僅靠集團對抗是無法贏得未來的。所以，韓國必須在中美戰略競爭的夾縫中找到生存之道。

因此，李在明已經明確提出“以國家利益為中心的務實外交”，作為韓國的生存之道。他的理念是“從對話開始，走向深化合作”，因此，他將首先建立務實外交的人才體系。新政府的外交團隊將是“績效導向”的，無論是政客、職業官員還是學者，都會受到對能力、人際網絡和資源的考察，由此形成一支高能力的團隊。

然后，他們不僅將與美國、中國、日本對話，也會與俄羅斯、朝鮮開展對話。對于韓中關系，李在明認為，只要雙方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韓中關系就能在相互尊重與合作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

《中國新聞周刊》：和尹錫悅執政時期外交政策明顯不同的是，李在明提出了“推進朝野外交協商機制”的政綱。這是否會讓黨派之爭干擾新政府的外交決策？

權起植：李在明承諾將推動朝野外交協商機制正規化，初衷是外交應以國家利益為中心，通過朝野對話可以大幅加強外交能力。我們都看到，前總統尹錫悅執政時，因為不與在野黨對話，單方面推行親日、反中的外交政策，損害了韓國的國家利益。朝野外交協商，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重演。

但與此同時，外交是政府主導的事務，與在野黨磋商，并不意味著改變李在明政府的外交政策方向。你可以將這種磋商理解為，韓國新政府將盡可能追求獲得大多數國民支持的外交。

《中國新聞周刊》：李在明多次強調會繼續加強韓國和日本的合作。過去幾年，在韓日歷史遺留問題，特別是勞工賠償問題的處理上，尹錫悅政府推翻了文在寅政府的政策，甚至做出“代替日本進行賠償”的決策。李在明會如何處理韓日歷史遺留問題？他是否會推翻尹錫悅政府已經做出的有關決定？

權起植：李在明認為，與日本的合作特別是經濟合作，非常重要。但他不會像尹錫悅前總統那樣，對歷史視而不見，甚至采取受日本左右的對日政策。我相信，你會看到，在歷史問題上，新政府會自豪地捍衛國家利益和尊嚴，但在經濟、文化等領域，也會積極推動韓日合作。總體而言，韓日關系中的敏感問題，會通過對話來解決。

《中國新聞周刊》：有分析認為，李在明不像文在寅那樣對朝鮮具有強烈的個人感情，所以李在明政府的對朝政策只會聚焦于推動南北對話和局勢緩和，但不會有更大的動作。你是否認同這種看法？對于新政府的對朝政策，外界可以作何期待？

權起植：首先，在對朝問題上，尹錫悅的完全對抗政策是一個特例。推動朝韓對話，是絕大多數韓國總統都追求的目標。樸正熙前總統不也推動達成了《7·4南北共同聲明》嗎？（注：1972年7月4日，朝韓政府發表《北南聯合聲明》，強調推進和平統一。）李在明總統當然不會是例外。

但是，朝韓關系在尹錫悅政府時期跌至歷史最低點，不可能突然好轉。而且，我們認為朝鮮目前重點推進朝俄關系，且朝美對話尚未舉行。在此背景下，新政府的統一政策有必要控制速度。現階段，新政府可能致力于努力與朝鮮恢復對話接觸，并采取措施逐步恢復互信。

作者：曹然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