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梓潔
編輯 | 曹賓玲
數據支持 | 洞見數據研究院
從“強制撤銷國際學生簽證”,到“歡迎中國留學生”,美國上演了7天極限變臉。
莉莉的朋友們松了一口氣,她卻訂了回國的機票,等收拾完行李,就告別這個曾經做夢都想留下來的地方。
留美10年,一路本碩博連讀的大雄,已經搶先莉莉一步登上飛機。望著窗外的景物逐漸縮小,直至變成一幅遙遠的背景圖,他心里沒有不舍,反而感到了解脫。
大雄不是第一個走的,他身邊的留子,有一半已經“逃離美國”。
據美國國務院數據,截至今年3月,中國學生簽證數量同比大跌42.5%,一年之內幾乎腰斬;把時間拉長看,在美中國留學生數量,已跌回10年前的水平。
這些消失的數字里,有隨著中產家庭滑落而破碎的“留美夢”,也有對美國祛魅的大雄們,現在又多了一群人——被突然撤銷身份的冤種們。
過去踏上美利堅,等于邁入了藤校起步、機會遍地,輕松過上自由、優越生活的“應許之地”。現在一切都變了,留學生們找不到工作,作為邊緣人活在被歧視、被驅逐的陰影里。
雖然川普改口了,但在理想與現實中掙扎的留子,卻想回國了。
人均百萬,圓一個“美國夢”
英碩畢業后,想離家更近的余陽申請到港澳深造,結果差點被判為“家門不幸”。
“港澳在廣東隔壁,和在國內讀有什么區別?”老爸撅著嘴斥責余陽,叔伯姑姨們也圍上來,苦口婆心規勸:“一定要去美國讀書,博士不去,以后再也沒機會了!”
全家人魔怔了一般,集體對美國“賦魅”,讓他哭笑不得。
余陽能理解父母輩對美國的濾鏡,在他們年輕時,“美國不可戰勝論”鋪天蓋地,大house、兩輛車、別墅帶草坪、醫療教育全免費的小資生活,甩開國內幾條街。
時至今日,長輩朋友圈里追逐“美國夢”而去的老同學,仍過著金錢自由、歲月靜好的日子,他們的觀念也就停留在了美國的黃金時代。
“但現在國內外差距沒那么懸殊了,某些方面我們甚至更先進一點。”余陽拒絕被洗腦,不過長輩的一句話還是打動了他:美國教育是世界公認的金字塔尖級別,將來找工作,別人會高看你一眼。
可以看到,2025QS世界大學排名TOP100中,美國占據1/4的榜單,中國大學雖崛起迅速,但內地僅有5所高校榜上有名。
莉莉也是奔著更好的藝術教育資源去的美國——全球鼎鼎有名的博物館是她們的實習基地,好萊塢、互聯網巨頭也可以挑選,偶爾還能去頂級藝術展覽上歷練。
平時也不像歐洲和國內一樣,安排寫生、造型等數不清的必修課,老師鼓勵同學們“像藝術家一樣”勇敢表達創意;學生則可以根據自己喜好,選擇多上或不上哪門課。
當然,自由的口子開得太大,也容易漏風。
莉莉上了小半學期,發現只有自己是真散養,許多同學早就通過各種沒聽說過的網站,找實習、接項目,人均兩份兼職,邊上學邊干四五件事的“卷王”也不少。
這種信息差讓她倍感惶恐,連忙也找了3份工作充實自己,“美國不僅卷績點,還卷課外活動和工作閱歷。”莉莉無奈道。
大雄一直知道,留美拼的不只是個人努力,還看整個家庭的“智慧”與“勇氣”。
重視教育的父母,把大雄送進了北京最好的國際學校之一,但入學后他發現,同學們不怎么上課,都在瘋狂刷托福、刷AP,為沖刺美本而努力。
被卷到的他,趕忙偷學同學的經驗,踏上了留美之路,結果在大洋彼岸碰到了更激進的中國父母——賣車賣房,送孩子到美國讀書。
“這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嗎?”大雄一開始是這么想的,畢竟美本號稱頂級“碎鈔機”,再怎么節約,也得百萬打底。
他以自己為例,省省摳摳地花,每年學費20萬不能少,房租、生活費每月各7K,四年本科念下來,總共砸進去200多萬。
但后來,看到同學本科就進大廠全職實習,拿著不菲的補貼cover開支,畢業后直接進谷歌、微軟或通用、波音工作,過上年薪幾十萬刀、Work-life balance的“人贏生活”,他悟了。
“三五年就能回本,之后就是康莊大道。”大雄感嘆,機會都是留給膽子大的人,否則普通人在國內,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掙到這筆錢。
想要通過留學打翻身仗的家庭不在少數,數據顯示,父母職業背景為“一般員工”的留學生比例增長明顯,留學逐漸走向大眾。
然而,既然是“賭”,就意味著一定會有風險。
美國融不入,家也不敢回
第一次參加實踐項目,置身于白人、黑人、拉美人、亞洲人組成的隊伍中,露西體會到了開放與包容的具象化。
幫伙伴糾錯、熬夜趕報告……她祭出十二分努力,跟團隊協力合作,拿下競賽冠軍那一刻,感覺自己從未離成為世界公民如此之近。
直到去慶祝party的路上,被打回了現實。
“Tito's、Bacardi一定要買,Gordon's也可以來一瓶……”同學報出長長一串酒名,露西則默默祈禱,千萬不要點到自己。從不沾杯的她,別說報酒名,連基酒分幾類都答不上來。
雖然知道沒人逼她喝,但喝酒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白人聚會總要小酌幾杯,埋頭苦學、抬頭networking的留子更是常常“學往死里學,喝往死里喝”,露西怕暴露不喝酒這件事,自己會淪為人群中的異類。
從小上國際學校的露西尚且難融入,跨專業到美國讀研的朱迪,更不適應了。
“和老師互相聽不懂對方的話,真的很尷尬。”朱迪學的電氣工程,課程本就很難,老師語速還很快,她完全跟不上。
等到實操建模時,同學們熱火朝天地展開,朱迪對著軟件干瞪眼。向老師求助,也是逐個往外蹦專有名詞,看著老師越來越疑惑的表情,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后來朱迪狠狠惡補了英語,沒讓這一幕重演,但語言關易過,膚色卻不能洗白。
朱迪遇到的美國同學都很熱情、友好,見面開啟夸夸模式、關心你假期過得如何,但也僅限于此,骨子里似乎從未將中國留學生視作可以深交的人。
象牙塔之外,歧視近乎赤裸裸。出去聚餐,比白人先到卻晚上菜,朱迪經歷了好幾次;在紅色州的朋友,甚至會莫名其妙收到Asian Hate(仇視亞裔)的郵件。
朱迪說起來心里還憋著一股氣,但她知道根深蒂固的觀念很難改,只要對方不踩踏底線,默念幾句“不和傻子論長短”就翻篇了。
然而,川普再次坐上白宮的椅子后,留子們的幻想破滅了。
“國際生SEVIS登記被終止,中國留學生最多!”自3月底,這條壞消息在北美留學圈瘋傳后,余陽每個月都會收到接踵而至的壞消息。
他知道川普上臺一定會搞事情,但動刀之快、針對性之強,仍始料未及。
“留子們都別想過安穩日子了。”余陽沒有夸張,他學的文科,本來學院就窮,現在要再砍30%的基金。
不過,比起學人工智能、航空航天等“敏感專業”的留子,他還算幸運的。一位理工科朋友,直接被導師勸退了——項目資金被砍,已然難以為繼,還因接收中國留學生面臨審查,只能“犧牲”掉他。
“更慘的,給你扣罪名,取消簽證、遣返回國。”余陽聽說過無數次,機場被關幾小時的小黑屋,大到社媒參與的話題、小到朋友聊天發的表情包,一一被盤查的驚險經歷。
基于此,從3月起,不少臨近畢業的人選擇直接離開美國,但學業進度條還有一大截的余陽不敢回國,他無法打包票,出境后還能重返學校。
這讓戀家的他,飽嘗了一番獨在異鄉的漂泊與無助。另一邊,莉莉周圍的留子們,也哭著嚎著想回家。
但擦干眼淚后,他們待了一年又一年,許多人已經四五年沒回國了。
花費上萬刀,抽不中綠卡“彩票”
“在政策真正實施前,我們都當川普在放屁。”
這不是莉莉口出狂言,從口號喊出來到實際落地,中間有很長的流程,有川普上一任期被吊銷簽證的同學,最終申訴成功了。
秉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樂觀態度,她堅定執行著自己的計劃——趕在抽H-1B簽證前從實習公司辭職,尋找一家能提供擔保的公司,以便繼續留在美國。
也正是這個決定,讓她的命運軌跡滑向了谷底。
“抱歉,我們無法提供簽證擔保,您的終面未能通過。”聽到HR的話,莉莉懷疑自己耳朵出了錯,她不是初面就明確了需要工簽嗎?
但她不敢生氣,離職后的3個月里,海投了上千份簡歷、面了30家公司、5個走到終面,拿到0個offer,她還想再爭取一下。
結果當然還是空手而歸,莉莉十分沮喪,卻能理解企業的選擇:“沒人愿意雇傭不穩定的員工。”
所謂“不穩定”,不是指一年換幾份工作,而是「身份」。在抵達綠卡之前,留子們要從OPT,一路拿到H-1B、EB2/3……中間經歷近10年時間,花費幾萬刀,任何一點變數,都可能前功盡棄。
“但H-1B就是最大的不確定。”莉莉說,雖然每年抽一次,但抽中概率只有1/3。疊上“中國人”的debuff,更是遙遙無期:2023財年獲批H1-B的人里,中國人僅占比11.7%,印度卻有72.3%,是中國人的6.2倍。
如今川普陰晴不定,就算拿到簽證,身份也能被取消,她能力再強,雇主也得三思。尤其美國大環境也不景氣,就業市場卷到不行,上述她沒應聘上的應屆生崗位,后來招到了有7年工作經驗的資深人士。
“處處迎合、處處碰壁,沒意思。”莉莉關掉了領英job alert,再也不想寄人籬下、看人臉色討生活。
家境優渥的莉莉有“說再見”的底氣,已經賭上身家來留學、想要擺脫原生家庭命運的人,卻不敢任性。
露西認識一個這樣的姐姐,為了熬過一輪又一輪的抽簽失敗,在華人公司拿著最低的工資,加最狠的班、干最雜的活,還要經常背鍋,活像美版“包身工”。
但她也不敢投訴,生怕公司找理由解雇自己,只能忍氣吞聲,期望早日上岸。
這樣的生存狀態,讓露西感到害怕,“一旦意外發生,淪落成美國社會的底層,想要翻身簡直難如登天。”
她去參加流浪漢救助項目,發現見到最多的,是從中產階層滑落的人——他們因為失業、破產、入獄等各種原因,被迫淪落街頭。
而在美國,辦銀行卡、駕照、租房等正常生活,又必須要有一個固定住址。這對于居無定所的流浪漢們來說,無疑是一個難以打破的死循環。
今年博士畢業的大雄,發現時代真的變了,“美國不再是曾經的燈塔了。”
原來開出高薪的大廠,如今在新聞里裁員;本科畢業隨便進的公司,現在把他拒之門外。
普通人翻身的路,幾乎被堵死:過去實習項目10個人報名有一半能去,如今只有2個,還都是白人;兼職收入沒了,學費、生活費卻逐年上漲,“留學回本”成了一種奢望。
“家里不斷供,都算好了。”大雄唏噓道。
他沒有很大的經濟壓力,但頻繁的移民沖突,讓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患上了「身份焦慮」:“他們的今天,可能就是我們的明天。”
登上離開的飛機那一刻,大雄不曾猶豫,但還是有些遺憾——他懷念10年前,那個欣欣向榮的美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特別鳴謝博主“PandaEX”對本文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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