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1日晚,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頒獎典禮在上海大劇院隆重舉行。來自昆明的青年導演卞灼,憑長片首作《翠湖》摘得“亞洲新人單元”最佳影片。
《翠湖》講述了一個昆明三代家庭的故事,由喪偶老人的“黃昏戀”引發重重尷尬沖突,又帶來溫馨而憂傷的和解。
6月15日影片首映后,“益起映創”第一時間聯系導演卞灼進行了專訪。以下是我們和卞灼的對談:
益起映創:《翠湖》是您的第一部長片,它的創作源起何時?
卞灼:其實想拍這部電影很多年了。我的外公2016年因病去世,那時我還在美國讀書。等我回國之后,在家里找到外公的日記。我就整理他的日記,一邊看一邊“翻譯”筆跡,把幾萬字的日記慢慢做成了“電子書”。
那時只想給家族留一個紀念,沒想太多。契機是在2023年4月,我的腿摔斷了,要躺起碼3個月。我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就想要不把這個劇本寫出來。不知道為什么,那時有一種莫名的的緊迫感和危機感,覺得一定要做點東西。
我就重新梳理日記,開始寫劇本。劇本經歷許多稿,每次都不一樣。一開始跟日記很貼合,比較關注老年人的孤獨和一種被拋棄的感受,但內里有強烈的對愛和關注的需求。可是寫著寫著我逐漸覺得,我似乎不是想要給什么人申冤的感覺,更多想要一種希望、一種治愈的力量。就像昨天在映后說的,把我外公沒說完的話,我可以替他再表達出來,傳達給大家。
益起映創:《翠湖》中有一位喪偶的父親和三個女兒,讓我想到李安的《飲食男女》。您在劇本創作過程中是否有借鑒或參考?
卞灼:在做片子的時候,我會比較習慣把同類型比較喜歡的影片找來再看一看,看看他們是怎么來拍這個影片的。除了李安導演的《飲食男女》,還有他的《喜宴》,我都反復看了很多次,它們確實給我很大的影響。但其實對我影響最大的電影是楊德昌導演的《一一》。
那時候在床上躺著,邊寫劇本,邊玩游戲,邊反復觀看《一一》。我非常欣賞里面有一種哀而不傷的情緒,它也非常符合我對東亞家庭敘事的感受——不是那么的尖銳,不是那么的針尖對麥芒,所有斗爭下面都有溫情的東西在。我覺得這是我們中國人家庭基因里的東西,不管看起來斗得多厲害,血液的聯系永遠都在。
益起映創:《翠湖》是一個家庭題材的故事,三代人因為外公在一起。當下隨著城市發展、科技進步,我們人作為個體越來越呈現出原子化的狀態,人與家庭剝離開來了,家庭也變得不穩固。您如何看待家庭在我們社會所扮演的角色?
卞灼:家庭是一個社會的最小單元。就像你說的原子,無數個家庭,構成了一個大社會。我在構思這個劇本的時候有一種很強烈的感受,就是可能我們這么幾十年的經濟發展之后,在社會上出現了一些因為物質占有不同而產生的階級差異,如果家族相對龐大的話,階級差異會完完本本呈現在家族里。
而像《翠湖》里的三代家族,因為物質占有的不同,不同成員在家族里的話語權也是不同的,大家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都有差異。這可以算是我的一點小小野心,即希望能夠通過一個小的家族,對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和社會做一個切片式的記載。
益起映創:作為創作者,當您創作關于家庭題材的作品時,是否擔心被親友看到內心真實的想法而尷尬?
卞灼:原本我會擔心我的家人可能對號入座,但后來覺得,這個擔心只是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它就消失了。因為所有的家庭關系,特別是我們東亞家庭,它的底層基礎都是愛。
其實之前有幾版劇本更尖銳、更冰冷,代際之間的溝通是沒有辦法被化解的。但我覺得太冰冷了,不是我理想的表達方式。我希望還是能夠傳遞給大家一種溫馨的感覺,所謂“家的召喚”。
依照這個邏輯,我再做劇本調整。就像《飲食男女》《喜宴》《一一》這樣的影片,雖然它們一上來的議題是非常尖銳的,表面看起來每個人都沒法共存,矛盾也不可調節,但底層的東西是,就算人們在爭吵,我們在銀幕上也能感到一絲絲復雜的東西流露,不是尖銳的對峙,而是愛的另一種體現。
益起映創:《翠湖》里有非常精彩的吃飯、吵架戲,表演流暢自然。您在劇本寫作和拍攝的時候是怎樣處理這些戲份的?
卞灼:我的文本寫得非常詳細,在現場也非常依賴我的演員。選角時因為沒有太多時間做前制,所以最重要的是演員符不符合我對人物的想象。我會根據選好的演員調整劇本,使劇本本身更貼近演員,這樣他們可能更容易找到角色的狀態,演起來也比較流暢。
最重要的是我的演員都非常棒,比如飾演子龍的小朋友很有靈氣,他直來直往的性格和想法本身就很貼近子龍這個人物,他是一個很溫柔的小孩。幾位老戲骨又很有經驗,他們很好的把人物揉到了自己的身體里,所以在表演的時候,好像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
益起映創:飾演大姐淑貞的演員讓人印象深刻,能否聊一聊大姐淑貞這個角色?
卞灼:淑貞這個角色,很大一部分功勞要歸給王娟老師。淑貞是一個看起來外強中干、但恰恰外干中強的女人。是比較傳統、所有心事都往自己心里悶、希望與所有人都和睦相處的人。在整個家族里面,她內心對自己的要求非常高,對自己女兒的要求也非常高。但因為她在這個社會上沒什么話語權,內心非常壓抑,可這種壓抑她自己是感受不到的。
所以淑貞體現出來的憤怒,實際是時代給這個人物壓力的縮影。而電影中的三代人,像老爺子,他的經歷是最豐富的,經歷了新中國最動蕩的時期,但他也恰恰是整個家族里接受度最高的一個人,沒什么局限性。而中間一代這三個女兒,是計劃經濟成長起來的一代,她們壓在自己心里的東西其實是類似的,更像是同一個人。只是因為這幾十年來經濟的發展,使她們的社會地位產生了變化,但當她們三個坐在一起的時候,依然是集體主義下的一個縮影。
小的這一輩,就是我們這一代。沒什么吃不飽穿不暖的問題,接受的訊息也最多。每個人都很有想法,每個人都想要掙脫原有的束縛。這是我們這個時代年輕人的一種共性,就是要掙脫某種東西,去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
益起映創:您說物質富足的這一代要擺脫隱形的束縛,束縛源自什么?
卞灼:或許是源自家庭。這些年大家都喜歡說“原生家庭的陰影”,我不是很贊同一開始就把它定義為陰影,這么灰暗的詞匯,我覺得這更像是一種紐帶,家庭中天然的連接,不可分割的對彼此情感的連接,不管這種鏈接是好還是壞。在《翠湖》里面我沒有深入探討這種紐帶的問題,這是一個太大的命題了,我是設定了一個前提,在有愛的前提下,被這種紐帶綁定的家人會做出什么選擇。
比如影片里的小孫子子龍,他偷聽到父母為了要送他出國,把房子抵押了,他第一想法不是出國,而是責怪自己。他覺得是不是自己給父母太大壓力了,但又特別想要去追隨他哥哥的步伐出去。現實和理想沒辦法達成統一,作為一個在愛里面成長的小孩,他會怎樣反應?可能就像最后劇本寫的,他找個地方把自己的未來埋葬了。這就是一種隱形的束縛。
益起映創:“埋葬未來”的那場戲也很有意思,是在翠湖拍的吧?《翠湖》這個片名是怎樣確定的?
卞灼:翠湖對于昆明人來說,就像西湖之于杭州。它是個人工湖,幾十年來昆明人不管談戀愛還是干嘛,都會去翠湖,就像一種精神象征。于堅老師寫過很好的一篇散文,他把翠湖比喻為一種家的概念,是集體的記憶和味道。對我來說,翠湖是一種情懷。
益起映創:2023年11月底開機,一個多月就完成了,其實整個拍攝的進度還是蠻快的。您的剪輯用了多長時間?
卞灼:很多人說快,其實我覺得沒那么快,因為這個東西在我心里醞釀了很多年,剪輯的話,去年一整年我都在剪輯,片子從三小時到兩個半小時到現在的兩個小時,我其實一直處在糾結中,期間很多朋友給我了我很棒的意見,最后我選擇了面對觀眾,站在觀眾的角度決定了現在的這個剪輯方式。
益起映創:電影里面的攝影大部分是在家庭空間里完成的,外部的空間拍攝以翠湖公園為主要取景地,有一種對比感。可否談談您在空間運用上的構思?
卞灼:我們所有的外景都在翠湖。內景在房子里,我用到了很多鏡面。整個影片視角從一開始寫劇本到最后決定拍的時候,就是一個靈魂的視角,跟我們不處在同一時空。所以我用很多反射來構建不同于我們次元的觀感,包括片尾字幕鏡頭,實際上是一種“上墳視角”。有朋友問說昆明不靠海啊,最后那個鏡頭怎么會拍到海?那其實是滇池,隨著家庭紐帶的鏈接,像之前說的,原子的重新鏈接,或許就是一種社會紐帶的重新鏈接,從小的翠湖,到更廣闊的滇池,包括最后畫幅從3:2拓展到16:9,是一種逐漸打開的過程,我覺得就像我一直認為的,只有知道自己的來時路,才能走到更廣闊的未來,我融入了一些我的創作理念在里面。
一家人在上墳的時候一起野餐,老爺子和元勤,就在墳墓或天上看著他們的子孫在下面——那場戲我們爬到山上去,老爺子跟我們一起上去的。我說你不用去,但他還是跟我們上去了,他其實不知道我們在拍什么。他一直在攝影機后面看著一家子人在那聊天在那玩,然后他突然過來跟我說,“我剛在后面看著都想哭了,我已經死掉了對不對?”
益起映創:還有一場戲,家里小孩子隔著門窗聽到長輩之間的吵架沖突,視角很特別。
卞灼:其實小子龍看父母吵架這場戲,里面還有一層意思:當家里的老人成為局外人之后,所有的這些事情對他來說是透明的,因為他不被期望去參與,所以他們吵架不會再避諱老爺子,老爺子也什么都知道。這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但他們沒想到這一次小朋友也在老爺子的房間,他們不知道這件事情,所以子龍借用老爺子的視角,看到了他以前不曾想過的這一幕。
益起映創:公園里拉小提琴的老人,是偶然遇到的還是劇本設計?
卞灼:那場戲就在翠湖邊。其實昆明跟大部分城市一樣,公園里有很多民間藝人。這個老人是經常在翠湖公園里拉小提琴的,我們就請他在那做戲。
在我小的時候,印象中有一個滿頭白發、純白胡子的老頭在翠湖公園,他前面放一個大音響,音響里面放交響樂,他就對著音響指揮。我其實特別想把這個放到影片里,但他給人的震撼太大了,和一個人在湖邊拉提琴輕輕的感覺不一樣,不適合這部影片,所以最后沒有用。
益起映創:電影里老爺子會在三個女兒的家不停地轉移,今天想住誰家就住誰家,為什么是這樣的設計?
卞灼:他是一種游民狀態。新聞現實里常有那種,家里只剩下一位老人之后,就像被踢皮球一樣被孩子們踢來踢去。我不希望那么悲哀,我更希望這個老人可以自己去選擇。我覺得這也更符合云南的氣質。
我感覺我們云南人都挺“楞”的,也挺松弛。那種特別痛苦的東西,不是說我們沒有,但是冥冥之中我們會有一些化解的方式。
益起映創:所以電影里用昆明方言,有一種沖沖的感覺,但吵完也就過去了。
卞灼:對,昆明話聽起來是比較兇的。但一些罵人的話其實很可愛。比如我里面寫的“小爛屎”,有很多人以為是什么天使之類的,不是,小爛屎是“爛掉的大便”的意思。感覺氣得不行了,你也就罵別人是一坨爛掉的大便。還有“鬼迷日眼”,不是那種要把你往死里弄的,不涉及到人身攻擊,這些翻譯成普通話,感覺還挺可愛。
益起映創:您接下來的創作會拍什么樣的主題?
卞灼:云南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寶庫。之前我一直都在北京做創作,在北京待的那段時間,我發現自己很多創作跟同輩的創作者差不多。我就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才是真正滋養我的。當我回到云南之后,發現云南有那么多的東西可以呈現。
少數民族當然是云南特別大的一個寶庫,跟漢文化不同,有很多值得去做。但另一方面,云南也有城市生活,它的生態跟北京、上海又很不一樣。我說的那種松弛,比如在云南走路的速度可能是上海、北京的1/10,生活是比較閑適的。
我在想我們這個時代,可能需要一種能夠從容面對自己人生的那種力量——就算今天你躺倒了什么都不做,你明天也不會死去——那樣一種狀態。這是我回到云南創作很重要的一點。
之后的題材,我的劇本已經寫好了,就叫《田野調查》。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真實歷史人物,他是云南藝術學院第一位戲劇學博士王勝華先生,也是我的二伯。他50歲就去世了,是一個非常理想主義的人。
在他那個時代,90年代初,有很多新的信息進來,好像大家都可以有錢了,有很多新的物質,所有人都下海、要去淘金,很多嘈雜的東西就進來了。但是王勝華這個人是一個非常標準的理想主義者,他沒有辦法適應那個時代,所以他在那個時候做了一些事情,比如騎單車環游云南,去收集少數民族戲劇。那時云南很多少數民族的傳統文化已經逐漸消失了,沒有繼承人,也慢慢呈現出商品化的狀態,王勝華作為最后的見證者、時代最后的收集者,他去走了這一路,對他自己的生命歷程發出了疑問。
對,就是這樣的一個公路片,看起來是很大沖突的,但他的內核和底色我認為跟《翠湖》是一脈相承的,我希望它依然是溫暖的,不是那種人造的溫暖,是由人的執念和善意所構筑,一種自然而然散發出的一種,能夠給予人們希望的那種東西。就像《荒野求生》,雖然主角最后死去了,但他對這個世界飽含善意和好奇,依然給予了人們很大的鼓勵和慰藉。
益起映創:可以對你的創作脈絡做一個簡單梳理作為結尾嗎?
卞灼:就像《翠湖》的英文名一樣,As the water flows,像水一樣自流,一種不干預,一種特別自然而然的狀態,云南西雙版納的生態特別好,有人說隨便在地上插一根樹枝,它都能發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我覺得我現在追求的就是這樣的東西,我可能還沒辦法很好的做一個總結,畢竟我還是一個新人導演,不過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As the water flows。
作者 | 李婧
自由撰稿人
排版 | 阿塔
「注:本文部分圖片來源于豆瓣及網絡,
若有侵權請主動聯系我們。」
益 起 推 薦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