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0年的夏季,我女兒小學畢業。在暑假最炎熱的日子里,我女兒參加了外國語學校的考試。初中教育,原本是國家規定的義務教育階段,輪到該我女兒上初中了,也不知道哪里吹來了一陣風,要把教育產業化,忽然就把師資稍好的初中,統統都變成改制學校,改制學校不執行義務教育了。
改制學校一是控制生源,嚴格地考試招生,二是高收費。按說,招收了這樣一些高智商好成績的學生,只發教材他們自學,隨便哪所學校將來的升學率都不會低,何來高收費的理由?沒理由!就是要高收費!每學期幾千元!面對這樣的霸道,你毫無反抗能力,不免叫人悲憤。還有更厲害的一層屈辱要你消受:全省大幾萬人報考一所學校,錄取才不過兩三千人,你考不上錄取分數線,想交錢也無處去交呢!用武漢話說,這叫“掐著你玩”。
事情還沒有開始,先已經是悲憤交加。當著女兒的面,還要輕松自然談笑風生王顧左右言其他。女兒才11歲,敢于報考最難考的學校,僅是憑她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良好心理狀態,我自己被打掉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臉面上做出來的只能是對孩子的贊賞與激勵。
考場就在漢口某學校,卻是一個陌生的地段。臨考前一天,我為女兒準備文具紙張手表,烹調可口飯菜兼復習語文,建議女兒的父親事先去熟悉一下路線。因為考試通知書上醒目地寫著:遲到10分鐘,考生不再有資格進入考場。但是我的建議被認為是多此一舉。
為了女兒的復習,家里絕對安靜,因此連公開的爭論也不曾發生,兩人的眼神卻都是橫了的。靜悄悄之中只有我聽見自己又掉了一顆牙齒并又強咽下去了。結果,翌日清早,我們果然遭遇了反復的迷路和一再的塞車。為了不影響女兒飽滿的情緒,我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決不抱怨!決不!最后,離考場還有大約300多米的時候,時間到了。道路完全堵死,全部停滿了送孩子趕考的大小車輛。我帶女兒毅然下車,母女倆跑步前進!在殘酷的鈴聲中,我們渾身大汗地沖進考場,又沖到樓上與樓下,尋找到了孩子的考場,之后,我立刻被驅趕出來。
我被驅趕的時候奴性十足,絲毫沒有自尊心的屈辱和反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好了!好了!孩子趕上了!我灰溜溜退得飛快,身后緊緊追擊著考場秩序維護者。這是一個骨骼壯大、肚腩鼓凸的中年女教師,戴著莊嚴的紅臂章。她用腳步追趕,用嘴巴發出打擊,說:“喂,喂,誰的家長啊?也太不像話了吧!這都是第三次鈴聲了!還跟著跑到考場來!怎么這么沒有素質啊!”威嚴的女教師一直把我逼到校園大門之外的又一道橫線之外,然后,她才不太甘心地收回了她的權力,不過最后還是要掐著我玩一把,說:“想考好學校就早點起床啊,現在睡醒了?”
就是在這一刻,我的悲憤,忽然地,無法抑制地爆發了。我心跳驟然加快,以至于快得失常,我覺得皮膚在腫脹,有污濁的惡氣從每個毛孔噴出來。我頭昏目眩地搖晃起來,我變成了旋渦。黃褐色的混濁的旋渦飛速旋轉,里頭泛動著我人生四十三年來所有的辛苦,勞累,屈辱,悲憤和不如意。就在那一刻,我把自己人生的四十三年,武斷地作出了一個悲觀的總結:我覺得自己活得牛馬一般,豬狗不如,幾十年所有日子都在勞作從無歇息,卻是于自己的自尊都毫無幫襯,所受屈辱數不勝數。我斷定自己的婚姻已然失敗。我認定生孩子是一念之差導致的錯誤。
就是在這一刻,我甚至渴望發生自焚的奇跡。渴望利索地爬上不遠處的高樓,然后縱身從樓頂跳下來。
整整兩個小時,我站在滾燙的大街上瑟瑟發抖。我因為對自己使出了巨大的約束力量而顫抖。幸而意識不肯棄我而去,有一絲現實意識始終纏繞著我,使我還牢牢記得我年幼的女兒正在進行一場重大的考試,我可不能嚇著了我的孩子啊!我全力以赴地約束自己,每一條肌肉都緊張得酸脹疼痛。終于,我成功地保持了正常的狀態,直到我女兒從考場歡快地飛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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