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歲,人生啟幕。
去年,卞灼帶著《翠湖》來到上海國際電影節,那時的《翠湖》還是制作中的項目。今年,《翠湖》“回家”。6月15日父親節那天,《翠湖》作為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單元影片舉行了首映。卞灼說,上海國際電影節給了他和他的電影一個平臺。電影講述的是卞灼外公的故事,也是許多家庭斑駁的影像,在明亮處,在暗昧處。
為什么要講講他的故事?《翠湖》是卞灼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沒有明星,沒有資源,沒有投資,“三無”《翠湖》卻是有情。七零八落的瑣碎日常,東倒西歪的真心實意,光影流動,普通人的似水流年。良善與粉飾,愛與愁,每一幀都是不作假的“我們”。上海國際電影節,讓新人導演得成全,讓尋常人家被看見,這大概便是電影即生活,這大概便是新大眾文藝的真實呈現。
卞灼近影
卞灼寫給新民晚報讀者的話
滬 生
首映那天,烏泱泱的坐了一屋人。卞灼的親友團從昆明來到上海,占了十幾席,算是大陣仗了。卞灼說,“股東都來了”。也對——《翠湖》投資不過200多萬元,其中卞灼自己的積蓄占了一半,剩下的全靠親友加持。首映當晚,卞灼找了一家做上海菜的餐廳,用他口中的“巨資”1400元一桌,開了4席。他高興,像新郎一樣高興,“‘孩子’也生出來了。”于是,他喝多了點。
“滬生”,外公的小名,老早家里人都這么叫他。外公就是《翠湖》的男主角。滬生自然是上海人,小時候家里開毛巾廠,生意不錯。日本人來了,炸掉了廠子。一家人本想逃難去香港,后來發現自家在昆明有親戚,便投奔了去,后扎下了根。“外公的上海話可溜了,可惜沒人陪他說,我們都不會。”
外公去世前一年拍的照片,右邊就是卞灼的母親
滬生的故事,搬到了銀幕上。謝樹文(《翠湖》中外公的大名)在愛妻亡故后深感孤獨,嘗試開展新戀情卻遭到三個女兒的反對。常理之外,沒有黃昏追愛的橋段,也沒有代際隔閡的修補。外公反倒在接下來各家人性本真的交鋒中,成為三個家庭的黏合劑。都是一些最尋常不過的矛盾。外孫女找的對象不能讓母親滿意,外孫在重壓之下不得不假裝自己考入名校……講述緩緩的,畫面緩緩的,沖突緩緩的,外公努力的縫合,亦是緩緩的,不帶壓迫感。
影院里,大家笑著笑著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卞灼一家人更是。對他們而言,就像記憶的百褶裙上密密的針腳,原本條理清晰的褶皺,因著突然脫了線,那些篤定便凌亂了,那些確鑿便模糊了,心底泛起的,只有酸澀的愛。愛之所以酸澀,源于故人的缺席。但也是因為這份缺席,不再有交集時不可避免的碰撞,愛由此變得無從稀釋的濃稠了。
外公去世后的一日,卞灼的母親哭著從父親的房間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本日記本。“歡園”,是日記的名字。“我想著把這本日記電子化,但外公的字跡很難辨認,所以我常常要去和家庭成員核實一些內容。”人的感受是如此奇特,帶有唯一性。比如,外公覺得很受傷的一次爭吵,家里人卻記不得了。比如,卞灼青春期的敏感和對抗都在外公的筆下,但他卻不記得受過如此多的關注。“這才是正常的家庭。愛可以彌合差異,但差異永遠都在。”
卞灼帶有私心,他想把家人永遠地留住。于是,電影里的外婆完全和卞灼的外婆同名,而外公的大名也只是改了一個字,“就像是他們陪著我,一直陪著我。”鏡片后,卞灼的眼睛染上了上海黃梅天的濕潤。
滬生,除了人名,還有另一層意思。從某種程度上講,《翠湖》就是“滬生”,上海催發其生長。去年,《翠湖》曾入圍上海國際電影節“創投單元”制作中項目。臺上卞灼的忐忑,很快被臺下陸川導演的點評撫平了,“這是一部很有調性的電影”。不少人也給予了積極的評價,“一個鏡頭就把我帶進了自己的家庭”。這是第一次在公開場合,《翠湖》得到業界重磅級人物的肯定,而對于一路摸爬滾打走到目的地的卞灼來說,無疑為最及時的信心提振。
“突然覺得自己的努力都很值得,未來也會有光。”從上海國際電影節回去,卞灼聽取了一些建議,又對剪輯做了一些調整。今年,卞灼重回上海國際電影節,帶來了今日大銀幕上“滬生”的《翠湖》。他的眼中依舊有赤誠的小星星在閃爍,“可以說,上海國際電影節成就了《翠湖》。”
懸 浮
倒也不是從一開始,卞灼就對電影有著如此灼熱的情感。他說自己是個晚熟的人。很長時間,人是懸浮的,不知道去向何處。本科在浙江傳媒學院讀了文化產業管理,但真的是自己的興趣嗎?快畢業了,課業已很稀疏,那段時間卞灼特別喜歡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連著讀了好幾遍。最后,他索性剃了個光頭,騎著自行車離開校園。從杭州一路騎回昆明,這是卞灼計劃的“在路上”。但這一次的“流浪”,為期不過四天。教導主任給母親打電話:“你們應該關心一下你們兒子的精神狀態。”母親沒有允許卞灼出走的決心,電話轟炸之下,卞灼的騎行就此打住。
后來,他到底還是完成了一次“任性”。真正畢業后,卞灼和兩個朋友從成都騎行到拉薩,后又去尼泊爾待了幾周。他還記得自己坐在一艘小船上,搖曳的輕舟,搖曳的心,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也是在那種搖曳的情緒里,他對自己說:“要不出國試試吧。”
卞灼溫和的外表,常常會讓人忘記他內里的叛逆。到舊金山藝術大學讀研究生,一開始他入的是導演系。“后來發現沒什么我特別想學的,而且在外出實踐中,發現導演常常被燈光和攝影拿捏。當然,這純屬我個人的感受。”卞灼轉系去學了攝影。他還是懸浮,不按常理出牌。有一回攝影課要求交一個短片,“通常那樣的作業大家默認就是炫技”。卞灼卻找來一個泰國人,讓后者在城市的各種場景里行走。只是走。走過鐵軌,走過花叢,擁抱冰冷的墻,哼唧嗚咽的調,最后從一個小土堆上縱身跳下。他想表達的是異鄉人的苦悶。
交作業的那節課在上午,導師毫不留情:“這拍的是什么玩意兒?”到了下午,變成了試驗影片課,同一個作品,另一個導師卻興奮地大叫:“太棒了,你應該試試拿這個去投電影節的短片。”評價如此分裂,什么是真正的標準?
真正的標準,直到卞灼回國后他才認定。他有點幸運。2016年底回國,2017年初工作便紛至沓來。在上海拍過廣告,拍過情景劇,后來又北上,去北京尋找機會。“當我拍著別人的作品時,我無比清晰地明白了,我有多想開始自己的創作。”但也因為這份認定,他內心苦悶。除了工作,他在租住的房子里看書,打游戲,寫投不出去的劇本。“一個劇本三四萬字就夠了,我改了又改,幾十萬字總是有的。”當投入的熱情極大,而結局是無人回應,心靈上的苦悶更是極大。落不了地的焦灼,啃噬著他。
著 陸
昆明人都知道一句話——沒有人會在翠湖投湖。這話有兩層意思。其一,心理意義上,翠湖是溫暖的,每一個昆明人都在那里有過自己美好的故事。其二,地理意義上,翠湖是人工的,跳下去,大概水將將沒過膝蓋。在《翠湖》,在昆明,在故鄉,卞灼著陸了。
2023年年頭,卞灼回家過春節。他主動約好友去玩滑板。但剛剛上板兩分鐘,便摔了一大跤。在朋友的狂笑中卞灼大叫,“我站不起來了”。去到醫院,傷到了股骨頭,而且位置敏感,醫生說有40%的概率會壞死,必須馬上動手術。3個月平躺,6個月不能負重。“冥冥中,大概是注定好的,老天給了我沉淀的時間。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就在想,索性把外公的日記寫成劇本吧。”卞灼自己寫所有的劇本。他喜歡寫作,那是童年在寄宿學校養成的,以揮發情緒。“寫著寫著,突然覺得,這次能成。”卞灼之前寫的所有劇本,都沒有下文。
那些年,懸浮地拍著別人的劇本,努力地架構自己的夢想,并沒有一步路是白走的。賞識他的前輩為他牽線,工作中的兄弟也來幫忙。當然,還有他自己的堅定。其間,他曾拖著病腿拿著劇本去參加金雞獎的創投項目,等等。在摔跤后的第180天,卞灼扔掉了拐杖,也是在那一天,《翠湖》開機了。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這些年攢的錢應該兜不住這部電影。在很多次籌措不成之后,卞灼終于接受了阿姨的贊助。“一開始我挺抗拒去麻煩家里人,后來也想通了,我干的又不是什么壞事。”為了省錢,他還借用了阿姨常年空置的別墅,把劇組里的好一些人塞了進去。攝影團隊住在地下室里,他們搭起了帳篷,還鋪上人工草坪。真好,一起追夢,不需要太奢侈,樂觀主義的浪漫。
2024年1月1日,影片殺青。卞灼的名片上添了新的詞條——《翠湖》導演,他由此著陸。還要去流浪嗎?“不去了,就留在昆明。我的第二部電影劇本也有了,還是關于家人,還是關于生活,他們滋養著我。”
《翠湖》被其他電影節拒絕過,也因此,上海國際電影節給予他的知遇之恩便顯得如此珍貴。這一周《翠湖》首映當晚,卞灼一直在刷小紅書。他回復每一條善意的留言,直到再也回復不動。凌晨3點,他也終于鼓足勇氣去看了豆瓣的留言點評,那是在朋友看過并告訴他反響正面之后。“一路走過來,太難了,所以我有點敏感,有點不安。但無論如何,謝謝所有幫助我的人,謝謝我的團隊,謝謝上海國際電影節。”
卞灼很喜歡《翠湖》的英語譯名“As the water flows”。不知道我將它翻譯成“靜水深流”是不是合他的心意。卞灼作為導演,對于影片的表達有著自己的刻意。他不想要太戲劇化的情節,這樣會沖淡人們對生活本身的感受力,并逼迫觀眾站在外面觀看。“我想傳達的是溫情與快樂,但其實我還是特意留下了一柄‘刀子’。其實所有家庭成員的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創傷還在,也許只是沉入了湖底。”這大概就是《翠湖》的余韻。生活的流水細長,生活的漩渦卻也常在深處。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