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自特朗普政府上臺以來,美國的陰謀論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特朗普要清理“深層政府”(Deep State)的口號之下,特朗普內閣和那個看不見的陰謀集團的斗爭也在無時無刻地進行。
政府要改革要裁員,理由一定是要清除深層政府;政府執政出了什么岔子,那也一定是深層政府在搞鬼。有的時候會覺得他們斗爭的弦是不是繃得太緊了,以至于杯弓蛇影看什么都覺得是深層政府的陰謀。
比如上個月前FBI局長科米在社交媒體上隨手發了個圖,圖上是排成數字“8647”的貝殼,特朗普的兒子馬上跳出來指控科米是在暗中呼吁人們刺殺特朗普:
隨后國土安全部長也如臨大敵,馬上回應說要調查此事:
“8647”什么意思呢?他們認為,86在美國的黑話里是“除掉某人”的意思,而47則是指美國第47任總統,也就是特朗普。
然而你還真不能說特朗普政府面對一串數字大動干戈是搞文字獄,畢竟用數字來表達政治口號可是老傳統了。特別是,在幾年前拜登政府時期,特朗普的支持者就用“8646”來表達過除掉拜登的意思。
比如你現在還能在亞馬遜上看到印有“8646”字樣,簡介里寫著“反拜登”的T恤:
所以是MAGA們賊喊捉賊倒打一耙嗎?
別急,因為我們現在也能在亞馬遜上找到,印有“8645”字樣,簡介里寫著“反特朗普”的T恤:
所以這事兒到底誰先干的,那真不好說。
不過在陰謀論這一塊兒,民主黨其實也沒少干。如果說特朗普版本的陰謀論是“深層政府反對民主政府”,那么民主黨的陰謀論就是“特朗普通俄叛國”。
從2016年輸給特朗普開始,民主黨就在宣傳這一切都是俄羅斯的陰謀,特朗普是普京的傀儡,是俄羅斯的干涉偷走了希拉里的勝利。所以早在特朗普否認2020年大選,將否認拜登大選勝利的合法性作為忠誠度測試之前,民主黨也一直在否定2016年大選的合理性。
而當特朗普2019年要求澤連斯基調查拜登父子在烏克蘭的貪腐案件時,澤連斯基沒有幫忙,反而是民主黨先給特朗普安上了一個“通俄”的帽子對他進行了彈劾。所以為什么特朗普跟澤連斯基不對付,為什么拜登在去年大選之后背著罵名也要特赦自己兒子,這都是幾年前埋下的因果。
雖然民主黨當年對特朗普的通俄罪狀一個個說得很嚴肅,但實際細究起來都很搞笑。
比如著名主流媒體politico當時做了一系列圖表來描繪特朗普和普京的關系,然而這些圖里的內容都禁不起推敲。如下面這張圖寫的是特朗普的家人如何跟普京有聯系:
圖里中間這條線,特朗普的女兒伊萬卡和鄧文迪是朋友,鄧文迪和俄羅斯寡頭阿布拉莫維奇是朋友,阿布拉莫維奇和普京是朋友,那普京和特朗普就有聯系了……
你聽聽這是什么捕風捉影?
哦,這中間還有條虛線,寫的是鄧文迪“據稱與普京約會過”(她本人否認)。
不是,你就把這樣的東西放上來當做特朗普通俄的證據嗎?那真不怪特朗普天天罵你們“FAKE NEWS”。
所以這些年來,陰謀論早就成為了美國的絕對主流。比如這個2018年的民調,就顯示美國民眾不分黨派,都有超過7成的人相信“深層政府”絕對或可能存在,有一群未經選舉的政府和軍隊官員在秘密操控國家政策:
當然,民主黨眼中的“深層政府”,和共和黨眼中的“深層政府”,還不是一回事。
大選的陰謀論也是一樣。主流的民眾都相信2016年大選被俄羅斯干擾了,民主黨信的比共和黨多一些:
而在2020年大選上,民主黨一邊倒地認為拜登的勝利無可置疑,共和黨則一邊倒地認為拜登勝之不武不是合法的總統:
在這樣的氛圍下,特朗普政府如今沉迷陰謀論反而沒什么奇怪的。
其實這也是美國的老傳統了,雖然古今中外陰謀和陰謀論都不缺乏,但是美國的陰謀之多、陰謀論傳播之廣,還是有一定特色的。
特別是關于政府被邪惡精英綁架的“深層政府”式的陰謀論,從美國建國至今就不斷演變,并且不斷有主流政客利用和傳播這種陰謀論。
比如1820年左右興起的“反共濟會黨”(Anti-Masonic Party),就是靠著陰謀論起家的。當年很多美國政客都是共濟會成員,民間早懷疑共濟會陰謀控制政府。而當1826年一個名叫William Morgan的前共濟會成員在曝光共濟會秘密之后神秘失蹤,民眾懷疑他被共濟會綁架殺害時,反共濟會的情緒便徹底爆發。
而很多反對后來的美國總統安德魯·杰克遜的政客,也利用約翰遜的共濟會會員身份做文章,成立了反共濟會黨,甚至前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也短暫地當過一段黨員。
這些反共濟會黨的成員之后又加入了后來的輝格黨,走上了主流政壇,其中也有美國第13任總統菲爾莫爾。這個菲爾莫爾在卸任后又加入了另一個陰謀論為主導的政黨,叫做“無知黨”(Know Nothing Party)。
這個“無知黨”的綱領,則是反對天主教移民,認為這些移民一定是教會的傀儡,要來陰謀控制美國。而這個黨的名字是怎么來的呢?是這個黨一開始自己就成立了秘密會社,而這個會社的成員一旦被外人問起他們在干什么,他們要回答“我一無所知(I know nothing)”。這個黨因而得名。
2021年的時候,美國主流媒體還頻繁提到了“無知黨”的歷史,說這個黨雖然靠陰謀論起家,但是終究沒有成氣候,勸誡特朗普早日放棄大選陰謀論:
“現代共和黨不是第一個擁抱大型陰謀論的黨,但是歷史教訓應該讓他們清醒。”在特朗普2021年看似身敗名裂的時候,這話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但我們現在都知道這劇情后來是怎么發展的了。
畢竟美國的陰謀論層出不窮,歸根結底是陰謀也層出不窮。特別是冷戰到現在,對內對外已經曝光的陰謀都數不勝數,更不用說那些沒曝光的。不管是肯尼迪被刺殺這類的懸案,還是水門事件這些政府內部的陰謀斗爭,再或是CIA和FBI等政府部門在美國和海外進行的各種非法秘密活動,都讓美國人堅信,美國的民選政府早就被架空了,而是由一個“隱形的政府”在秘密地操縱一切。
這種信念發展到今天,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深層政府”理論了。
但即便陰謀是頻繁存在的,大部分陰謀論也并不能讓我們接近真相,甚至很多陰謀論本身就是為了掩蓋陰謀而放出來把水攪渾的。
特別是在深層政府的陰謀論上,想象一小撮萬能的陰險的精英秘密控制美國政府無惡不作,只要鏟除這群人就能讓世界變得美好,像特朗普說的,“排干沼澤讓政府回歸人民”,無疑是自欺欺人。
因為道理很簡單,那個所謂的“人民的美國政府”從來就不曾存在。在一個最高法院將金錢定義為言論自由的國家,在一個政治獻金合理合法的國家,誰才是國家政策真正的決定者,還需要什么遮掩嗎?美國政府從來就是充斥著陰謀和欺騙,從來就沒有什么道德底線,從來就不需要關心民意和制衡,從來就是靠著少數金主和政客來主導決策,這些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事情,需要什么陰謀小集團嗎?看不起誰啊?
所以說,迷信陰謀論,和否認陰謀的存在一樣,都是一種“把你們想得太好了”的表現。絕大部分陰謀根本不需要多么理性多么復雜,因為從上到下的大環境都早就安排好了。
比如“伊朗門”事件,里根政府違背民意和法律,欺騙國會,一邊給伊朗賣軍火一邊用賣軍火的錢給尼加拉瓜叛軍輸血,干了好幾年才被曝光。因為政府上下都早就習慣了這種違法的秘密活動:主導行動的成員在做事時從不留下任何檔案記錄也不報備;協助行動的助理國務卿等人也不去問政府在做什么,只管老實辦事;早在事件曝光之前,政府內部也定下了一個名為“Fall Guy”的背鍋計劃,把檔案毀掉再找人擔責就完事兒了……
所以當1987年里根政府運送軍援的飛機在尼加拉瓜被擊落,導致整個秘密都曝光之后,后續的發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國會雖然搞了調查,司法部門雖然進行了起訴,但最后除了一個倒霉蛋因為稅務問題被判了16個月監禁之外,無人真正受罰。被判刑的主要參與者要么因為法律程序被撤銷了判刑,要么直接被總統特赦,啥事沒有。里根總統把事情撇得干干凈凈,沒有證據能指向他,他和共和黨的政治聲譽也沒受多大影響,1988年的大選還是共和黨輕松獲勝。
“伊朗門”這一陰謀的曝光,不光沒有讓陰謀的執行者決策者受到任何懲罰,也沒有改變美國政府的行事風格。1987年國會民主黨人無能狂怒,要求政府改善透明度,事事要向國會報備批準……可是誰聽他們的?政府的秘密行動一點不少,總統的獨斷專行一如既往,法律、道德、權力制衡,這些好聽的詞都只停留在紙面上。
所以美國人才會看到從“水門”到“伊朗門”到“棱鏡門”,各種各樣的“門”不斷發生,然后又無事發生。
而這也不只是行政部門一家的問題,從國會到法院到所謂第四權的輿論,系統里所有人對這個現狀基本上都是小罵大幫忙的狀態,沒人想過要根本改變些什么。美國普通人的福祉,從來都是無足輕重無人關心的,更不用說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國民。
比如當年里根政府在鼓勵尼加拉瓜叛軍自己造血的時候,是默認甚至鼓勵他們販毒的。而尼加拉瓜的毒品最終送到哪里?那只能是最大的消費地美國了。現在特朗普政府天天拿什么芬太尼當威脅中國的借口,不妨先去回顧一下美洲的毒品事業之前多年來到底是誰在鼓勵和支持的。
當然,美國普通人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說不上有多道德。
比如著名的“塔斯基吉梅毒實驗”,美國公共衛生署通過醫療服務來哄騙感染梅毒的黑人參加實驗,故意不給他們提供真正的治療,坐視他們因病死亡,從而觀察梅毒不被治療會如何發展……這種毫無人性的實驗為何能從1932年一直進行到1972年,為何在有無數的普通醫療工作者和政府人員參與的情況下還能保密?大部分人根本就沒覺得這實驗有什么問題,他們腦子里就沒覺得黑人是人,就沒有那種道德顧慮。在美國這個種族主義根深蒂固的國家,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普通人從來不會在“異族”上有多少道德和同情。
然而塔斯基吉梅毒實驗背后實際上有個更大的“陰謀”,就是同一時期由原班人馬在危地馬拉進行的性病實驗。他們在美國做的實驗僅僅是讓已經感染性病的人得不到治療,而在危地馬拉,他們則是通過各種手段主動讓1300多人感染性病,甚至包括孤兒院的兒童。
而在危地馬拉的實驗,即便性質更為惡劣,甚至都無人在意也無人曝光。直到2005年,當一個歷史學家在研究“塔斯基吉梅毒實驗”的時候,發現了危地馬拉的檔案,這些事情才重見天日。而美國政府雖然在2010年就此事道歉,但危地馬拉的幸存者起訴美國要求賠償的努力均告失敗。
然而,這個性病實驗對于危地馬拉人所遭受的苦難來說,甚至也不值一提。因為在性病實驗展開的同時,危地馬拉政府因為土地改革觸動了美國聯合果品公司的利益,在1954年被CIA策動的政變推翻了。軍政府進行了殘酷的種族屠殺,隨后便是從1960年一直持續到1996年、死亡20萬人的血腥內戰。
陰謀很少是陰謀論里想象的那種充斥著秘密理性和精巧的東西,而是只要有著足夠的強力又沒有任何道德底線就可以做到的純粹的惡行。擺在明面上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就是無人在意,或者就是有人在意了也無能為力。當陰謀不再是陰謀,那就是最大的陰謀。在視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在道德和規則都如同廢紙的地方,陰謀不陰謀的,又有多重要?
就好像現在美國支持以色列在巴勒斯坦進行的各種屠殺,國際社會的譴責、國內的反對,又能怎么樣?美國人當中就是有些有良知的人,比如那些去年發起支援巴勒斯坦抗議的大學生,也面臨著從政府到輿論的全方位壓制。如今特朗普政府對美國各大高校發起清算的最直接理由,就是這些高校“反猶”,沒有壓制住學生們對巴勒斯坦的支持。
MAGA們當然可以歡呼,相信特朗普政府對高校的攻擊,那些對政府的裁員,那些對福利的縮減,都是為了清除邪惡的深層政府,為了把權力無私地交還給他們,和特朗普自己錢包無關,和他背后的利益集團無關。他們當然可以信一輩子陰謀論,相信一切美好事物都是他們理所應當的,不需要奮斗不需要犧牲,全世界都欠他們的,只要打敗某些陰謀集團,美國就會變成“地上天國”“道德燈塔”。那么他們能夠配上的最好的政府,當然就是現在的美國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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