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9日，山西省臨汾市，襄汾縣城區生態景色。

山西臨汾治理空氣污染的決心，杜建軍是從“活兒變少”了開始感受到的。

這位山西省臨汾市襄汾縣融海物流運輸有限公司負責人敏銳地發現，2021年襄汾縣加大焦化廠關停力度之后，他們焦炭運輸企業“基本都不在本地拉活兒了”。

作為汾渭平原上的大氣污染防治重點城市，山西臨汾受產業結構和地形的雙重影響，PM2.5等空氣污染指標一度排在全國“倒十”。鋼鐵、焦化等涉煤行業貢獻了本地主要的PM2.5排放，減排首當其沖。

最新的消息是，2025年3月，臨汾在山西省率先印發《臨汾市細顆粒物（PM2.5）三年達標攻堅方案（2025—2027年）》（下稱《攻堅方案》）。《攻堅方案》提出的51項重點任務指向這樣一個目標：到2027年，PM2.5年均濃度力爭達到35微克/立方米以下。

不到三年的時間里，要達到這一目標，山西臨汾能否夠得到？

資源型城市的達標努力

對山西臨汾而言，達標的任務并不簡單。

和許多重工業、資源密集型城市一樣，山西臨汾空氣質量改善之路一路走來，并不容易。治理空氣污染的第一步，是摸清家底。

2019年，根據生態環境部和國家大氣污染防治攻關聯合中心要求，山西省臨汾市委托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組建的專家團隊對其空氣污染進行源解析，希望找到空氣污染源頭，對癥下藥。

研究發現，山西臨汾PM2.5排放貢獻得最多的是鋼鐵，其次是焦化，均為涉煤行業。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者在2020年發表的文章給出了具體數據，山西省臨汾市焦化和鋼鐵行業排放PM2.5約6916.9噸，占總排放量超1/4，達到26.2%。

2017-2022年6年間，山西臨汾在鋼鐵，電力以及焦化行業下了硬功夫，打出了超低排放改造、落后產能淘汰、能源結構調整的組合拳：煤炭先進產能占比提升至84%，焦化先進產能占比提升至59.59%，鋼鐵先進產能占比提升至70%。

以焦化行業為例，2021年，山西省率先印發《山西省焦化行業超低排放改造實施方案》，要求部分焦化企業率先完成超低排放改造。

山西臨汾走在了前面，臨汾市內保留焦化項目在2023年9月就全部完成超低排放改造。其中山西立恒焦化有限公司超低排放改造后實現顆粒物減排達182.8 噸/年，山西焦化股份有限公司超低排放改造后實現顆粒物減排25.4噸/年。

2023年初,山西臨汾再次印發《關于印發臨汾市推動焦化行業高質量發展實施方案的通知》，要求2023年底前高度4.3米的機焦爐全部關停，不達超低排放標準的其他焦爐全部關停。政策實施后，臨汾焦炭產量從2021年的1612.4萬噸，下降到2023年的1332.8萬噸，降幅達17%。

在上述2023年的通知中，以兩位副市長共同牽頭成立的山西省臨汾市推動焦化行業高質量發展領導小組提出要“引導在建、擬建焦化升級改造項目優先接收關停焦爐職工，守住民生底線，保持社會穩定”。

在這些努力下，2022年，山西臨汾歷史性退出全國“倒十”。2024年末生態環境部發布的全國空氣質量狀況通報中，年PM2.5濃度變化程度較好的城市中，山西臨汾位列前四。從歷史數據看，山西臨汾年PM2.5濃度從2016年的72微克/立方米降到了2024年的43微克/立方米，降幅高達40%。

非營利公益組織能源基金會參與了山西臨汾的空氣質量達標戰略研究，其中達標目標的確定極其關鍵。能源基金會環境項目主管毛博陽稱，臨汾市對空氣質量改善十分重視，組織了十幾個相關部門多次參加措施可行性論證，這對于達標規劃的出臺至關重要，這也體現了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是多社會經濟部門參與的結構性減排。

“要實現空氣質量達標，需要進一步削減大氣污染物的排放量，在電力、鋼鐵、焦化等重點行業已經完成超低排放改造的基礎上，減排需要更多地依賴能源結構、產業結構、交通運輸結構的調整，并對工業企業進行設備升級。這不僅能改善空氣質量，更好地保護公眾健康，也能提升經濟發展的韌性，在下游市場需求進一步衰退前實現轉型發展，為未來城市的增長提供新的動能。”毛博陽認為。

新能源卡車沖出霧霾

2025年3月5日晚上9點，沿著臨延線（臨汾—延安公路，G520）往北出城，每隔1公里，路邊就會閃過一個“充電站”，一臺臺滿載焦炭的卡車排列整齊，“嗷嗷待哺”。

山西省臨汾市襄汾縣正在充電的重型卡車。

“從國五柴油-國六柴油-國六天然氣-電卡/氫卡，過去10年，運輸車隊至少更迭了4代。”杜建軍說。

據生態環境部發布的《中國移動源環境管理年報（2024）》，全國層面機動車排放顆粒物約4.4萬噸，其中，柴油車的顆粒物排放約占機動車排放總量的93%左右，重型貨車PM2.5排放量占比接近半數（45%）。山西焦炭作為長期外銷占主導的行業，而臨汾作為山西的南大門，外運比例更高，貨運方式變革帶來的污染物減排也將更顯著。

在山西焦炭運輸市場中，新能源卡車逐步占據了近半壁江山。

“在推動重點行業運輸清潔化轉型方面，生態環境部在鋼鐵、焦化、水泥等重點行業超低排放改造政策中明確提出清潔運輸目標，如焦化行業要求企業的物料和產品采用鐵路、水路、管道、管狀帶式輸送機、皮帶通廊等清潔方式運輸比例不低于80%；達不到的企業，汽車運輸部分全部采用新能源或國六排放標準車輛。”能源基金會交通項目主管鄭碧琪解釋。

剛剛在焦化園區加氫站完成加氫的氫能重卡。

山西省臨汾市人民政府在2024年印發《臨汾市空氣質量持續改善行動計劃》，對重點企業和區域的車輛清潔能源改造提出明確目標，如2025年沿汾6 縣（市、區）和山西臨汾經濟開發區內物流園區運輸車輛新能源及清潔能源替代力度達到80%以上。

在促進營運柴油貨車更新方面，交通運輸部等部門2024年印發的《交通運輸大規模設備更新行動方案》鼓勵引導道路貨運經營者加快淘汰更新國三及以下標準營運類柴油貨車，提前淘汰更新國四標準營運類柴油貨車。山西省也出臺《山西省老舊運營車報廢更新資金補貼實施細則》等政策進一步推動柴油貨車更新。

在立恒焦化廠園區入口，南方周末發現，短短15分鐘，45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經過，其中26輛電動卡車、6輛氫能卡車，合計占比超過70%。還有13輛天然氣卡車，柴油卡車的數量是0。

長期關注新能源商用車市場的“商車邦”資深編輯李倩發現，這種變化一方面與“電池價格下探，讓電車的購車成本逐漸與柴油車縮小差距”有關。更重要的是，2023年開始，山西臨汾本地發電廠、鋼鐵廠和焦炭廠便開始要求進廠的車輛有一定比例必須是新能源車輛，“這導致電車不需排隊，拉活兒更快，尤其是在市場不飽和的區域，電車的優勢就更明顯了”。

除了優先進廠，政策也在起引導作用。

2024年底山西臨汾印發的《臨汾市2024-2025年秋冬季大氣污染綜合治理攻堅行動方案的通知》明確肯定了電動重卡和氫能重卡的路權：“對臨汾、洪洞、襄汾、曲沃、侯馬、霍州、堯都高新等7個開發區內未按時在9月底前完成清潔運輸改造的工業企業，秋冬防期間嚴禁燃油、燃氣車輛進出廠區拉運作業。”“開展煤炭（開采、洗選等）、有色等行業清潔運輸改造工作，2025年，清潔運輸比例達到80%以上。”

多位專家認為，山西臨汾新能源卡車的快速推廣離不開環境部門的精準施策，考慮到目前電動卡車和氫能卡車在推廣政策下運力和運價上的優勢，未來進一步推廣不僅有利于運輸業的全面減排，也將間接推動山西百億級氫能產業鏈的發展。

告別農村“散煤”

“有時候去市里孩子家住幾天，回村里之前提前在手機上操作一下熱風機，還沒到家，屋里就熱乎了。”五十多歲的王愛兵說。

在山西臨汾安澤縣飛嶺村王愛兵家，200年的古宅在政府財政支持下對部分常住房間進行保暖改造后，不僅居住環境得到了極大的改善，4間房子使用空氣源熱泵熱風機的取暖費和之前燒煤的費用幾乎持平。

王愛兵家完成了保暖改造的老屋以及加裝了光伏板的后院。

北方農村地區冬季采暖使用散煤，普遍缺少末端處理技術，燃燒效率低，是導致空氣污染的重要原因。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發布的《中國生活部門固體燃料消耗的排放貢獻和健康風險的區域性差異》顯示，居民燃煤鍋爐的PM2.5排放因子為9.4克/千克，比燃煤電廠的排放因子1.0克/千克高了接近一個數量級。

隨著全國散煤治理的推進，全國層面生活部門散煤的年消耗量由2015年的2.34億噸降到2022年的0.95億噸。作為“退煤”“禁煤”重點區域，山西臨汾自2018年入選第二批北方地區冬季清潔取暖試點城市，整體改善顯著，尚未進行清潔取暖改造的地區主要集中在海拔600米以上山區。

山西省臨汾市安澤縣村民家新裝的熱泵和過去使用的煤煙囪形成鮮明對比。

和王愛兵家一樣，熱泵在近些年清潔取暖改造中得到了大范圍應用。根據清華大學建筑節能中心發布的《構建面向碳中和的農村新型能源系統——中國農村散煤治理綜合報告（2024）》，熱泵的初始投資較高，但是后續的電力需求明顯低于蓄熱式電暖器。例如低溫空氣源熱泵熱水機的初始投資在2.5萬至3.5萬元，電器功率在3.6至6千瓦，蓄熱式電暖器的初始投資僅需7000至10000元，但電器功率達到了7.2至18千瓦。

“為了實現散煤替代，縣農業農村局給我們村的專項資金54萬元用來補貼了90戶熱風機（低溫空氣源熱泵熱風機）和30戶空氣能（空氣源熱泵熱水機）。”臨汾市安澤縣飛嶺村黨支部書記馬文利說。

熱泵替代的同時，要想更好發揮熱泵在試用階段的經濟優勢，還需要對農村房屋進行針對性的節能改造。

“在安澤縣的改造中已對示范戶進行了房屋的經濟型靶向保溫改造，即針對每戶供暖季常用的房間改造，尤其是那些在建房時墻體較薄的房間，這樣能實現30%以上的節能效果，從而降低取暖運行費用。”能源基金會環境管理項目主管張西雅說。

“但熱泵的快速替代也有難處，我了解臨汾單戶熱泵需要電網改造的成本就超過了1萬元，目前很多已經裝了熱泵的村鎮，大部分的電網改造還未完成，破局還要縣政府、電網公司、農戶協同發力。”農業農村部農業生態與資源保護總站原首席專家李景明告訴南方周末。

熱泵清潔、便利的使用方式雖然獲得了農村居民的認可，但李景明擔心，除了農村建筑、電網等基礎設施的更新需要跟上清潔供暖改造的步伐以外，目前農戶用得起熱泵，主要還是因為一年一策的“煤改電”優惠電價，以及購買熱泵時享受的政府補貼，但未來優惠政策是否能持久，還是一個問號。

山西南部裝了屋頂分布式光伏的村民家。

從末端治理到協同深度減排

不僅是臨汾，汾渭平原、京津冀等多座城市都有高度的相似性——高資源消耗、高排放、地形困擾。這一區域的許多城市都是傳統資源性城市，如今在空氣質量管理中都面臨經濟結構偏重、空氣污染排放基數大、工業轉型難的挑戰。

如今，距《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美麗中國建設的意見》中要求的“各地級及以上城市力爭達標”還有不到3年時間，以資源型城市為代表的“老大難”城市該怎么辦？

“山西省長期以來為國家能源供應和現代化建設作出了突出貢獻，但部分城市目前工業總體上尚未完全走出‘高投入、高消耗、高排放’的發展模式困境。在‘雙碳’目標背景下，產業基礎高級化、產業鏈現代化、產業體系綠色低碳化成為必然要求。”賽迪研究院數字化設計研究中心主任李浩銘說。

“一方面（這些城市）需積極采取遏制‘兩高’項目發展和推進‘兩高’行業產能置換等措施淘汰落后產能；另一方面要促進大數據、工業互聯網等數字技術對能源、鋼鐵、化工等傳統產業的深度賦能，發展綠色低碳技術工藝，構建綠色制造體系。”李浩銘補充。

“以空氣質量達標為目標，資源型城市單純靠末端治理，潛力是不足的，因為能夠使用的政策工具和技術手段基本已經用了，空氣質量改善的曲線會呈現曲率逐漸變小的趨勢。這時候需要有更系統的分析，以找到更有效、成本效益更合算的減排路徑，要依據源解析、空氣質量模型等科學方法精準施策，要善用金融政策和財稅政策工具，最終才有可能通過行業協同轉型，帶動深度減排。”毛博陽說。

《攻堅方案》也提到山西臨汾將圍繞完善氫能產業戰略布局、提升精品鋼產業鏈、打造新能源重卡產業、完善現代物流新體系、擦亮文旅產業銘牌五方面實施低碳轉型優化升級。

之所以選擇這些行業，與山西臨汾本地資源條件和產業基礎息息相關。“一方面因為精品鋼在建筑、機械、汽車、家電、軌道交通、石油等行業的產能需求不斷增長，且臨汾擁有晉南鋼鐵、立恒鋼鐵等年產值50億元以上的生產企業，生產基礎較好；另一方面氫能在交通、儲能、工業、電力、建筑等領域的運用逐步擴展并成熟，新能源市場需求不斷擴大，晉南鋼鐵也是山西省氫能產業鏈中的主要企業，發展潛力巨大。”李浩銘說。

原標題：臨汾劍指PM2.5達標，一場資源型城市的大考

來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