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越

陳履生（1956-2025），美術史論家，中國國家博物館原副館長，陳履生博物館群總館長

2008年，陳履生先生還在中國美術館任職，是中國文藝批評界最耀眼的人物。我作為剛考入中國美術學院的門外漢、“小學生”，讀譯先生措辭凝練嚴謹且高屋建瓴的文章時，敬慕之心油然生起。回想起來，當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能有幸成為先生的學生和助手。

美術館事業引路人

2015年，我在北京山水美術館擔任館長，在籌備2016年的“畢加索邂逅齊白石”展覽過程中，多次向先生請教并懇請他擔任學術顧問。先生盡管最終答應指導，卻也說了，作為民營美術館，做一次國際大展已經很不容易，若每年堅持一次更為困難。2016年5月28日展覽開幕，先生如約到場發言，向數千位參加開幕的嘉賓仔細介紹了展覽籌備之不易與策展思路之意義。更讓我難以忘懷的是他提前到美術館來，認真看了展覽，并為我提了許多建議，比如更好的展簽設計方式，兼顧到觀眾體驗的展品保護線布置，新聞發布的圖文稿件必字字推敲，開幕前和開幕中要安排好拍攝并整理照片視頻的專職人員……

先生的嚴謹與周全，成為我此后十年運營美術館和策劃展覽工作中的明燈，時時刻刻提醒和激勵著我。到了2017年5月28日，先生已經從國家博物館退休，卻如約為第二屆國際大展“復制時代的藝術——安迪沃霍爾藝術展”暨逄小威平行展“膠片時代的面孔”擔任學術顧問，還親自撰寫了一篇文章，他在文章里表達的內心的擔憂、積極的支持與寬容的肯定，給了我極大鼓勵和勇氣。文章體現出先生如何于無聲中潤物，默默守護、提攜年輕一代的我們成長，卻從不求回報，唯愿我們晚輩能努力上進，傳承、繁榮中國文化藝術事業。

為漢畫學嘔心瀝血

2018年，先生將由國家藝術基金資助、中國漢畫學會組織的新中國最大規模漢畫大展安排在了山水美術館，展出了來自全國30余家博物館的587組漢畫像拓片，吸引了數萬名觀眾在二十多天展期里前來觀摩。有的觀眾自帶干糧，連續數日跟著我們上下班時間來觀展；更有一位退休的援藏女士，帶著相機每日8點半提前到館，一件件展品仔細研究、拍攝、記錄直到下午閉館，堅持了21天。這場大展創造了漢畫學領域一個里程碑式的奇跡，也為我開啟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先生因觀察到我對展覽、對學會的盡心支持，對開幕、學術會議、公共教育、社會服務活動及新聞宣傳的認真組織，以及在《中國漢畫》這部380頁大圖錄整理、編輯出版過程中的努力，安排我擔任了中國漢畫學會秘書長，從此，我有幸在先生的指引下，開始為學會及其中漢畫學領域的諸多學者和博物館、科研院所服務，也開始了對以往完全陌生的兩漢時期考古和漢畫像研究的艱難探索。

2023年5月26日，先生在中科大講課時表現出疲憊、虛弱、咳嗽、經常性發燒等狀況。之后的半年，先生與病魔頑強搏斗，吃了許多苦頭，但到了2023年底，先生興奮地拿出檢查報告給我和華興看，說：“你們看這檢查報告，我現在身體狀況，比沒生病的人還要好，我又可以繼續工作了！”我們只想說服他好好休息，他卻說，我看著外面的鳥兒都羨慕，絕不悶在家里養病。之后不久，他又回到合肥中科大講課了，又回到揚中去繼續建設陳履生博物館群了，又開始奔波忙碌著為朋友們、學生們寫文章、做講座了。

2024年5月底，又是一年理事會時間，他正在合肥講課，讓我安排在沂南北寨漢墓博物館舉辦年度理事會議，我查了交通路線，發現無論如何都是很折騰的，最少倒車2次，從車站到會址還有60多公里，我非常擔憂他手術后未滿一年尚且虛弱的身體，卻改變不了他的決定。于是，他在前面昂首挺胸快步趕路，又帶我一路奔波來到了沂南開會，我悄悄拍下了他稍顯踉蹌疲憊的背影，心痛不已。

這次沂南會議上先生提議：“距離上次全國性大展已經過了五年多時間，能不能請秘書長牽頭，與各位理事和成員單位負責人共同整理、研究近五年來的漢畫發掘、保護、研究新成果，策劃一場巡展，再申請一次國家藝術基金的資助？”幸運的是，我們再次得到國家藝術基金的支持和幫助，并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完成了常州西太湖美術館、揚中陳履生博物館群、桂林美術館三站“中國漢畫研究新成果美術文獻展”巡展，并組織了學術研討會和畫冊編撰。然而，讓我和華興以及所有人感到無比痛惜的是：畫冊的第一頁，留給先生撰寫總序的頁面，再也填不上了。

2024年12月4日，在揚中陳履生博物館群辦公室，陳履生將他最新著作《壺中天地》題字并贈予筆者（左）和華興

中科大的故事

在中國漢畫學會的歷練與學習之路上，先生是我的引路人，而在走向高校科研工作者的路上，先生更是我最重要的恩師。

2020年12月，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為陳履生先生頒發聘書，請他到中科大任教并建立藝術與科學研究中心，同時擔任科大博物館館長。2021年6月17日，陳履生先生策劃的“美術經典中的百年黨史”特展在中科大成功舉辦，次日，先生應邀為中科大作《美術經典中的百年黨史》黨史學習教育專題報告，為大家講述了美術作品背后蘊含的中國共產黨發展歷史和標志性事件，強調其體現的精神力量是中國共產黨帶領人民創造百年輝煌的重要原因。

先生自2016年從國家博物館副館長崗位退休以后，在繼續為全國各地文藝事業奔波忙碌的同時，又進入中國科學界這所頂級高校，為國家藝術與科學融合發展的新文科建設事業貢獻力量。

2022年6月我正式從中央美院博士畢業，7月通過考試、面試進入中科大藝術與科學研究中心，追隨先生工作。現在回想起來追悔莫及，若我再努力一些，早一年到中科大，也許能為老師多做一點工作，減輕一點他的負擔？更能多一些時間陪伴在先生左右，多聆聽一些教誨？

入職中科大三年來，先生一路引領我從過去在藝術界做展覽、做館長，逐漸轉換成為了一名教書育人、投身學術的科研工作者。每當我向他匯報，他無論身體多么難受，甚至正在住院中，都會熱情稱贊我的進步，或批評我的不足。可讓我難過的是，盡管他在2025年4月三次入院，卻仍堅持不沿用他為《藝術與科學文叢1》寫的前言，堅持要閱讀樣書后，專門寫新文章發來。無法想象他這一個多月間忍受了多少身體上的痛楚才讀完這本書并完成新前言寫作。恩師的堅忍與勤奮，正是我們不敢不要求自己加倍努力的鞭子。

陳履生館長再次仔細研究沂南北寨漢墓的墓室

最后的日子

2025年5月26日下午2點22分，距離我上課還有一個多小時，先生的兒子陳都發信息告訴我，家父病危了！我開始不受控制地掉淚、手抖，之后渾身顫抖。當夜11點多，我們終于趕到老師住院的病房，看到老師的一刻，我的心破碎了。他聽到我們回來了，似乎突然清醒，緊緊回握，我與華興就這樣一左一右，與老師握著手，聽他時而清楚時而模糊的話語。相識這么多年來，英俊儒雅、端方嚴肅的先生從未在人前展露過此時的脆弱無助，心痛至極！凌晨12點多，先生突然把我拉近一些，在我耳邊悄悄說：讓華興他們幫我翻翻身，你是女孩子，你到外面等。老師啊老師，此時此刻，您還是這樣努力保持自己和別人的體面！

善良的護士長不止一次告訴我和華興，不要讓你們老師一個人呆著，要一直有人握著他的手，陪著他。于是接下來的最后幾日，我們感謝上天，讓我們能與陳都一起，日夜輪流陪伴和照顧老師，可又不甘心，為什么上天不讓老師康復，再為我們做幾十年引路人和靠山。

5月29日13點59分，老師走了，我們再也沒有機會陪著老師到他家門口的小胡同遛彎兒，沒機會跟著老師去吃飯喝酒、逛他最喜歡的科大石榴園，再也領不到每年大年初一老師手寫的福字，再也沒機會旁聽老師給學生講的課和各種各樣的講座，再也不能問問老師：您看怎么安排比較好？

您體現著中國文人的風骨，您是傳道授業的點燈者，是為師如父的尊者，是我們的引路明燈。盡管您的身體離開了，但您的精神永遠與我們在一起。

恩師陳履生千古，學生孫越泣別。

編輯/史祎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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