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至17日，七國集團（G7）峰會在加拿大艾伯塔省卡納納斯基斯村落舉行。此次G7峰會新面孔多，且時隔六年再次迎來特朗普，尚未開幕就籠罩在“關稅大棒”和烏克蘭問題的陰影中。突發的以伊沖突不僅搶走了峰會熱度，還令特朗普提前一天離場。最終G7峰會在特朗普缺席、沒有聯合公報中閉幕。

盡管會后發表了七篇聯合聲明，但不少實質問題仍無共識：烏克蘭問題沒有聲明，多國對美貿易談判未見曙光。“富國俱樂部”領導人匯聚一堂、各懷目的、議題交織，可主要成果只是維系表面團結——摸索出與特朗普的“相處之道”。G7依舊在，內部裂痕卻以多種形式演繹。特朗普2.0時代首場峰會，似乎標志著“G1+6”的新常態。

當地時間2025年6月17日，加拿大艾伯塔省班夫，七國集團（G7）峰會標志在卡納納斯基斯國際媒體中心外展示。視覺中國 圖

聲明很多、獨缺公報

今年是第51屆G7峰會，除了傳統的七大工業國成員和“非正式成員”（non-enumerated member）歐盟兩大領導人（歐洲理事會主席科斯塔，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還有澳大利亞、巴西、印度、墨西哥、南非、韓國、烏克蘭七國領導人，以及北約秘書長呂特、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世界銀行行長彭安杰三個國際組織負責人應邀參會。

此外，本次峰會還邀請了三個極具代表性的伊斯蘭國家——東南亞和伊斯蘭世界第一大國印尼、海灣地區第一大國沙特阿拉伯、海灣地區最發達國家阿聯酋，只是三國領導人因故未能成行。由此可見，今年G7峰會希望達成以下幾個目的：討論包括貿易在內的全球性問題（主要國際組織和13個G20國家參會）；討論俄烏、以伊沖突（邀請澤連斯基和伊斯蘭三國）；通過參會國的“多元”展現G7的“包容性”、維系其國際影響力。

當地時間2025年6月17日，加拿大艾伯塔省，G7峰會持續舉行。視覺中國 圖

當然，引發外界關注、直接影響議程的，離不開參會領導人。今年峰會是特朗普重返白宮后首次參加，東道主加拿大總理卡尼、英國首相斯塔默、日本首相石破茂、德國總理默茨更是G7新人。“顛覆美國外交”的特朗普，外加接近三分之二的新面孔，預示著峰會進程將“不同尋常”。

會后發表的文件在某種程度上的確體現了從“參與廣泛性”到“議題廣泛性”的特點。七篇聯合聲明涉及以伊沖突、外國干涉、人工智能、關鍵礦產、跨國犯罪與人口販賣、森林火災、量子科技創新，尤其在16日晚上就以色列和伊朗沖突最新情況發表聲明。然而相比于類別繁多的特定議題聯合聲明，更醒目的卻是“缺失”的文件。

首先就是沒有發表聯合公報。這在G7峰會50年歷史上實屬罕見，但在特朗普領導美國的時代并不出人意料。由于“美國優先”與“大國協作”的內在沖突，有特朗普參與的G7峰會總是很難達成共識。2018年G7峰會被貿易摩擦籠罩，特朗普不僅提前退席，還在最后時刻放棄支持已經出爐的聯合公報。一年后的G7峰會，為了避免類似的尷尬、“求同存異”，東道主法國總統馬克龍放棄聯合公報，選擇了內容含糊其辭、只有一頁的“領導人聲明”，使得這屆峰會史無前例地沒有聯合公報而落幕。

今年峰會時隔23年重回卡納納斯基斯，而第一次以東道主身份主持的卡尼早就做好了準備，在峰會召開前夕就通過加政府官員告知媒體，已經放棄發表聯合公報的做法。畢竟美國對其它G7國家濫施關稅在前，烏克蘭、中東問題的應對方案分歧嚴重，美加兩國甚至圍繞加國家主權問題增加了額外摩擦。在此背景下，想在短短兩天內說服特朗普支持一份聯合聲明著實不現實。

卡尼最終的替代方案是一份“峰會主席總結聲明”，外加上述特定議題的系列聯合聲明，以掩蓋缺乏共識的實情。聯合公報是經七國領導人認可，以他們共同名義發表的文本，而峰會主席總結聲明只由卡尼以自己一方的名義發布，二者截然不同的性質決定了其文本在凝聚、體現共識方面的顯著差別。

不過卡尼為了營造表面團結，對這份聲明的措辭頗為用心。通篇聲明主語都是“G7領導人”（G7 Leaders），以強調共同行為。對于注定難以達成文字共識、最終也沒有單獨發表聯合聲明的烏克蘭問題，卡尼以“G7領導人表示支持特朗普總統致力于在烏克蘭實現公正持久和平”的說辭開始，給足了特朗普面子和情緒價值，然后用“無條件停火”、“尋求包括金融制裁在內對俄羅斯施加最大壓力的所有選項”的措辭，既全力體現加拿大和歐洲領導人的立場，又避免跟特朗普直接沖突。

類似的處理方式還包括貿易問題：“他們考慮全球貿易合作、刺激各國生產力和經濟增長的辦法”。在特朗普因處理以伊沖突提前一日離會返國之前，與會領導人也得以說服特朗普，發表了圍繞以伊沖突的簡短聯合聲明，既迎合了特朗普“挺以反伊”的立場，用“解決伊朗危機”、“降低中東地區敵對”的說法代替了以伊“停火”，卻又把歐盟和加拿大更關切的“加沙停火”寫入其中。

即便卡尼此舉展現出“銀行家的簡潔、詳實、行動導向”，可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指出這次G7峰會“四個沒有”（沒有發表聯合公報、特朗普沒有會見烏克蘭總統、特朗普沒有會見墨西哥總統、沒有為下周的北約峰會造勢），特別是烏克蘭問題沒有聯合聲明的事實，恰恰表明此次峰會的關鍵不在有什么，而是缺什么。

當地時間2025年6月17日，加拿大坎納納斯基，七國集團峰會期間，意大利總理焦爾吉婭·梅洛尼（背對鏡頭，下中）、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北約秘書長馬克·呂特、日本首相石破茂、德國總理默茨、美國財政部長斯科特·貝森特、加拿大總理馬克·卡尼、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和英國首相基爾·斯塔默（順時針方向）合影。視覺中國 圖

議題雜糅、成果有限

14個國家和三大國際組織負責人參會，其中僅七大成員國和歐盟領導人就都帶著不盡相同的目的到來，顯然決定了本次G7峰會的議題繁多雜糅，且雙邊與多邊、區域與全球議題交織，于是系列聯合聲明的出爐亦不奇怪。可另一方面，峰會只有兩天時間，且關鍵主角特朗普還提前離開，多數與會者必然難以達成行前目標。

盡管G7是多邊外交場合，但眼看著特朗普“解放日關稅”90天暫緩期即將在7月9日到期，頭上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傳統盟友和伙伴們無疑先想著抓住難得面見特朗普的機會，解決本國對美雙邊貿易問題。英國廣播公司（BBC）盤點，英國、加拿大、日本、歐盟領導人的首要目的就是談貿易，“自己的事”優于“大家的事”，遑論全球事務。

G7峰會各領導人的參會目的。圖源：BBC

從效果看，幾乎無人如愿，英國是僅有的例外。繼5月兩國達成協議框架后，特朗普在對媒體記者官宣英美正式簽署了“對雙方公平的”貿易協議，這也是特朗普政府在全球貿易戰后簽署的第一份貿易協議。根據協議，美國對多數進口自英國的產品征收10%的基準關稅，汽車關稅從25%改為10萬輛進口配額征收10%，此外美國承諾以類似的機制降低鋼鋁制品和藥品關稅，并建立某些航空航天產品的免關稅雙邊貿易。

不少分析人士將英美貿易協議視為與特朗普談貿易、簽協議的參考樣板，可如此一來就不能忽視英國所作出的妥協和讓步：將美國牛肉進口免關稅配額增至1.3萬噸，乙醇進口免關稅配額增至14億升。這意味著英國實際放寬了本來較為嚴格的農產品和生物制品準入標準，10%的基準關稅也遠高于特朗普就職前英國對美出口不到2%的平均關稅。

跳出英國的個例，其它國家與美國的貿易談判并無突破性進展：石破茂與特朗普會談后在記者會上表示，雙方未能就取消關稅達成協議，因為“仍有一些問題存在分歧”；馮德萊恩稱正在進行的美歐貿易談判“錯綜復雜”但在“向前推進”，目標是在7月達成協議；卡尼與特朗普的面對面會談最受關注，后者坦承障礙依舊存在，只是雙方承諾繼續談判，力爭在30天內達成協議……

當然，考慮到各國與美國雙邊貿易的復雜矛盾，此次領導人或許本就不指望靠兩天的面對面峰會解決問題。汽車關稅向來是日美貿易中的難點，美歐貿易在汽車、農產品、醫藥、酒類的矛盾甚于英美貿易，歐盟的經濟體量與27個成員國不同訴求，決定了布魯塞爾不會輕易向美國讓步；卡尼則把此次主場外交視為與各主要經濟體發展貿易關系的契機，以實現其減少對美依賴的愿望。

雙邊貿易成果有限，共同關切的多邊和區域問題亦不例外，尤其是烏克蘭問題。本次峰會只邀請了一個非G20國家領導人澤連斯基，本是為了促成西方大國集體挺烏的聲音和行動。不料在以伊沖突持續的動態“轟炸”下，不僅烏克蘭問題，連整個G7峰會都被搶走“熱度”，特朗普提前離會后，原定的美烏領導人會晤也未能實現。

沒有烏克蘭問題聯合聲明，宣告了“一致挺烏”的設想破產。特朗普甚至在峰會期間就區域熱點問題拆盟友們的臺，例如重申將俄羅斯從八國集團除名是“巨大的錯誤”，導致戰爭爆發。他還公開打臉馬克龍，稱后者說他提前返美是為了促成以伊停火乃“愛出風頭”。此外，在森林火災全球合作的聯合聲明中，與會者連“氣候變化”的字眼都避而不談。

事實證明，反倒是沒有特朗普的議題，G7峰會見到了一些效果。印度總理莫迪與卡尼會晤后，加方表示兩國同意恢復因兩年前加錫克教領袖遇刺而中斷的外交服務，并互派高級專員（相當于大使）。加拿大為烏克蘭提供23億加元軍事援助和23億加元貸款，歐盟則在峰會前一周提出對俄第18輪制裁措施、打擊俄能源和軍事工業，總算讓澤連斯基不虛此行。

“G1+6”成默認新常態？

嚴格來說，G7并非基于國際條約成立的國際組織，而是政府間的政治經濟論壇（forum），因此既沒有常設秘書處或辦公室，其通過的聲明等文本，對成員國亦不具備國際法意義上的約束力。基于這種松散的性質。G7的“組織韌性”本就不強，如今面對特朗普顛覆式的外交路徑，其他領導人變得更加務實、身段靈活，客觀上又增加了G7的彈性。

美國《政客》雜志就發表《G7擁抱“現實政治”，圍繞顛覆性的特朗普共事》一文指出，在卡尼用主席總結聲明取代聯合公報、營造表面團結的背后，殘酷的現實是各國領導人不再致力于說服特朗普同意采取新的共同措施（尤其是對抗俄羅斯），甚至懶得尋找表面詞藻尋求七國共識。取而代之的，是其它G6國家另行協同行動。

另一方面，各國領導人小心翼翼地與特朗普打交道，既配合后者習慣于雙邊而非多邊協商的路徑，又在細節之處滿足他的情緒價值。正如隨同參會的德國政府官員表示，出于“現實政治”（realpolitik）邏輯，美國的經濟、軍事、核武能力在G7乃至整個西方陣營無可替代，因此大家必須禮貌而謹慎地與美國領導人互動。

在此氛圍下，葡萄牙人科斯塔代表歐盟帶給特朗普特殊禮物——該國著名球星C·羅納爾多簽名球衣；斯塔默在特朗普把“英國”說成“歐盟”時沒有打斷糾正，還在后者手中文件掉地后替他彎腰撿起；在特朗普大談不該將俄羅斯逐出G8時，一旁的卡尼沒有當即反駁，而是等特朗普回國后才在新聞發布會上稱此言“冒犯烏克蘭人”；與會的日本官員則總結“人人都有自己的謹慎方式”，以確保G7能繼續存在、“來日繼續斗爭”。

考慮到美國國會提出了對俄能源產品征收500%關稅的二級制裁法案，一些G7國家并不認為美國和自己已經“不團結”，德國總理默茨對自己首次G7峰會的評價是“比預期更加成功”，對未來“謹慎樂觀”。不過一邊是繞開特朗普的G6共同行動，一邊是G6分別想方設法與特朗普政府維系關系，一旦走向“G1+6”新常態，未來幾年G7還能否保持“富國俱樂部”的傳統影響力和存在感，的確要打上問號。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